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行舟》两颗方糖

14、引导

　　姜显躺在地面上。

　　窗外漆黑一片。
　　进入深秋，天也逐渐变短，凌晨四点半，外面仍旧是没什么亮光，楼房和树木的轮廓线都不太清晰。

　　不远处是一棵树冠庞大的槐树，像是一团巨大的黑影，令人生畏。

　　距离去做评委还有四个小时。

　　距离和瓦声约在石宴楼的时间，还有九个小时。

　　无论哪一个，姜显都不方便错过。

　　他听着耳后钟表传出滴答声响，秒针摆动的声音可以被耳朵准确捕捉，通过神经，传入大脑。
　　就好像是在脑袋中间放了个钟表一样。

　　昨晚，他没有让莫衡来。

　　“明天要见的人太多了，今晚想一个人睡。”

　　为表诚恳，姜显发的是语音。

　　对面没有立刻恢复。
　　过了一会儿，莫衡的消息出现在姜显亮起的手机屏幕上。

　　“好，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嗯。”
　　姜显对着手机末端轻轻回应了一声。

　　这一声十分轻微，若是不仔细去听，恐怕会淹没在钟表发出的滴答声中。
　　莫衡的心尖被擦了一下。

　　“早点睡。”
　　“你也是，别太晚了。”

　　……

　　姜显没有睡着。

　　他白色的睡衣睡裤上面洒了些各种色彩的颜料，大红、群青、明黄，掺杂了一点紫罗兰。

　　台灯开着。
　　天花板上悬吊的灯没有开。
　　从台灯低矮灯罩下方溜出来的光，勉强将画板照亮。

　　画板上是乱七八糟的形状。
　　还有一些用美工刀划裂的细碎痕迹。

　　姜显双手展平，手心贴在地面上，冰凉的触感令人觉得舒适。

　　心口处绞痛着。

　　好像插了楔子。
　　上粗下尖。

　　将他宛如雕塑一样钉在地面上。

　　姜显的右手边是滚落的画笔，左手边是黑着屏的手机。

　　在不远处，是锋利的美工刀。

　　他想，明天早上要记得给钟点工的阿姨打电话，不能让莫衡看见屋内这样狼狈的景象。

　　不，是今天早上。
　　一会儿。

　　姜显没有撑到阿姨来。

　　清晨的光漫到窗户上的时候。
　　他的手完完整整覆盖到了美工刀之上。

　　美工刀是红色的外壳，刀片被掰掉了一半，此时只剩下半截手指那么长。

　　以前，姜显这双手，是拿短刀匕首都不会抖的。

　　打架的时候，也碰到过几次动刀子的情况，他干净果断的动作，甚至能直接将对方吓退。
　　他们说姜显是个疯子。

　　疯子，孩子。
　　好学生，坏学生。

　　这些称呼都曾经被用在姜显身上。

　　现在，他拿着美工刀的手有些不稳。

　　他得做点什么。

　　……

　　电话铃响了。
　　是在毫无征兆地情况下响起来的。

　　这声音打断了姜显摸索的动作。

　　他像是从炽热沙滩上弹起来的鱼，后背一瞬间脱离地面，强烈地震颤了一下，随即又仰倒在地面上。

　　免提被打开。
　　姜显没有看来电显示。

　　“没睡？”

　　对面是莫衡的声音。

　　姜显的余光从钟表的表盘上扫过，四点四十八。

　　这不是个莫衡应该起床的时间。

　　“没有。”
　　姜显的声音不太对。

　　虽然姜显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但是莫衡却注意到了。

　　“躺在床上吗？”

　　莫衡选择了一个“不需要思考也可以回答”的问题，来维持基本的交谈。
　　他不希望给姜显施加压力。

　　“没有。”

　　“躺在哪里？”
　　“地上。”

　　“冷？”
　　“还好。”

　　莫衡的声音让姜显觉得安全，手指也渐渐放松下来。

　　“头疼吗？”
　　“有一点。”
　　“胸口？”
　　“不太好。”

　　“从窗户……能看见什么？”

　　莫衡的话语带着一点轻微的引导，好像在缓慢地抽出姜显胸口的楔子。
　　他尽量不让姜显觉得疼。

　　“树叶。天，有一点亮。”

　　“窗户是开着的吗？”
　　“是，有风。”

　　姜显主动多说的后半句话，让莫衡放松了几分，他捏着手机的底端，轻声道：“慢慢跟着我的话来。”

　　这声音让姜显沉溺。
　　“嗯。”

　　“拖鞋穿着？”
　　“没有，在旁边。”

　　“脚背放松，看看能不能先把一只脚伸进拖鞋里。”
　　“唔……”

　　“怎么样？”
　　“脚腕有点酸。”

　　“没关系，稍微活动一下……试试另一只脚。”
　　“好了。”

　　“手指放松。”

　　姜显手指顺着他的话张开，美工刀滚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阵轻响，姜显的肩膀抖了一下。

　　但很快，莫衡的话语再次响起，将他的注意力拉开。

　　“不用管周围，闭着眼睛就行。”

　　……

　　眼皮沉沉的。

　　“你以前测过仰卧起坐吗？”
　　“测过。”
　　“成绩怎么样？”
　　“一分钟六十四个。”

　　“那应该不成问题。”

　　姜显的声音有点茫然：“什么？”

　　“试试坐起来？”

　　有轻微的风吹过姜显的脸颊，看不见周围的时候，他的感知更加明显。
　　那一瞬间，似乎身体都变得轻盈。
　　他动了动脚跟，半只手掌压着地面。

　　几秒钟后，他坐了起来。

　　手机亮着。
　　台灯亮着。
　　天边也有一点亮。

　　美工刀因为姜显坐起来的动作，被他的鞋子碰到，踢远了一些。

　　“我起来了。”
　　姜显这句话比刚刚听起来精神了许多。

　　“想吃东西吗？”
　　“不太饿。”

　　姜显的视线落在钟表上，轻微皱了下眉。
　　“还有三个小时。”

　　莫衡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你可以一直想着我。”

　　姜显的视线从钟表往下移，顺着窗口望出去。

　　风吹过槐树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个时间，已经有些老人从家里面走了出来，活动身体。
　　也有些提着布兜，准备去买菜。

　　天空的浅蓝透着远处阳光的的淡黄。
　　融在一起。

　　好像是颜料盒里面的颜色。

　　“莫衡，天亮了。”

　　莫衡的声音低缓：“早安。”

　　姜显揉揉心口，睡衣上的颜料还没有完全干掉，沾了他一手。

　　姜显笑了下。

　　“早安。”

　　……

　　比赛在一个圆顶的报告厅举行。

　　圆顶上是交错的木质结构，透过那些木质的梁架，能够看见上面隐隐透光的半透明膜状结构。

　　几百个十一二岁的学生们挤在一起，每人一个桌子，现场画，两个小时。

　　姜显和其他几位评委，在他们画到一半的时候到场。

　　摄像机一直跟着评委队伍。
　　全程直播。
　　姜显觉得有点好笑，似乎这次比赛的“主角”并非是参加比赛的人，而是评委一样。

　　最终定下来的评委，共五位。
　　姜显走在五人的中间。
　　他脑中回想着进来之前听到的“嘱咐”。

　　特等奖是内定的。

　　一等奖会给到一个小有人气的“少年画手”，方便以后做推荐。
　　二等奖、三等奖由评委决定。

　　姜显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庆幸，他们留了一些名额，让评委并非是彻头彻尾的工具人。

　　姜显很认真地想，其实他们可以弄一个“网友投票”。
　　黑幕隐在投票的背面，更容易被大家接受一些。

　　不过，那些人好像更愿意让评委来承担责任。

　　如果网友们不接受评判的结果……
　　锅可以第一时间甩在评委头上。

　　报告厅内开了热空调。
　　让人不太舒服。
　　倒也能够忍受。

　　姜显扯了下自己领口处的扣子，面对着镜头，表情得体地翻阅着一张张交上来的画。

　　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审讯室里面。

　　那镜头在录像。
　　他说的话，即将被当做是呈堂证供。

　　旁边的另外一位评委，饶有兴致地和姜显讨论“哪张画更好”这样并无太大意义的问题，他显然比姜显更加适合这样的场合。

　　……

　　获奖名单传至姜显的手中。

　　浅棕色毛衣的花纹贴在手腕处，姜显拉了拉袖子，露出一截小臂，皮肤白净。
　　他低垂着视线，抬手捏着话筒的边缘，将其压至自己的嘴边。

　　舒缓而温和的声音传出。
　　“下面公布本次比赛的获奖选手……”

　　看着名单，姜显却说出了几个和名单上截然不同的名字。

　　评委席几位评委的目光松动、几乎要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可是对着镜头，这些人却又不太敢表现得太明显。

　　姜显旁边，那位刚才和他讨论的人，神经绷紧。

　　他们刚刚附耳低声说到的名字，此时被姜显一个接着一个说了出来。

　　他们的确更加认可这几位。

　　可是。
　　名单呢？

　　姜显没有停顿，继续宣读结束语，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以上是评委席讨论出的结果，每个人欣赏的作品会有所差异，我们不能代表全部。正在看直播的观众可以在评论区看到本次所有作品的扫描文件，如果您支持哪位选手，请在评论区进行留言，我们将根据评论区，筛选出五位同学，颁发最佳人气奖。”

　　姜显的语调让人觉得平和自然，单从声音判断，大概是一个温柔而有距离感的人。

　　直播间气氛很好。

　　姜显宣读的名字没有受到质疑。
　　更多的人，在讨论评委席几位年轻的画师。

　　单身、年轻的艺术职业者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受到关注。

　　……

　　评选结束之后。

　　姜显的电话一直在响。
　　他直接关了机。

　　坐在报告厅旁边一个没人的小隔间里面，姜显关着门，贴着桌子边缘，好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透露着疲惫。

　　他静静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过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