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希寂行》七月牧希

1、她

　　她

　　她与旅途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摘于海子《夏天的太阳》

　　二十岁，她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踏上军绿色铁皮火车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万物都在清碧明朗的光辉下显得可爱又不失端庄起来。她坐在一辆通往北方的列车上，目视窗外短暂而逝的景象：叠翠险峻的高峰，粉嫩的模糊的花的暗影，维修铁轨的人趿着缓慢的步子，柔韧而散漫的森林，深暗隧道里的微芒灯光……如此种种都能使她感到快意。说起来，她的快乐都是微小的事情。轮子与黧黑轨道摩擦晃动的声响带给她一种难以名状的欣喜与期待。她深深所渴念的远方究竟是何种模样，然而思绪纷乱，想象几乎无从下手。旅途漫长，她终究舍弃猜想。从帆布包里掏出以往的读书笔记，细细品读揣摩起来。
　　车厢里人群密集，泡面零食女人香水男人汗臭以及辨别不出来的味道都在这里一应俱全，环境也是嘈杂不堪。在车厢内，她少言寡语，独自一人，迎接所有目光与问询。
　　“你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是。”她微笑点头。
　　“你是一个人？”
　　“嗯。”她仍旧将脑袋轻微晃动。并且礼貌微笑。
　　“你将要去往哪里呢？”
　　“远方。一个很远的地方。”
　　旅途着实漫长且难耐，每当她从深度睡眠中醒来时，总会敏锐地发现对面或是邻座的人早已不是此前与她发生过对谈的面孔。她意识到远方的遥远性与路途的艰难性。因为时程还未过半，她的小腿和双脚已经变得水肿。并且因为总是坐着的原因，全身感到酸痛。好在忍耐是她与生俱来的强项，所以能够平静自然接受所有不适。
　　抵达远方是在一个即将落日的黄昏，一圈又一圈茂盛璀璨的光晕从一望无际的平原铺散开来。她望得痴迷。
　　她的眼前就是那道光----她日夜所期盼的光，她必须要走进去，才能看见光里有什么。

　　她与盛夏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正在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摘于余秀华《我爱你》

　　飞往北方的前一天，她换上干净明亮的装束，将垂直的长发剪去，以焕然一新的姿态站立。她特意延迟一天去归还物品，预备与一些人做最后道别。
　　与来的时候相同，厚重玻璃窗内照旧贴着巨大的新品海报----沁心香水柠檬；现在她即将离去，这场景仍旧存在。那些香甜和酸涩使她心下略微感到黯然惆怅。但很快这股淡微情绪被意念平息，她推门而入。对待终究是要发生的事情，只能果决。
　　有人热烈招呼，有人投来温柔目光。她内心感到美好，总是保持微笑。所有的离职手续很快完成，离别时刻终究来到。
　　她对她们说再见。她说她明日即将飞往北方，现在预备回去收拾行李。然后有人过来给她一个巨大拥抱，有人说着祝福的话语，有人给予细心嘱咐。她观察到她们的眼里有东西忽明忽暗。她知道那是一汪干净通透的清泉，藏匿人间至深的温暖与柔情。
　　“那么，我就走喽！”她的声音透露清脆明朗。脸上挂有笑容。她再一次说了再见。转身，然后她哼起歌，健步如飞，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直到走出去许久，她才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回望。她心里有深刻不舍，似所爱之物被人生生剥夺一般。如此稀有的感受，异于往常任何时空。她珍重这样的感受。
　　她继续走。卷曲的发丝舞动，八月末的风吹来了凉意，也吹来了整个夏天的回忆。
　　东南一角的骄阳总是热烈滚烫，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的时候，热浪几乎使人昏厥。她记得与他们初识遇时的天气：酷热，沉闷，以及稀疏的流动的云朵正在迁徙。
　　她像一只幼小的鹿在夜色中茂密的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久久找不到出口。只能尝试性探索往前走，于寂静之中偶然听到一声细微的泉水叮咚声，于是凭靠直觉寻声遁去。却迎头撞上皎洁月光，世界清亮，它得以看清回家的方向。
　　她时常有这样一个毛病-----每当和一群人变得熟识之后，往往会忘却究竟是如何相识。这或许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问题。但在她的心里，如若有人带给她这样的感受，那么于她而言就是一种命运的馈赠。
　　一些人以突然又合乎情理的姿态出现在她岑寂的生命中，在同一时空，以同一频率，与她发生对谈，给予她关照和扶持。她记得盛夏的深夜一个女孩骑着笨重的单车载她她在后座哈哈大笑的场景，她记得过敏和受伤时来自他人极为细微的关怀，她记得一些热情的叫喊和拥抱，她记得所有温柔眼神的关照，她记得凌晨四点和一群人在海边漫步的场景……那些流动的云，那些旋转的星星，那些翻滚的浪花。时至今日，固然已经一去不复返。
　　她经历众多离别，未曾有过这般恋恋不舍。在那里度过的每一天，与大家一起生活，她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透亮起来。像一盏被点燃的慢慢亮起来的灯。
　　他们给予她许多爱意，教会她如何表达爱，并且由此去发散爱，传递爱。似仲夏夜之梦一般短暂的旅程，她已在其中获得弥足珍贵的成长。这已然足够。
　　“我们有约，就会遇见。有人窥见过，微微照亮脸庞。”她在飞机起飞时陡然想起庆山在《月童度河》中写的一句话。所有盛夏里发生的小善缘就这样不断远去，远去，最终消散天际。
　　她即将接续她的路途。以明亮清丽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