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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一百一十八】竹作尘烟 ...

  •   建康城中人心不定,春花正好,那街上却突然少了人,空荡荡的摊子无人看顾,听闻岭南陈顼战败的消息一时百姓又想起当年,连年征战割据,烽烟再起,这建康的安稳本就是水上浮萍,何言坚实根系?

      城东武场突如其来接到命令全军待命,相国调命迫在眉睫。

      一辆马车急急驶入长城县侯府前,门边白衣女子等待多日终于见了音信,一时心里急着上前引人入府,却只看着那烈马焦躁不安,几人极是谨慎,抬了人入内并不多言,她立即更加难耐,"韩子高如何?怎么会……听闻受了重伤,玉儿,大夫呢?"

      离兮明显看清那衣裳之下似有不对,忽地拦住了众人留于寝阁之外,"夫人不必焦急,大夫已经入内,离兮进去探探。"
      推门只见大夫垂首惊讶,片刻之后惶然施礼,"县侯……"
      榻上的人似乎渐渐清醒,"离兮!将一行带回的尸首先行避人看顾,万不能让……不能让夫人见到!"
      他不知道现在该如何说起。

      离兮应着命人去办,匆匆转回却见大夫摇首,满面焦急,"县侯切勿不得再动内息,阴气,阳气,营气,卫气四者逆乱,不相顺接,故谓四逆,此乃病机,如今县侯营气大乱,血脉逆行恐怕已有数日之余……况且……似是血脉受抑,不知是旧伤所致亦或者还是中毒之相……"
      陈茜凛然压下,"胡言乱语!只快些用药,不用再言其他!"
      离兮目光一动,县侯醉鸾梦之毒是强行压下,这一年拖得久了,本该歇息几日调整内息,可是为了赶路他当日离开仓促,没想到回来之时竟然已经血脉逆行……
      这毒因早年恩怨而起,却不知何日才能有解。

      "暗中回禀相国府上之人……当日吩咐之事已斩草除根,叔父若不放心可命人再往沪渎查验。如今我安然归返,请叔父尽快集结我部,不必担忧司马府上,我必阻他横生事端。"
      屋外女子呼声不绝,"韩子高?"沈妙容不知回来的究竟是谁,却听着重伤二字惊得心下不稳,一把拉住了离兮袖口不住地探问,"是哪里受了伤?人可还清醒?"
      话音刚落,只听见寝阁之中低沉话语,里面的人叹了一口气终究想起了很多前尘旧事,"让夫人进来。"

      离兮让开门边,临近夜幕,天际明霞亮极一抹,却映着半壁江山战火不歇,几欲不祥。
      那精细的白色绣裙刚刚染了室内琉璃光影便猛然愣住,"陈……县侯?韩子高呢?相国下命恩准韩子高回城疗伤……"
      陈茜抬眼扫向一侧急急开下药方的大夫,那人即刻退出,他这才开口,"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侯景已死。"
      关于侯景的一切都是沈妙容最最不堪回首的旧日记忆,她只听了这两字不住颤抖,勉力撑在一方桌旁稳住了身子,"你……你又是怎么伤成了这样?难道……"突然双眼不断惊恐的盯紧那榻上的人,"韩子高呢?侯景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不可能,你把他怎么了?你是不是……"
      "沈妙容!"陈茜看着她又陷入可怖的记忆无法自拔,只得靠在榻边厉声开口,"你冷静下来……我没有,你也知道,他何曾需要别人来换?他也不需要你来救……"
      若说是寻常人家,明明举案齐眉夫妻二人,突然都陷入沉默,两个人僵持在寝阁之中,天色渐晚,挑起来的琉璃灯盏,陈茜望着突然出了神,就好似曾经那少年傍晚也曾骄傲不驯,是自己提了灯盏试探他身手如何。
      那一刻的风情。
      太多的事情交叠在一起,他终究还是软了三分,"妙容你冷静下来听我说。陈顼岭南出事生死不明,而现下王司马挑唆皇上,导致朝野上下矛头直指我部,尤其是……我已抗命在先,如今实是无法,船上众人不得不即刻出发赶往南康。原本确是去接韩子高回城,但王司马咄咄逼人……"陈茜将原委速速说明。
      沈妙容有些混乱的目光终究平稳下来,慌乱地勉强维持住面色平和,"我……我只是不想再有人出事……当年,当年算是我爹害你……还有竹,不是他的意愿,他不敢的……若是他自己,他是不敢下毒的……"
      提及竹的名字,陈茜微微摇首,"这件事牵连甚广,恐怕并不是面上如此简单。回到会稽我渐渐得以确定。还有……其实这一次……"

      话说到一半顿住,他看着沈妙容似乎有些预感中的不安,慢慢走近自己,"你想说什么?这一次你们再见侯景……他是不是真的没死?是不是我做的不是梦……"
      她明明早已平复了一切,却突然被陈茜这一刻突如其来低缓犹豫的样子弄得生出妄想,他不会这样欲言又止,究竟怎么了,"你快说!怎么了?是不是竹没死……我便说他不会死……他还同我立下誓言,他说过我们要泛舟湖上结庐而居!不会的……陈茜!"
      沈妙容突然冲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臂,"你见到他了?他是不是没死!我每日每夜都梦见他当年的样子……如果没有那些事情,本来一切都不会变,我同他远离是非安居湖畔……为什么会是今天这样……"痛苦地俯下身,陈茜任她拉扯,却还是不曾开口,他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要告诉她。

      沈妙容受的折难太多了,额角破碎的伤疤刺人眼目。
      不管这毒的事情孰是孰非,她却一直都是身不由己局中之人,不管是不是沈法深枉算心机最后竟然毁了自己女儿的一生,但这结果已经无从改变。
      他突然起了一刻的悲悯,原来也有他陈茜说不出口的事实。
      "你先起来……"半晌陈茜终于还是开口,却只剩叹息。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不管他现下如何……我不在乎,陈茜……你做过什么我都不再怨恨,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没死对不对?"沈妙容手下孤注一掷的气力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陈茜下了决心,微微低下头来同她对视,那眼目里的暗色光影却再一次让她绝望。
      "他死了,夫人。"

      "不会的……我一直都梦见他,同当年分毫不差……他……"沈妙容泪水随着这句话泫然而下,竟是再也控制不住,陈茜摇首,"不,他死了。只是个梦而已,他确实……死了。"
      陈茜确定自己其实还是没有那么狠心,他不敢将竹那样的尸身带给她看。
      倒不如当真让他死在当年的台城之中,陈茜从来都没有想过,竹当年的结果竟然算是安慰。
      这恐怕才是绝望所在,今日竟然需要那捧碎骨来安慰。

      "玉儿,扶夫人回去,近日建康恐怕有变,府中上下必须严加守卫,而且……我已回府之事不准外泄。离兮?"
      "是。"
      "传军中校尉之上所有人入府……记得不得妄动,隐蔽行事,所有人二更莲池外待命!"

      飘摇纸灯。
      二更,县侯府前正门一片萧条景色,营房之处寂静无声。入了夜的街角有人躲在暗影里守了几个时辰,匆匆赶回却极是笃定,"司马放心,县侯府前未见有异。"
      王司马挑了封书信染于烛火之上,"那现下陈茜一行应该已出建康水域。但石子岗处所传回的书信上所言,他一行船队改道向东,并不直往岭南,目前他究竟想做什么还不清楚……若是向东……"
      "司马准备何时动手?"
      碾碎飞灰那灯影下的人果断下令,"无论陈茜向东意欲如何,三更时命人出城下令,石子岗守军追击陈氏之船……"
      话未说完,那人已经会意,皇上当日登基之时为表犒赏功臣之意,御赐令牌以备紧急时刻陈王两氏驻军出城所用,如今陈茜不在,虽然相国这几日看似平静,然而实则焦急抽调人马分身乏术,如今夜晚出城再无人可阻。
      王司马却顿了一顿,"记住,三千人……不留活口!"气定神闲,拍去指尖灰烬饮了口茶,"看看这相国百里加急调兵南下……三日后集结完毕却无领兵之人。这倒也是有趣,他若当真亲自去救他那废物侄儿,我也便即刻占据台城!"
      领命之人有些犹豫,"恐怕相国不会如此轻易便放台城不顾,陈顼并不重要。"
      "那也好,陈顼救无可救死在南康,我即刻出兵支援萧勃直逼京口!"

      靠近了窗子王司马这才遥遥望见相国府上茂林修竹,层层楼台走势竟不逊台城皇宫之奇伟,一时微微眯了眼去,"相国啊……陈霸先,我同他也算旧交故友了。"说完了有些深邃笑意,那眼底却全是肃杀,"这么多年他恐怕也忘了,侯景之乱若无我部联手相抗,他陈氏一己之力怎能逆天改命!"
      王司马伸手掩上窗子,正是此时,县侯府中四方角门陆续开阖,隐蔽的莲池之外火光愈甚,人影纷杂,陈茜一语定军心,"决计不能让王司马之人顺利出城!"武岐伯领命直奔城门而去。

      竹林风过,凶险难定的一夜。
      一曲幽暗的小径通往其后僻静院落,离兮眼见县侯突然转入其中,心下大致明白一二,"县侯,竹公子……那尸首……"
      "抬过来,避着人。"
      "是。"
      只有他和离兮,地上那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首残破不堪,离兮不忍再看,退了几步却终究还是绕了回来,"竹公子竟然未死。"
      陈茜声音听不出波动,四下太过昏暗,伴着府前突然而起的刀剑马蹄之音,这一方诡异的竹林却满是说不出来的压抑。
      离兮看着他想要俯下身去,"县侯……"
      "我无法和夫人开口,其实只是不敢再提起……"他拔出防身之用的佩剑砍落四周竹径,劈出了一方净土,"现在想想,他死在当年才是幸事。否则……"
      那完全已经被毁了的尸身,陈茜托起来的时候手在颤。
      离兮看得很明白,几欲开口说些劝慰,却太过明白陈茜这样的人从来都不需要安慰,而此时此刻韩子高孤身领兵南下,片刻之后城门之处又将同王司马正面冲突,陈茜却内息混乱再无他法,幽暗的林子中只剩下这还知道旧事的婢女相伴。

      她知道旧日的记忆对于县侯而言曾经是多大的障,他险些就走不出来。"县侯,让离兮来吧……送竹公子入土。"
      陈茜却很低的笑起,"你觉得我会受不了?"手指按在那人曾经也算风华清净的眉眼上,陈茜几乎是僵硬地看着他自行用刀在眉目上剐出的血色莲花,这几日过去……已经开始溃烂。
      竹周身早就已经不似人样,只有这脸面……这脸面还如同他当日在吴兴时见到的一样。
      "反正已经……害他死过两次,我做到这个地步……"陈茜狠了声音,"有何可惧?又有什么受不得的。"
      府前众人马蹄扬长而去的声音,片刻之后城门之下必有一场消耗对峙。
      但是这天下人如今都紧盯着的长城县侯,现下藏在一片幽暗的竹林里慢慢地掘土,"我当年想得很简单,陈茜要的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我就算找不到那个孩子我也能够得到同等的安慰……我同他甚至不算感情,只是占有的念头。就是想要证明……我要的一定会是我的……毁了他,毁了沈妙容,其实也毁了我自己。"

      离兮无法知道这一次他们一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也没有时间去想,接二连三的事情接踵而至,但是这一刻陈茜的口气让她几乎不敢相信,她努力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能够给他安慰的人从头到尾也不可能会是自己。
      陈茜对着这真真正正惨死于他眼前的尸首无法掩饰,他所有极力避免去清算的恩怨,所有极力回避的愧疚和记忆。
      他慢慢地掘土,不带任何暴戾难掩的气势,很安静,"竹。我从来不认为你自己有这个胆子想得出给我下毒……怎么可能呢。你若不是被逼无法,怎么敢。"那时候陈茜大声说一句话几乎就能够逼得竹蜷缩起来。
      他伸出手去将那破败的尸首放入泥土之中,"无名无姓,到底……还是为了我而死。"
      真的已经无法清算了。

      熙熙南陌东阡,嚷嚷项背相望,春晖疑似江南,谁家公子翩翩?
      离兮终究过来帮着他撒土相祭,两侧竹声呜咽,修长圆润。
      陈茜想起来韩子高的怅惘眼色,"你也见到他了是不是……那么不服输的小野豹还是难过了。他以为我太在乎你……只是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不能告诉他。他和你不一样,难保知道了……不会又生出什么念头来,竹,我困不住他。尤其是这一次牵扯的人,我不能简单地复仇……"
      一切突然都变得平静了,陈茜随意地坐在了泥土之上,"没想到有一日我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见到你。韩子高和你完全不同,你不信自己能够做到,他却从来都不信他自己做不到,他不信自己一定会受制于人,所以很多事情如果说了……他一定又会想办法去挣脱。"
      但是他现在确定不了,陈茜也有避讳,尤其是涉及早年的很多旧事。

      "很多话我不会同他说,其实不想他这么早就涉及这一切,甚至比你我当日还要年轻……"陈茜微微黯了眼色,确实他很多话无法对着韩子高说出来,就是一种感觉,他同他都如此骄傲,谁也不愿意露出些许软弱的样子来,哪怕就是分毫也不可以。
      "县侯…恩恩怨怨都是前尘过往,竹公子入土为安,此后与夫人终日相伴……县侯回去吧。"离兮有些担心,这样的太过于直面旧日的陈茜让人不安。

      陈茜抬眼瞥了她一眼,"你怕什么,我不会疯,我这个时候疯了……"有些嘲讽的笑,"子高怎么办?"
      他还在为了自己领兵南下的路上。
      离兮噤了声音,微微有些动容却还是不再劝阻。

      秋日吴兴,马踏修竹。
      十八岁的一切突如其来散尽尘灰,说不清的一切到了最后剩下的不会只是仇恨。
      陈茜微微闭上眼目,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出来,"多谢……若不是你,他就会出事,我也……这一次我真的就会受不了。"他郑重起身,"我必保沈妙容一世安康荣华,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绝不再让她受辱。"

      突然便起了风,他手下一捧黄土飞扬四散。

      陈茜转身再不回头,"赶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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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一百一十八】竹作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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