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谣》天堂边上

6、第五章

　　祈元四十九年的秋天，雪楼从外捡回了一个受伤昏迷的人。
　　又是一个中了蛇夜草之毒的人，雪楼拿起刀割开了他伤口周围的皮肤。
　　程郁清看着床前虽忙碌却井井有条的雪楼，慢慢背过身去，长长地白发拂过案几，扫落些许灰尘在脚踝处游荡。
　　秋天来了，叶子，又落了呢……
　　雪楼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望向窗外，今年的叶子好像凋谢得格外早，不知怎的，心里堵得慌。
　　过了几日，宝叔宝婶又照常过来了。
　　屋里，程郁清和他们东一句西一句聊着。
　　门前“噶及噶及”的板车坐着两个小人儿，一绿一灰，两条腿吊在板车边一下一下地晃动着。绿的人儿仍是两条麻花辫长长地垂至腰间，脸庞乖得让人觉得无味，但眼睛却会在偶尔的一回眸间闪出夺目的光彩；灰的一个发髻本分地竖着，黑黑的脸上写满了纯朴，但身子却像在短期内忽然拔高太多一样显出一些瘦弱。
　　板车前的毛驴两条腿不安地敲打着地面。
　　“姑姑还没恢复吗？”
　　“一直就是这样的。”
　　每次看着里间紧闭的房门，她都忍不住会胡思乱想，姑姑在做什么？会不会伤心？会不会伤害自己？
　　有时，她倒情愿姑姑是神志不清，至少，那一刻她能看到她，知道她是安全的。
　　“妹妹，你别担心，姑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不善言辞的善京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是他笨，没事提这个做什么！
　　“妹妹……呃……你，今年有十一了？”善京突然觉得有点紧张，心“突突”的跳着，手心里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嗯，善京哥哥你大我一岁吧。”男孩儿和女孩儿就是不一样，仅一岁之差就可以在个头上拉开这么多。
　　“楼儿妹妹……”
　　“嗯？”
　　“你……”善京深吸一口气，但语气有些迟疑，双手窘迫地搓着裤子，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在为难着什么，黑黑脸憋得通红，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我，我饿了……”
　　雪楼讶然的望着他，继而开心地一笑：“呵呵，善京哥哥你的胃口真好，这么快就饿了，说着跳下了板车，顺手拍了两下裤子上的灰尘：“厨房里有点酥饼，我去给你拿来。”
　　她朝善京摆了摆手，“蹬蹬”地跑开了。
　　身后，黑黑的男孩儿长长地呼了口气，搭下脸，泄气地弓起了身子。
　　厨房内，雪楼拿了几个酥饼放在盘子里，刚转身却又停了下来，寻思着又拿了几个堆在上面，堆成了一个小小的酥饼山。
　　刚掀开帘子，就见宝叔宝婶从屋里走了出来。
　　“哟，楼儿，你那着这么多酥饼是做什么呀？”宝婶望着盘子里小山状的酥饼不由得好奇。
　　“善京哥哥说他饿了，我拿东西给他吃呢。”
　　宝婶一听，满脸的褶子顿时拧到了一起，挽起袖子朝着善京大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气恼地叫道：“你个臭小子啊，来的路上不是刚吃了两块大饼？我跟你爹也只是吃了几口而已，你说，那两块大饼是不是都下了你的肚？”
　　手终于如愿地拧到了善京的耳朵，不依不饶地说：“现在又向楼儿丫头要东西吃？你到底是我儿子还是饭桶啊？！”
　　雪楼急忙喊着：“宝婶，你别怪善京哥哥啊！”
　　眼见善京的耳朵变成了麻花，程郁清上前拉着：“宝婶，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
　　或许程郁清的满头白发和浑身清冷的气息本就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宝婶眼睛里的火苗渐渐熄了下去，满脸褶子也慢慢放平了。
　　善京懊恼地捂着通红的耳朵慢慢揉着。
　　宝叔见状，把一个布袋放上板车，朝着雪楼大幅度地挥了挥手，道：“楼儿啊，宝叔宝婶要走啦，跟我们再见吧！”
　　“叔婶不是刚来吗？这么早就要走了？”
　　“可不是？地里的庄家可等着我们去收呢，前一阵的冰雹压倒了好多麦子，瞧着这几天天气好还不赶紧收了来，秋天哪，有得忙哦！”说着坐上了板车前方，轻巧地举起了鞭子。
　　雪楼注视着宝叔她们，忽略了旁边姑姑紧锁的眉头。
　　随着“啪”的一声，鞭子抽上了驴身，驴一激灵带着板车晃了一下，便开始缓缓前行。
　　“等一下！”程郁清突兀地叫了一声。
　　“吁——”宝叔拉紧了缰绳，停了下来。
　　程郁清拉着雪楼追上前几步，道：“这一次带出去的药材有很多都是外面极其罕见的，我想让楼儿跟着你们一同去，万一别人问起，也好做个解释。”
　　一同去？是要她出谷？雪楼惊讶地望着姑姑，却只见侧面垂下的白发。
　　宝叔宝婶也有些奇怪，以前他们也买过一些罕见的药材，但为什么这次突然要雪楼陪同？
　　程郁清没有看雪楼，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楼儿从小到大没有见过外面，一直呆在谷中总不是个法子，也该出去看一看了。”
　　宝叔宝婶终于了然一笑：“我就说呢，外面城东街上新来了一个吹糖人儿的，哎呦，那吹的啊，可是活灵活现呢，楼儿丫头要是见了，定是欢喜得不得了！”
　　雪楼听着，很是向往，可心却不安起来。
　　她拉着程郁清的衣袖，忽视善京眼里亮闪闪的光，急切地喊：“姑姑——我不要离开姑姑——”
　　程郁清弯下腰，眼睛里仍是一潭深渊，容纳着雪楼看不懂的东西：“傻楼儿，几天而已，过几天不就回来了？”长长地袖子遮住了握紧的双手，指甲嵌入了手心，脸上仍是平静无波“等药材卖完了就回来，就当给姑姑帮个忙，也跟姑姑讲一讲外面的事情……”
　　望着姑姑的一脸平静，雪楼忐忑不安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姑姑不能一起去吗？”
　　“姑姑还是不要露面的好，而且留在谷中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言罢，直起身：“宝叔宝婶，楼儿就拜托你们了……”
　　“放心吧，别说是三四天，就是一辈子养在我们家，我们也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宝叔拍着胸脯道。
　　眸光沉沉，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那么，可是说定了……”转过身，有些慌乱地向屋里走去，“我给楼儿收拾点东西……”
　　“姑姑——”刚想喊，就被宝婶拉了过去坐在板车上。
　　“丫头啊，外面的市集可好玩儿了呢，你总不能一辈子跟姑姑在一起不是？总要见见外面呢，再说了，几天而已”说着，顺手拿出一块布包住了雪楼还拿在手里的一盘酥饼，连着盘子放在板车上，“这些就留着路上吃吧！”
　　雪楼的心里升起了小小的喜悦，那是探险一般的兴奋和紧张的混合，又夹杂了隐隐的不安。
　　看着姑姑拿着包袱越走越近，雪楼突然觉得脑袋有点空白。
　　直到姑姑把包袱背在她的肩上，又是“啪”的一声皮鞭响，板车一晃，她才回过神来。
　　板车晃晃地前行，姑姑那与满山黄叶相得益彰的素色身影一点一点的变小，板车一拐，不见了，那一瞬，略显粗糙的手抓紧了板车边缘，心里，忽然空荡荡的。
　　……
　　屋前，一个单薄的身影伫立良久。
　　秋风起，黄叶纷飞，吹乱满头白发。
　　素色衣衫忽的一转，一滴清泪没入发丝之间，再也寻不见了……
　　*
　　雪楼坐在板车上，感受着奇妙的一上一下，看着眼前的树木一根根慢慢地从眼前掠过。以前和善京坐在车上时它都是不动的，现在动起来竟是这样有趣。雪楼微微伸长了脚，脚尖划过小草的尖部，她闭上了眼睛：呵，我飞起来了……
　　看见雪楼开心，善京也跟着开心起来，尽管耳朵上还发着烫，但从侧面望着雪楼亮晶晶的眸子，他还是感觉自己的心在欢跳。
　　她，要在我们家住呢……
　　走了不知多久，放眼仍是茫茫的山谷，轮子“吱吱”地碾在落叶上。
　　一片，两片，三片……今年的秋天叶子落得真早呢。
　　初时的欣喜渐渐平复下来。
　　天空阴霾着，雪楼蓦地感到心跳有点加快，莫名地烦躁起来。
　　“宝婶，什么时候才会出谷呢？”
　　“呵呵，楼儿丫头别急啊，就快了，这个山谷啊实在是太大啦！”宝婶拍了拍她的肩。
　　前方的宝叔又甩了一下鞭子，道：“可急不得啊，在这谷里头一个不小心就要迷路啦，”他抖了一下绳子，“前年也是这个时候吧，我们来得急了点，差点就走岔了路，脑子不好使啊，走了这么多年还是记不清……”
　　前年这个时候……
　　一个无形的榔头敲在了她的头上。
　　她又怎么能忘记，前年的这个时候，姑姑的三千青丝一夜成雪，她生命里唯一的支柱刹那崩溃……
　　姑姑……脑子里又浮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
　　那股浓浓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她不知自己怎么了，一下子坐立不安起来，卸下了肩上的包袱放在腿上，她告诉自己：只是几天而已，很快就出谷了……
　　可无形中有一种力量在拉着她，拉着她的心。
　　她轻轻抚上了心脏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一根软软的丝线在微微颤抖着，越来越细地颤抖着。
　　又涌起一股烦躁，伴随着姑姑越来越模糊的影像，她有些窒息。
　　那根丝线仍在拉扯着，颤抖着要把什么东西拽出她的心脏一般，越来越细……
　　她烦躁地朝四周张望着，窒息感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要失去什么东西。
　　双手在包袱上慢慢收紧，却突然触到了一个方方的东西，一瞬间，脑中条件反射地闪现出一个酱缸，一角空荡，还有，那个落满灰尘的镜箱……
　　姑姑！……
　　那不是什么丝线！那是长久以来同姑姑朝夕相处形成的一种默契！
　　前方，宝叔还在专心地赶驴，却听身后善京不可置信的声音响起：“楼儿妹妹！你怎么了？你要去哪儿？”宝婶也焦急地喊道：“丫头，是不是有东西忘记带了？别急呀！”
　　回头看去，雪楼不知何时已下了板车，绿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灌木丛中，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包袱躺在板车上，连忙掉转头追过去。
　　……
　　雪楼不知自己跑到了那里，但她知道这是回家最快的路！以前她从没走过这里，只因这里荆棘过多，但今天，她顾不了这许多了！
　　山谷真的是太大了！
　　她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在旁侧奋力摆动着，她不知道腿上和脚踝处被荆棘划伤了多少，只觉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她没有放慢脚下的速度，胸口仍在颤抖，那丝线一样的东西越拉越细了。
　　她隐忍着，紧紧地咬住下唇，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感。
　　忽然，衣服被什么东西钩住了，来不及闪躲，整个人扑到了一堆长满尖刺的藤蔓上，脑子一震，刺深深扎进了腿和胳膊，划破了她的脸。
　　浑身紧绷的人终于发出一声哭腔，咬紧牙关站起来，双手拉住衣服猛地一拽，只听“嘶”的一声，人便不见了，只留一角绿布钩在木刺上，随风微扬。
　　雪楼觉得自己疯了，她从没这般恐惧过。
　　她在树林中穿梭奔跑，她感到心在绝望的抖动，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梦中，满眼荒凉的墓冢，她在坟墓间奋力奔跑着、寻找着……
　　这一次，她是要寻找……姑姑……
　　一瞬间，她空荡荡的……
　　仿佛听到了轻微的“嘣”的一声，浑身抽干力气一般，她空荡荡的……想到了，屋中，那空荡荡的，飞舞着尘埃的一角……
　　怔怔地止住了步子，瞪大了双眼，双唇微抖着。
　　伸出拳头，一下一下狠命地击打着胸口，怎么没有了！怎么没有了！你抖啊，你抖啊！！你怎么不抖了！！
　　隐隐的哭腔变成了嚎啕大哭，她拔腿狂奔。
　　当拨开最后一丛灌木满身狼狈地出现时，映入眼帘的是下方一片茫茫的火海，浓浓的黑烟四散着，嚣张地蔓延。
　　血液瞬间涌上头顶，没有天，没有地，只有那浓浓的火海，仿佛植入骨髓。
　　一声嘶哑的喊叫震得树叶纷纷而下，漫山遍野回荡着她凄凉的尖叫声。
　　“姑姑！！——”
　　没有人回答，只有那颗空荡荡的心在一遍遍回响着。
　　慌乱地迈开步子，斜坡上铺满落叶，脚下一滑便顺着斜坡直直滑下谷底。站起身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脑子还能做什么用，只知道那里在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姑姑不能死，姑姑不能死，姑姑不能死……
　　眼前的大火刺得她头脑发胀，“噼啪”声一下一下震着她的心。
　　是了，姑姑不能死！
　　姑姑在里面，一定是在里面！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悠悠地飘到了上空，傻傻地看着下面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儿踉踉跄跄地往火海里冲，火苗瞬间吞没了她瘦小的身体，在她进去的一刹那，身后的横梁禁不住火势，终于掉落下来，挡在了门前，随着火苗幻化出更大的火焰。
　　房内，或者，根本不能说是房内，因为周围只是火，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火，吸进了所有生命一般熊熊燃烧，释放出惊人的力量。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肺部被狠狠地挤压，呛人黑烟熏着她的眼睛，热量包裹着全身，似虚脱一般。火焰又兴奋地升高了，狂舞着要迎接更多的生命。
　　姑姑！我要找姑姑！
　　恍惚中，透过层层烈火一角素色衣衫隐约可见。
　　满眼，只有那角素色。脑中仍在叫嚣着：姑姑不能死……姑姑不能死……
　　紧紧盯着那隐约的影子，她，竟直直从火焰中穿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着了火，耳中听的，只有那烧焦的“噼啪”声，眼中见的，只有那横躺着已被火埋没了上半身的人，浑身感觉的，只有那刺骨的灼热，鼻中闻得，是死亡的气息。
　　她双手紧紧抱着姑姑完好的双腿，疯狂地拖拽着。
　　姑姑没有死！她不会死！我要救姑姑，我要带姑姑离开这里！
　　精疲力尽的身体再也无法在大火中拖动这样一副身体，而强烈的求生本能支撑着她，她已经没有了头脑，没有了身体，有的只是一股意念，她只知道，她要出去！
　　琉璃般的眸子在火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这是一片火海。
　　这里没有人，只有火。
　　只有一团火在拖动着另外一团火。
　　耳中充斥着叫嚷，喧嚣，吵闹，还有大钟嗡嗡的余音，好吵……好吵……姑姑，你听见了吗？这个世界好热，好吵……
　　蓦地，静了下来，不再有吵闹，不再有喧嚣，静得能听到万物的呼吸声，听到植物抽芽，鲜花怒放。
　　一双温柔的手抚上了她的后背，恍若儿时的温暖，让人沉醉、感激。
　　姑姑……
　　手在后背上轻抚着，昏昏欲睡。
　　这个世界如此纯净，无喜，无怒，无嗔，无痴，有的只是一种静，一种生命最初的静。
　　宽容无量，海纳百川。
　　悠远的笛声缓缓传来，衣襟无风自动。
　　姑姑，你知道吗？
　　你的笛声好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