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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剑的日子 ...

  •   沈知行回到小五台山,准备先去洗个澡。
      脱了外衣,便露出顾白写给金泰的信。自夏日从金家堡回来,不曾离身。
      如今历经劫难,信封卷起一角,微微发皱。似当年的贯胸一剑,委屈无限。
      一封信,一柄断剑,漫长的等待结果便是如此。似一套繁复至极的剑法,拆解开来,每一招尽头都是无解。

      沈知行心头空空地愣着。回过神,发现已拿着信愣了一个时辰。
      他苦笑着找了本书,将压皱的信角捋平,夹在书中,小心翼翼置于床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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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护法行止院内有单独浴池,引后山温泉,常年温热。
      沈知行打算赶快清洗一下,再去拜见宗主师兄。无奈愣神过久,耗时太多,以至于还没迈进浴池,就见宗主座下侍者来传。
      他立刻收起已经散成一摊的骨头。揪起衣襟闻了闻,无奈摇头:“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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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面万风堂位于小五台山主峰顶端,是高规格的大议事厅。宗内重要事项都在此决策定夺。
      八面万风,正是言路通广之意。

      但八面万风堂一点也不透风,一点也不八面。而是一座花岗岩的全圆大石窟。
      穹窿高耸,石阶森森。几个镂空窗格嵌在顶端,光线虽足,却太高了,显得遥远。

      简易遥高坐最上首,在长长的案几之后。
      冰雪面容罩在阴影里,遥远而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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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知行汗津津地迈进八面万风堂。

      除壬字堂白灵长老在外办事之外,左护法和各大长老都齐了。
      众人似乎刚刚经过一个漫长而严肃的集议,每个人都目光肃然,但略显疲惫,正准备往出走。
      降龙堂长老贺南唐甚至已经走到了门口。

      众人见右护法突然驾临,都停了脚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离开。

      简易遥远远的声音,不带什么情绪:“散了吧。方才的事,我单独与右护法说。”
      众人这才行过礼,安静离开。

      薄一雅一袭烟青薄纱袍,轻飘飘地经过。似有烟雾笼罩的笑意里,有问候,有深意,更多却是个风情万千的拜托:
      “知行贤弟,日后劳你指点。一雅定然竭尽全力。”

      沈知行少年成名。虽然位至右护法,却仍是所有长老里最小的。在师兄们面前,还有点孩子气。听了薄一雅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笑了:“什么事啊?诶,一雅师兄你闻,我是不是臭了?”

      薄一雅没少见他这副浪荡模样。抬起折扇,轻轻地一笑。半张面容如清晨的池塘一般干净和透明。
      他又向身后宗主所在的方向一瞥,便如一缕青烟薄雾,飘走了。

      简易遥依旧坐在高高的暗影里,不着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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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知行没得到薄一雅的回答,也不在意。径直走到简易遥前面。
      也没顾及什么右护法和宗主之间的尊卑差异。从台阶下拽了把椅子,噔噔噔地跑到台阶上,放到简易遥身边坐下:“什么事?”
      简易遥睐他一眼:“活着回来了?”
      沈知行嘻嘻笑了:“谢谢宗主允我南行。”

      若不允,你便不去了?
      简易遥淡淡扫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个竹筒。

      沈知行接过一瞧,是军信雁翎信的规制。竹制浸油,火漆封口。旁插一根坚硬长翎。
      但是竹筒底部雕花陌生,是一个“治”字。

      打开后,拿出一张字条,内容令人困惑。
      字条来自平安治。说想从维摩宗借人共同剿匪——因为中原南部饥荒,匪徒不断。刚有小股匪徒在永安袭击富人。
      看措辞,不是第一封了。

      沈知行虽然不羁,却极聪明。一看便道:“平安治要对我们下手?”
      从来没打过什么交道。突然借人,也不知存的什么居心,非奸即盗。

      简易遥道:“不错。剿匪一事,看似极小,但意义深远。我们接,从此便要听平安治指派,还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陷阱等着。不接,又要被扣上嚣张反叛的帽子。
      “之前平安治来过几次信,我全部压着。现在看,一直压着也不是办法。”

      沈知行莫名其妙:“平安治军刚刚建成,萧梧岐想壮壮名声,并不奇怪。但为何选中我们帮他?”
      简易遥瞅他一眼:“别人还说你傲慢得恨,连萧梧岐的邀请都不复。”
      “什么时候给过我邀请?”沈知行想了想,着实不记得有萧梧岐邀请自己这茬事。不然,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回一句的。
      不过,他很快便笑道:“算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懒得去理。他们敢来便来,我倒要看看,有什么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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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易遥深深看住沈知行:“我本想安排你督促此事。但是——”
      沈知行疑惑地望着宗主师兄。

      简易遥半闭着眼睛,半晌后,道:“剑,都断了。人,也不见你了。现在断剑也塞给了你,一刀两断的意思彻彻底底。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死?”
      沈知行的笑意顷刻僵住:“他自然有资格与我一刀两断。我却没资格遗忘。此事和宗务,并无瓜葛。”
      “好一个并无瓜葛。杭州和南海两回刺杀,都在八月十五前后,摆明了和‘他’明明暗暗地有关。现在你这么巴巴地惦记,是想巴巴地找死?”
      “死了又怎么样?人生到头谁不是一死?”

      简易遥豁地站起身,声音却依旧压抑克制:“好,你去死吧。此后我一个人便够了。什么‘师兄是师兄,我便是你师弟;师兄是宗主,我便是你的护法’,什么‘第一剑客有什么稀罕?我只是我遥师兄一把剑’。全都不作数也没关系。我一个人做宗主,一个人生,一个人死。”
      沈知行眼神中有怀念、有痛惜,还有一点点复杂:“我是遥师兄身边的剑,一辈子都是。但这柄剑,也想有一点点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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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维摩宗而言,平安治、明月山庄、金家堡三敌环绕。
      三个劲敌似遥遥呼应又似毫无牵连。是否有人在后兴风作良,还需进一步追查。
      但既然三者同时出现、同时发难,其中必有机巧。

      经过姑苏论道、南海麒麟镇一事,维摩宗看似力压群雄,却难免树大招风。
      明月山庄看似屈居维摩宗下,实际留下英雄之名。
      这一轮对决,谁输谁赢,还不好论。

      金家堡本无法与前二者匹敌,却疑云重重,扑朔迷离。
      到底是敌是友,背后有还有谁在支撑,还要更深入地探究。

      面对如上三方敌人,简易遥分析到位,从容应对。精准部署——
      平安治卿的亲弟弟萧兰卿与纪佳木有隙,癸字堂便不要接触了。江南一线换由负责防御的戊字堂盯紧。
      平安治便在江南。屡屡邀请维摩宗帮忙剿匪,实际上想要消耗维摩宗的心思更多。戊字堂将计就计,随着去剿匪几次,暗中观察,看看对方到底要做什么。左护法一并关照,全宗弟子皆可调派。
      戊字堂长老欧阳千代年逾四十,精瘦而凶悍,一脸的精干。退敌几百次。对于与平安治的合作,胸中早有万千丘壑。

      癸字堂从江南退出后,便着手盯紧明月山庄和三十二路匪帮,更要查明右护法南海遇袭的真相,听右护法指派。
      癸字堂长老薄一雅对沈知行说的“多多关照”,便是此意。

      薄一雅因纪佳木对萧兰卿下手,引得平安治仇恨,早已私下责骂无数次。
      沈知行却一言道出了关键:“佳木固然有点下手莽撞。但萧兰卿一个娇生惯养的江南贵公子,大老远的突然单独到幽州办事,是不是也太奇怪了?”

      宗主另有一事,亲自指派给赵廷宴——去洛阳,帮助万四爷照看窦胡和苏梨。顺便与万字行、窦胡和苏梨维护关系,由左护法亲自督导。
      赵廷宴迅速领命。因为宗主的安排居然精细到自己头上,不由暗暗有些得意。
      更感慨即便如此,简宗主也恪守绝不重建用毒一支的规矩,将窦胡、苏梨的事安排在小五台山外。
      还有些失落——他自己一去洛阳,便要远离小五台山,远离宗主了。

      唯有金家堡,明明和明月山庄一起盯紧即可,宗主却并未指派给任何人。尤其未指派给督导癸字堂的右护法。
      而是由宗主亲自来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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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负责核查金家堡账目的伏虎堂长老耿烨,来到宗主安止院内,单独禀报金家堡事项,合并其他分析一同呈上。
      历经三个月,金家堡十二年账目终于核算清楚:金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做了阴阳两套账目,私挪金家堡财产。用处十分可疑。

      根据阴阳账目推测,金虎十一年前来到金家,十年前开始掌事,同时开始私挪金家堡款项。
      自五年前开始,每年挪用金家钱财近半数。
      这些钱财,部分流向买卖武器、手工、雇佣打手。更有大量银钱进了万字行分流,去向不明。

      值得一提的是,右护法沈知行杭州遇袭的前半年,金虎用钱数量达到顶峰。
      今年姑苏论道之前,也有大批款项支出。

      另外,金虎显然对杭州极为熟悉,记账密语,全部出自杭州方言。

      结合壬字堂探报、温旻和游一方在姑苏的经历,金虎与阿鹰武功路数诡谲,有刻意掩饰之嫌。
      在姑苏江宅前,阿鹰曾试图用诡谲半招拆解温旻招数,终未完全使出。
      后经温旻向游一方重演、耿烨亲自推测,似孤山鹰系分支的鹰爪拆招手。但证据太少,尚不能完全推断。

      还有人曾在泉州见貌似金不戮的下人水性极佳,下手狠辣,与谋杀爨少環的凶手特点有相通之处。如所见非虚,应该也是金虎和阿鹰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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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易遥听着耿烨陈述,端然正坐。
      无论多么晚,无论处理过多少事务,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如此。眼眸深邃,目光灼灼,衣服就连褶皱都没有一条。

      他开始对账目提问:“银钱账目外流,金泰是否知晓?”
      耿烨回答很干脆:“金虎做账很隐蔽。除非金泰亲自转移银钱,或找专人核账。否则难以发现。”

      单单金虎、阿鹰两人,能掀起这么大的浪?
      简易遥接着问:“能否追出金虎、阿鹰的上峰。”
      耿烨迟疑道:“属下发现,每次大规模用钱前,金虎、阿鹰定然去万字行存钱取钱。想这上峰,是通过万字行和他们联系的。”

      一听和老友万玉柠有关。简易遥并无欣喜。
      万玉柠脾性,与他一般无二。私交再笃,涉及公事也毫不枉私。

      万字行建成江湖万事屋与和平坞实属不易,借万字行传达消息命令,更是江湖常用的手段。无论如何,万字行从未泄露过主顾私隐。
      夏日去洛阳之时,简易遥便曾试探过:之前得报江南有一滑头叫焦八,曾经对维摩宗不利,也曾到万字行领钱取钱,问万玉柠可否调档追查。
      万玉柠回道,窦胡苏梨,他豁命保了;可是别的,莫要为难他。

      这次想来也一样:若无强有力的理由,万玉柠绝不会开口泄露金虎和阿鹰的消息,更别说他们的上峰是谁了。

      但简易遥并不会轻易被难题打垮。转而问:“金家堡和平安治是否有来往?”
      耿烨道:“除了萧兰卿认识金不戮外,并无特别来往。靠的还是明月山庄的关系。”
      “金家堡与明月山庄来往如何?”
      “明月山庄,乃至三十二路匪帮,大半武器皆出自金家堡。”

      简易遥立刻叫来侍者:“传我消息,各分堂有关南海金家堡的消息,全部由长老密报于我,不准私议——右护法那里,就不必去了。”
      又传了癸字堂长老薄一雅带姑苏新收的徒弟司徒皓,稍后来见。
      侍者领命离开。

      简易遥握着账册,五指收拢,仿佛捉一只瓮中的鳖。
      从杭州,到姑苏,再到南海。种种诡异事项,渐渐理清了脉络。
      竟然是金家堡先冒出了头。
      既然鱼已经冒了出来,曾经撒下的网,便可以顺藤摸瓜地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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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简易遥牵起唇角,是一个嘉奖的笑:“烨兄,辛苦了。”
      金家堡查账,他安排了个伏虎堂的小小弟子游一方主事,本没抱太大希望。所想只不过是探到账目所在,日后徐徐图之。
      不想,这几个孩子做事出人意料,竟然将十二年账目全核完了。
      纵然出了些小岔子。游一方住处着火,耿烨和章文棠、赵廷宴同时传书从不同角度议论,简易遥依旧深藏不露,不做评价。
      而今,耿烨终于将账目核算得如此清楚,还如此迅速。

      耿烨直来直去地说:“给宗里办点事,有什么辛苦的。倒是那几个孩子……”
      他虽耿直而忠诚,却毕竟是一堂长老,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他惦着温旻,因着火一事,有意探探宗主对温旻的态度,却不敢明说。

      简易遥的笑不动声色:“一方这孩子办事得力,廖恒他们紧急核账也做得不错,你看着赏吧。佳木那边,跟一雅打个招呼,也赏。”
      唯独没提温旻。也没提右护法。

      此次核账,温旻可算是头一份的功劳。若没他,连账拿都拿不到,还核个什么劲。
      但温旻毕竟是暗地里做事。没罚他,就不错了。

      简易遥什么都没说,总好比将温旻偷偷默账一事大白于天下。
      耿烨听着宗主没再追究其他事,暗暗松了口气。想着下来后定要吩咐游一方,偷偷给温旻送点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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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烨离开。
      简易遥又研究了一遍核账结果,然后将整理册子锁在身后柜中。

      接着处理所有公文——
      南部有灾,生意扩展不下,年末收入恐又不及北方,请大宗主定夺指导。
      北部异族新王登基,幽云王谢邕相邀共议未来十年对策。
      沧州分堂弹劾济南分堂对勾栏掌控不善;但另一封密报显示沧州分堂和济南分堂一南一北,相互扩展生意时动了对方地盘……
      大大小小的事,一番处理下来,天已经快亮了。

      无论如何疲惫,无论如何繁忙,当日处理完所有事项,绝不留至第二天,是简易遥的习惯。
      直至最后一页公文合起,摆放至应有的位置,得侍者取走。他真正懈了下来,靠进椅背里,陷入无尽的黑暗。

      “我们一定不会死!有我沈知行在,不会让遥师兄死!”
      “嗐,和我一起出去,遥师兄反复照什么镜子。等遇见公主啊漂亮小姐啊,你再可劲照。”
      “我在杭州受的伤?早没事了。有位少侠好心救了我!他笑起来,真的好好看啊……”

      这些话,字字带血。于无人之时,便一句一句蹦出来。
      脆生生的,年轻的,玩世不恭的……
      从孩提到少年,再到成年。全都化成温柔的陷阱。一时间带着柔情无限,一时间又让人万劫不复。

      直到今天,又添了一句——
      “这柄剑,也想有一点点自己的日子。”

      冷如冰雪的维摩宗大宗主,于无人的凌晨,终于再也直不起腰。被师弟沈知行的一句话,划得体无完肤。

      明明从小相伴了二十多年。朝夕相伴,生死同历。他却觉得自己只是剑,不是人。
      他在别处挨了刺,受了伤。半句怨言都没有。
      却觉得和师兄在一起,没有日子。
      简易遥眸光动荡,千年的冰雪成了两汪翻涌的潭。有稀碎的委屈,和零落成泥的悲哀。

      门口忽然穿来侍者的声音:“壬字堂白灵长老从邺京回来了,询问现在是否来见。”
      伏倒在桌的简易遥默了片刻,轻轻呼吸。
      抬起头,眼眶中湿意方敛,声音已肃:“见。要她准备所有关于南海的信报,马上来见我——帮我更衣。”

      大宗主的腰身重新挺直,仿佛从未弯过。就连衣服,褶皱都没有一条。
      目光也一例肃然冰冷,仿佛从没伤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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