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森林》北极鸥

63、第六十三章

　　我猛然惊醒，腾的坐起身，背上已是汗涔涔的了。愣怔了许久，我回过神来，看见乱糟糟的床铺、粉刷的墙壁和斜脊的屋顶，卧室里静悄悄的，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我才惊觉，那鬼魅混沌的一幕幕原来是梦一场）。窗外，一片寒寂。我起身来到窗前，倚着桌子回想着已经模糊不清的梦的片段。我想了很久，思绪渐渐明晰，心里也渐渐打定了主意。思想已然走到这一步，我似乎也别无选择了。

　　已是大年初三，林女士还没有过来，中饭的时候韩队长聊起此事，说是打了电话过来，因为有事耽误了，可能会晚几天到。说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的看向我这边，像是示意说给我听的。我没有表示，对我来说，这件事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如今，在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疑惑，我想要确定一下，便留意听着大家说话。然而，众人关心的只是严集重建的事，从头到尾说的都是相关的话题，让我很失望，直等到中饭后众人离开，我才不得已主动开口向韩队长打听了除夕夜有关我醉酒后的事情。韩队长只说那晚我吐得厉害，后来是他和老赵夫妇送我回的屋子，而我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期间他来看过我两次，见我睡着就没有打扰。
　　我没有听到想听的内容，索性直截了当问他是否有个老家邻居的养子曾在严集打过工，韩队长回答说没有，又纠正说自己老家是县城的，不是村子。我点点头，脑海中的疑惑释然了。

　　走出食堂的大门，我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这里，韩队长愣了下，不等他开口问，我明确说明自己不打算留在天一集团，已经决定离开了。韩队长诧异地看着我，见我毅然决然的样子，知趣没有追问缘由，只是问了些是否在严集感到不快之类的话，我摇头否认。
　　走到大路上，我抬手道别准备回去收拾行李，韩队长却叫住我，劝我不要着急，回去再想一想，想必他认为我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冲动才说了那番话。我没有刻意去强调，转身回屋了。

　　第二天上午，我特意去了工坊和他解释了这件事，韩队长这才相信我是下定决心，真的要走了。听知此事，他显得很失落，言语间掩饰不住的遗憾。我不愿久坐，想要告辞离开，又听到韩队长拐弯抹角说了些话，提醒我是否该打电话跟林女士说一声，我这才反应过来，便起身去了堂屋。

　　林女士那边有些嘈杂，像是在外面办事，电话接通后等了片刻才听见她的声音。我简明扼要将自己的想法和决定复述了一遍，说完话后我闭上嘴，等候对方说话。
　　电话那边许久没有声音，我不知道林女士是什么样的反应，想是非常吃惊，或许还很不高兴，因为我的食言，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末了才简短的问了句“决定了？”我应了一声，又是一阵沉默。
　　听着话筒里面隐隐的嘈杂声，我想起了叶子，心里有些愧疚，犹豫是否让林女士帮忙转达一下，好让女孩子也知晓此事，转念一想又自觉多情，便没好意思开口。不过，随后林女士自己提了出来。

　　“你着急走吗？”她问，跟着解释说她需要跟天家人说明此事，若是可能，还想安排叶子来严集亲自和我道别（算是有始有终），希望我等待几天，她好妥善处理这件事，我答应了。

　　随后几天，我没有收到林女士的任何消息，叶子更是毫无踪影，我耐着性子等着，同时趁此时间将行李收拾妥当。其实我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是将洗过的旧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重又塞进包里，同时把年节收到的礼品盒拆包，尽可能的将剩余的零食都带走，作为路上的干粮储备。忙完这一切后，我拿起桌上的那本《信天翁》，犹豫了下，也一同塞进了背包里。

　　转眼间，四天过去了，林女士那边依然没有动静，期间我委托韩队长帮忙打听，带来的也是继续等待的答复。宁耐到第五天，我决定走人，不再无休止的等下去。
　　我已经告知众人，临了走人的时候却优柔寡断、拖泥带水，难免让人微词，何况我已经等的够久了。
　　对我来说，历经那一夜漫长奇特的梦之后，恍惚间，思想已有所觉悟，似乎不该再被凡杂琐事所牵绊，无论是韩队长的劝说还是林女士的请求，甚至是叶子。等待的几天里，我想了很多，也看清了环境和现状。自从遇到叶子，随后的种种经历对我来说不过是漫长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插曲，磕磕绊绊的寻梦过程遭遇的一个漩涡而已，只是在我身处低谷的时候被放大了，仅此而已，虽然听上去有些无情，可是理性分析，我只能如此定论。

　　中饭过后，我背上包，栓上门来到韩队长家，将钥匙交还给他，随后又掏出那个小木盒，委托韩队长还给叶子。交代完后，不待韩队长说话，我匆匆离开了。
　　一个月前，小慧带我来到这里，如今，我终于还是走了。

　　我走得很快，转眼过了路口的那座拱桥，余光瞥见韩队长依然站在路边看着，我没有停留，快步走远。我顺着大路走着，想要先出了村子再做打算（眼下思绪有些混乱，很难集中精力去思考什么）。
　　快到村头那一片建筑群的时候，前方迎面驶来一辆黑色轿车，我的内心不由得一震，猜想是林女士一行人，只是不敢确定。眼见着驶近，我的心里怦怦直跳，故作镇静继续走着。轿车从旁边一驶而过，未做停留。我的心一凉，继而又想笑，为自己的敏感心虚感到好笑。
　　走了不多远，我按耐不住回头看了看，发现轿车在远处拐弯的树下停了下来，我驻足远眺，看见车里走出来一个人，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叶子。
　　果然，那人见我站住，一路小跑过来，靠近后我辨认出来。

　　女孩子背着鼓囊囊的旅行包，气喘吁吁的向我跑来，我的脑海中一阵晕眩，恍惚间记起山野的时候，误以为我已经走人，叶子背着包追赶而来的画面，只是换了场景。

　　我迎了上去，扶住身倾将倒的叶子，女孩子倚住我的胳膊喘着粗气，一路奔跑累的满脸通红，长刘海也乱了造型。她莫名其妙的笑个不停，又问我为什么走的那么着急，自己差点没有赶上。我勉强笑笑，故作轻松的回答说自己已经过了休息的时间，不敢多停留，只好不辞而别了。

　　女孩子短暂歇了歇，随即深吸一口气，语气轻松的说：

　　“好了，我们走吧！”

　　我一脸错愕，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叶子见我发愣，得意的侧身展示了一下鼓囊囊的旅行包，笑称自己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我大感意外，原以为她只是追来送行的，却不想发生这样的情况。我感到奇怪，不知道林女士究竟是怎么安排的，望见远处的汽车旁站着几个人，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便试探性问她要去哪。

　　“你去哪我就去哪，”这轻松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可是女孩子的架势分明是认真的，和山野时答应跟我远足的情形一模一样。我颇为难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直白问她家人和林女士究竟是怎么说的。

　　“我自己做主，他们都听我的，”女孩子回答，面上颇有些不以为然，看这情形，显然是没有和家人说好。

　　仿佛最终的决定瞬间转移到我这边，一时间令我措手不及。我原以为林女士都已处理妥当，即便送叶子来到严集，也不过是当面辞别走个过场，了却这桩“意外之事”而已，不曾想却是这样的局面。想必他们也曾苦口劝说过，只是女孩子听不进去，不得已将这个麻烦事拖延到了我这里，希望我来结束这一切，倒真是应了林女士的话，要在我这里“有始有终”（严格说来，整个事件其实并非起始于我）。想到这点，我的心里顿时又生出一丝难以推卸的责任感，而这种感觉自从送叶子回来后，就已经知趣的消失了。

　　看着眼前和我一样背着大包，热情满满的女孩子，我颇有些感动。我不曾想到这个短暂相识相处的女孩子会如此看重这份情谊，以至于不顾家人劝阻，一路追赶而来，幻想着继续那段特别的旅行。虽然这种做法显得幼稚任性，且容易引人误会，让这份情谊掺入朦胧的难以言说的情愫，可还是很让人感动。
　　实话说，我有些愧疚，因为叶子的热情，而我却无以回应。自始至终，我都在谨慎面对、抑制自己的情感，不显露任何暧昧或是非分之意，因为明知不可能。无论是对等的世俗阻碍，还是理想观念的悬殊，我们注定要在这一刻分别，因为不同的身世和追求。

　　叶子突然咋呼一声，我倏忽惊醒，看见女孩子调皮地在一旁笑个不停，声称我刚才又“梦游”了。她见我还在愣神，自作主张先走了，走了没几步，我反应过来，叫住了她。

　　“你回去吧，”我说。

　　女孩子顿在原地，一脸尴尬和不解，我走了过去，干脆告诉她这次只我一人，不会带上她，而我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女孩子见我不苟言笑，发觉是认真的，顿时没了活泼劲。她一脸倔强，固执的问我为什么，我迟疑了一下，告诉她我的想法，以及彼此家世的悬殊。我是一个家世平凡的普通人，因为不甘平凡的梦想，选择了一条人迹稀少的道路，带着苦行僧的坚韧、北极鸥的执着，独步远行，漫漫求索；而叶子却是一个热衷生活、思想单纯的富家女孩，无论她的家世如何复杂，未来的生活如何，我都无权干涉，我们之间就像是两条不会相交的线，注定不会结伴走下去。以我目前的情况，不可能带着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子到处流浪，何况她的家人就在那树下看着，现实也不允许我们任性的说走就走。而她也不可能抛下才接纳自己不久的家族，跟着我这样“没有未来”的人去赴那不知现在何处约会，何况那个约会也并非她所希求的样子。
　　我们本非一类人，不过是一次奇遇，在这漫长人生道路的某一点产生了短暂交集，转瞬将逝，留下的只会是一个回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性强求也只是徒劳无功的。

　　我动容的细细解释，希望她能明白这个事实，回心转意，过好属于自己的生活，正如我会坚持自己选择的生活一样。可是，我说了许多，女孩子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干脆打断了我的话。

　　“我也可以做到，”她说，“只要你答应，我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我凝视着她，良久，冷静地摇了摇头。

　　女孩子的热情劲被浇了一盆冷水，她看起来很失望，生气又心有不甘，绷着面孔望着我。直至此时，她似乎还沉浸在幼稚的幻想中，对现实的一切视若无睹。也许，她的幻想世界非常完美，充斥着窗台上对月许愿的美好，充斥着夜色中牵手散步的浪漫，充斥着枕边谈心的温馨，可这毕竟只是幻想，甚至连幻想的那个人都是不真实的。我只是我，不可能是他，我无法满足她的幻想；
　　而我的心中，同样住着一个幻想，而她，也不是叶子。我们注定要在这一刻分别，因为不同的幻想和追求，而女孩子注定会长大，也终究会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年少无知的美好愿想，像一个青春的迷梦，终究会醒来。

　　“我不是子时，”你也不是她。

　　我脱口而出，道出了真实所想，却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女孩子倏地变了脸色，仿佛一下子全明白了。她怔怔的望着我，渐渐地，她那热情的神色黯淡下来，变得平静，变得陌生。她低下头沉默片刻，又抬起来，看了我一眼，如同看向擦肩而过的路人。她嘴角一弯，不知是哭是笑，明亮的双眼泛着晶莹的泪光，她看着我，良久，倏忽转身，向着等候的人群走去。

　　远处，烟花声四起，回荡在田间、山谷和严集那一片建筑群中，遥远而朦胧，而那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也明白，我已做出选择，再也没有资格留恋和感伤，我所拥有的一切尚在未知的远方，即将去寻觅。我最后看了眼渐渐远去的背影，回过神来，振作精神重新起航，迈步向着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