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Ashsky

1、忘川

　　很久以后，夏玖才终于明白，忘川不计其数的洞穴，分布在山壁上，就如千疮百孔的心脏，全都是为了守候归人。而夏玖，他不能属于任何人，也就早已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他也有一些迷茫，怎么最开始如此简单的事情，最后却变得那么难以厘清。
　　“玄女，我来的事情，能不能不要跟别人说？”夏玖向从远处游来的人鱼少女微笑着问道。
　　玄女摇了摇头，山壁上的金粉随即漫天飞舞，随着她手轻轻上下挥舞的动作凝聚成了巍峨的倚山堡垒，旋即便倒下了，缓缓沉入水底。
　　“玄女？玄女？”夏玖又不死心地喊了两声，见没有任何身影出现，这才放弃了。纵身，跃入了忘川的河流中。
　　忘川之水，冬暖夏凉，是个泡澡的好地方。
　　饶是如此，夏玖也只下过两次水。毕竟是玄女要拿来换钱的好东西，若没有正当理由便下水，她是要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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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下水是真的被逼无奈。
　　那时夏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除了来自妹妹的描述之外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了解。与游延休说过再见之后，他撕下自己身上贴第一张传送符，原地坐下，开始打探四周。是一个还算开阔的山洞，极目望去，可看到山洞通向的幽道，似乎还有几个分岔口。若不是有类似于惊叫的风啸声，夏玖简直要疑心这是一个在山洞中的世界了。就在他钻研身边的山壁时，一直冷箭呼啸着从他耳边蹭过，钉死在离他的手不远的山壁上。
　　夏玖大惊失色，急急回头，一个男子冲了进来，与他撞了个满怀。是个浑身血淋淋的汉子，模糊的面孔上，惊慌的神色竟十分清晰。他的身后，是火光接天，一片杀声。夏玖到也不慌乱，仔细打量他一会儿，失望道：“这竟真是个山洞里的世界？”
　　便是狼狈至极，那男子仍是笑了，抽出腰中的剑，动作优雅地直指前方：“小兄弟，若冲得出去，我便带你去山洞的外面，如何？”
　　夏玖又向外面望了望，见洞中道路盘错交杂，兜量了一下自己的能耐，心知凭自己恐怕永远也逛不出去，于是安安分分地站到了男子身边，身体却绷紧了，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几分钟后。
　　“怎么回事？”夏玖望着倒了一地的追兵，望望自己的手，又望望男子，有点懵，“是我太强了还是你太弱了？这种人还能追着你打？”上手摸摸男子的肩和手臂，不由得怀疑：“你真的能带我出去么？”
　　那男人怒了，一把撕下夏玖背后剩的那张符箓，高举过头挥舞着大声剖白：“我是学道法的！好好看看！一张符杀灭千万人，京都孙怀涛后人君清扬是也！”
　　夏玖沉默着看着他。黄色的符咒自燃，那君清扬一把将它丢开，吹手搔耳，尴尬得不得了。
　　“你怎么不早说这符用过了？”君清扬头顶冒起愤怒的云，气冲冲地质问夏玖。
　　“你早也没问呀……”夏玖委屈道，然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掌拍上君清扬的脸。
　　“你干什么！”君清扬被拍得一懵，不满地大声嚷嚷。
　　“你知不知道我那符是用来干嘛的啊！我要靠它回家啊！这下好了！浑蛋君清扬，快还我回家符！”
　　“回家符？那是什么鬼东西？……歪门邪道……喂喂你别哭呀！”见夏玖低下头，肩膀耸动，原本底气不足仗着声音大瞎喊的君清扬一秒怂，微微俯下身不知所措地拍拍夏玖。夏玖没有抬头，声音带着鼻音和浓浓的威胁意味：“那你还不还我回家符？”
　　“还，还，”君清扬忙不迭点头，又补充道，“出去了就还你，你别哭啊，哭了把人招来了咱们就走不了了……”心中却是犯嘀咕，还不知道回家符是什么呢，怎么还的了你？
　　前一秒还被疑心将要痛哭出声的夏玖闻言却抬起头，流丽的美目里杀意横生：“什么意思？到底是谁要杀你啊？害我呆在洞里这么久，丢了符咒，现在哭都不让哭了？虽然说我是不想哭的来着，但这样是不是太欺负人了？想当年我们打仗的时候，就算是抓到的战俘，也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无非是叫干点活，哪里有一点折磨的？这帮人……”
　　“停！”君清扬被聒噪得头疼，赶紧趁他换气的当儿插嘴道，“逼逼叨叨这么多，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夏玖微微抬起一只手，怒目圆瞪：“我想说，这帮人，该死！”语毕，手一捏，整个地面震了几震，前面的洞壁全部坍塌陷落了，露出了外面清朗的天空。
　　“你们干什么！差点砸到老娘了！”一声怒吼自远处的一个洞穴中传出。
　　“夭寿了，你干什么！玄女要来杀掉我们了！”九尺大汉君清扬虎躯一震，拉起夏玖就向外跑，“噗通”一声，两个人一起落入水中。
　　“反了天了，君清扬！”怒吼又从岸边传来。
　　“这个什么玄女，是会瞬移吗？就像游大哥一样？”夏玖好奇道。
　　君清扬表情一滞，摇了摇头：“我虽不知道游大哥是谁，但瞬移一事你还是不要再多提，你虽举止怪异，但看得出也不是个坏人，这瞬移之术是巫术，不管你是习武习道，总是不要多提才好。”
　　“那玄女是怎么回事？”夏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然后又问道。
　　“先别管这些了，快上岸吧。”君清扬用力搡了搡他，两人向岸边游了过去。还没到岸边，就看见有一匹马踏入了水边，上面一个男子，与君清扬长相相似，神情端的是端庄流丽，桀骜至极。
　　此情此景，叫夏玖印象深刻了好些年。并非所谓的一眼万年，而是那男子在玄女又一声怒骂后惊得一颤，差点儿摔下马来。

　　那个男子是背光而坐着，光影自他身后将他笼罩，使得用力地望向他的夏玖双眼刺痛。“刚才那一下很不错嘛，小兄弟。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是低沉的淡然，连在马背上随意慵懒的坐姿都显见得闲适贵气，更何况，阳光描绘出的身形该是个很好看的人吧。于是夏玖轻声答道：“夏玖。”自水中站起，努力想效仿那男人矜贵的样子，却因为衣衫已被浸透了，水落得如下雨一般，倒很是狼狈。
　　那男子见状，朗声笑了起来。这一笑，阳光终于打在了他的脸上，那阴郁俊美面孔显露出来，平添了许多人气，像是一个方弱冠的儿郎了。
　　君清扬水性不佳，加上为了确保身后安全一路游得小心翼翼，自然是不如夏玖一番瞎扑腾游得快，再加上身上穿着玄门道统的校服，层层叠叠地浸了个透彻，在岸边几次挣蹦都没能站起来就又被衣服拖会水中。终于期期艾艾地重新蹭回到夏玖身边，正委屈着要说些什么，忽然看清马背上的人，神色一凛，谨慎地后退了几步。
　　“你……怎么不在洞中？”君清扬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近乎质问地咆哮道。
　　“我跟你一起游出来的呀，失忆啦？”夏玖赠上白眼一个，回头又是讪笑，“珧哥，你真的不认识延休哥吗？我延休哥可厉害了，他也会瞬移哦！算了，那珧哥你可以把我送回家吗？”
　　君清珧温和地笑笑，并没有回答他，眼睛则是盯着君清扬看着：“大哥，你以为，这位夏小哥一定能把我砸死在那窟中，是吗？”不知为什么，阳光带来的清朗之气消失了，声音变得阴恻恻的：“早说过别跟着阿娘学道法，你看看，这女人弄出的衣服，又丑又麻烦，是吧？”
　　这这这……都是在干什么呢。似乎在宫斗戏中的气氛，是只有夏玖一个人感受到了吗？
　　夏玖将面前两人好好打量一下，确定两个人长相确实是相似，而且的确刚才君清珧有喊大哥，才松了口气打算说话，这时候君清扬却回过头来开始质问他了：“刚告诉你瞬移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问什么不好，非问这些邪术做什么？”
　　……夏玖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脚步却慢慢挪向了君清珧身后，轻声问道：“珧哥，打架的话，你打得过他的对吧？”
　　“当然打得过，问这个干嘛？”君清珧摇了摇头，“他不会和我们两个打的，更何况，你不是很厉害的吗？”“我……其实……”夏玖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最后直接承认，“刚才那一下子延休哥留给我的一点点功力，让我遇险的时候自保用的…现在已经用完了啦。”
　　听他这么说，君清珧非但没有失望的样子，反倒是心情很好一般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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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一笑，真是好看。遗憾的是，关于君家的那两兄弟，他似乎只能记起这一些了。夏玖自嘲地摇摇头，游向岸边，开始尝试弄干自己的衣服。
　　“阿玖？”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回头一看，是一个长相颇清秀的女孩子，个子很小，头发短短的，正高兴地朝他挥手。夏玖努力回想。没有想起来。再努力想想？还是没有想起来。
　　那女孩子僵着脸站在那里，已经有一些尴尬了。夏玖只好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啊，之前出了一点小意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那女孩子听了，居然没有意外也没有质疑，只是苦涩地笑了：“小玖忘了我没有关系，只要我还记着小玖就好了。”话没说完，眼泪就顺着脸滑下来了。
　　夏玖的负罪感立刻飙升至史上最高。“别这样说，我们现在重新认识，不是也很好吗？以前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记忆，就可以全部翻篇了，而且，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忘记你，好吗？”夏玖尽量温柔地说。
　　那女孩子立刻破涕为笑，伸出一只手：“赵熹芊，长白人氏……别管那些了，阿玖现在是一个人啊？”
　　感慨着女生果然想一出是一出，夏玖摇摇头。“这不是还有你吗？”他如是说，他白皙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在闪光，和一个遥远的故人极为相像。那是最为温柔和静的声音，忘川的水流淌的声响就好像是嘶哑的伴奏一样。而夏玖，坐在地上正在尝试弄干自己衣服的夏玖，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他，高贵矜雅，用闪亮的金属挽起半边的头发。
　　赵熹芊怔怔地盯着他，然后回神摇头。
　　“纵使这样，也总是危险的。阿玖以前有很多朋友，自然也有很多敌人，有些人我可能甚至不认识，总之是不行的。”她语气很坚定，“反正，先去武陵那里看看也不会怎么样嘛，说不定记忆就回来了，就算再不济，在李义那个黑老头那多蹭几顿饭，总之也是不亏的呀。”
　　夏玖看着面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孩子，怎么看也是富家子弟，没有想明白这人怎么会惦记着人家家里几顿饭，无奈地笑了：“既然熹芊你想这样的话，那就去就好了。”
　　赵熹芊又开始发愣，直到夏玖用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她才回神。
　　“我开始想，也许，失去了那些记忆，也挺不错的。”赵熹芊郑重地望着他，小声说道。
　　可惜那样的话，我无法保护你啊。
　　赵熹芊感受到一种悲伤袭来。她从未这样迫切地希望一件不可能成真的事情如同神佛显灵一般地成真。可是，如果夏玖能够一直这样笑着，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