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谣》天堂边上

4、第三章

　　和姑姑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却仍猜不透姑姑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姑姑那双眼睛很深很深，深得她无法触及，那黑黑的深潭里容纳了太多的东西，她猜不透，也想不明。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活在这一刻，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人就是这样软弱，对抗不过自然，也对抗不过命运。
　　就像看到那只色彩艳丽的小鸟她欣喜异常，却不知那只小鸟带来的信会颠覆她的整个生活。
　　夏秋交际之时，宝叔宝婶又来了，像平常一样带回了一些日常用品，同时，也带来了一个黑黑的男孩子——善京。
　　善京比雪楼大两岁，高出了一头半，不爱说话，总是对着雪楼憨憨地笑，还没喊妹妹便已涨红了脸。和雪楼在一起时，雪楼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不说话，雪楼也不说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可以坐一上午。
　　从那以后，每月迎来的除了宝叔的拥抱、宝婶的揉捏，还多了一张黑里透红的脸附加一声讷讷的“妹妹”。
　　转眼就到了深秋，厚厚的落叶铺满了山谷，踩上去软绵绵的。树叶黄了，雪楼一袭绿衣在谷中便显眼得多了。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深秋清晨，却因那只小鸟的到来变得不再普通了，变得令雪楼终生难忘，甚至刻骨铭心。
　　她无法描绘姑姑看到那只小鸟的讶异和欣喜，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从没见过姑姑这般失常，一向淡然的姑姑在瞬间喜怒全部写在了脸上。
　　她的眼中散发着灼灼的光芒，浑身似乎都因为紧张而微抖起来。
　　那一刻，她竟像一个少女一般，散发着青春的光彩，眼里满是希冀，埋葬已久的东西仿佛冲破了她的身体，燃起熊熊火焰，炽热却又不可琢磨。
　　她翻动着嘴唇，喃喃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话。
　　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小鸟稳稳地立在了食指上。她急切地取下它脚上的信件，不顾小鸟因为痛而发出不满的鸣叫。
　　本来不紧绳子竟被她颤抖的手拉成了死结。
　　取下信件后，小鸟歪头啄了啄艳丽的羽毛便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远了。
　　她转过身匆匆地走到桌前，满脸期待和紧张，手上却是小心翼翼。一张薄薄的纸慢慢地展开，显然，这封信并不长。
　　看信的脸由红转青，又变白，最后是浓重的死灰。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但雪楼却好像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
　　她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那修长的左手紧紧地抓着信纸，一点一点往里收，关节发白，指尖微微颤栗着，手腕处的青筋根根鲜明，一点一点，直到薄薄的信纸千疮百孔地窝成了一个团，紧紧地攥在左手。
　　雪楼心惊地看着姑姑的反应，轻轻地叫了声：“姑姑？”
　　没有声音。
　　两手支撑在桌上，她瞪大充血的眼睛缓缓地抬起头向周围张望着，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又慢慢低下头盯着桌上的油灯，狠狠地盯着。
　　这样的寂静让人从心里发颤，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本应咆哮而出，却被硬生生地压制住了。
　　她仍狠狠地盯着油灯。雪楼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击在胸腔上。这样的姑姑是陌生的，身边那肆意挥散的冷气让雪楼不敢向前一步。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缓缓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那盏油灯，里面没有燃尽的灯油祸霍地泼洒在了桌面上，五指紧握，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一手纸团，一手油灯，她撑着桌面，脚步虚浮而踉跄地向外走，单薄的身体颤抖着。
　　外面，秋风吹动落叶发出微微的声响，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蓦地，一阵大风吹来，窗户吱吱拍打着，卷起满地黄叶随风起舞。
　　瘦弱的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在地。
　　这一晃仿佛摇散了她最后一点理智。她站直了身子，瞪大通红的眼睛，忽地举起手臂，手中的油灯便直直地朝着墙壁飞去，在撞到墙壁的那一刻断成了两截滚落在地。
　　断了、断了、断了……
　　终于，崩溃了。
　　瞬间，泪水奔涌而出，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双手狂乱地挥舞着抓着自己的头发，左手的纸团被撕成了片片碎屑吹散与秋风之中，映衬着那张满是泪痕的疯狂的脸竟有一种残忍的凄美。
　　尖叫声回荡在谷中，久久不散。
　　雪楼望着姑姑惊呆了。
　　这不是姑姑！我的姑姑应该是优雅的，是恬静的，是温柔的！姑姑这是怎么了？！
　　她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这个疯狂的人：“姑姑！姑姑——”怀中的人还是狠狠地挥动着双臂，扭动着身躯。
　　忽然，左颊一热，她的脸被姑姑的指甲划出了一道口子，映着白皙的皮肤分外刺眼。
　　手背一抹，满是鲜艳的红色。
　　“死了！死了！死了！他死了！——死都不回来，死了！……死了！！”疯狂的哭喊穷尽了毕生的血泪，她挥舞着拳头捶打着她能碰到的所有的东西，所有的情感冲破了防线，透过喉咙，嘶哑着凝聚成了一个让她痛彻心扉的名字：“即墨炎！！——你个混蛋！！——”
　　无力地瘫软在雪楼怀里，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就死去吧！你就死吧！！——你等着，即墨炎，下辈子我还缠着你！……”
　　雪楼扳正姑姑的脸，望着她涣散的眼睛，狠狠地摇着她的肩膀：“姑姑！姑姑！我是楼儿啊！你看看我啊！”但怀中叫嚷得筋疲力尽的人丝毫没有回过神来的迹象。
　　雪楼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姑姑！姑姑！”
　　程郁清终于缓缓地转过身子，抬起头来绝望地看着雪楼，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素心，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早就知道错了，可他不原谅我……他死都不来找我！——”她的语气越来越急切，空洞的眼睛下凝聚着深深的绝望。
　　“姑姑，你不要这样，你还有我啊姑姑——”
　　程郁清仿佛心血洒尽一般蜷缩了起来，低低地呜咽着，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呢喃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她以为他会回来的，她以为颜素心已经死了，时间定可以抚平他的一切伤痛，总有一些他会回来的！
　　什么为救人而死心甘情愿！什么让我好好生活！你可知道等待是我生存的唯一希望！你可知道当我发现楼儿居然是你的女儿的时候我有多么开心！我以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以为这是你会回来的预示，我甚至幻想着我们可以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为什么要写这封信！你死就死吧你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就让我一辈子活在这种希冀里不行吗？！自欺欺人也好，痴人说梦也好，你可知道，那是我活着唯一的希望啊……
　　想要忘却一段感情谈何容易。我低估了你对素心的感情，你又何尝不是低估了我对你的感情！
　　就算是为我当年的错误付出的代价吗？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还不够吗！炎哥哥……
　　秋风肆意的吹着，吹透了这间小小的屋子，吹得瓦罐乒乒乓乓地响。
　　程郁清凌乱的发丝飞扬着，拍打着，仿佛在跳一曲狂乱的舞蹈。
　　道道浅光刺进了雪楼的眼睛。
　　“姑姑！”她惊呼出声，继而双眼蓦地睁大，紧紧地捂住了嘴巴，生生地咽下了剩下的话
　　——姑姑，你的头发白了……
　　*
　　*
　　那是她永远无法忘记的清晨。
　　姑姑崩溃了，随之而来的是她整个生活的坍塌。
　　小小的人站在屋檐下，秋日的阳光洒向地面。抬起头，透过树木干枯的枝桠望着天空，九岁的雪楼听到自己那洒满阳光的日子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一切，瞬间，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