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米太太的客厅里坐着客人,可是中午回来歇晌的米先生只当作看不见,微微点了个头就上楼了。
      眼看丫鬟金凤捧着脸盆毛巾追上去,却没听见敲门响儿。米太太收回跟着她脚步的耳朵,重重放下杯子。
      仰杰切掉雪茄头,又掏出火柴,并不问主人家的意愿,自顾自抽了起来。

      米太太垂下眼。
      “这个家里眼见得是没我下脚的地儿了。”
      话是这么说,米先生现谋的职位正是岳家大舅子掌管,仰杰知道妇人家抱怨的往往是她最有底气的事情,笑一笑。
      “表姐,男人家粗枝大叶,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他还年轻,胡渣剃得再整齐,一个上午也就又冒了头,青须点点,是嘴边一抹清淡的阴影,倒有国画的氛围。
      米太太年轻时跟随名师学了两年,名师的儿子几乎克制不住要强吻她的时节,妙娟——米太太倒也有过闺名,忽然清醒过来,跟母亲说不舒服不学了。
      在娘家她是唯一掌珠,父兄忙于衙门事务,旧式妇女出身的母亲哪里想到此节。不学,另派人去给老师送了封信,附上礼物,也就罢了。

      这一别二十几年,妙娟没再提起过毛笔,米先生是留洋大学生,西装钢笔当作符号一般,她总不能拖他的后腿,有时去外交部应酬,一样要讲洋文喝香槟的。夫妻俩闲聊偶尔提起徐渭、八大山人,米先生满脸的看不上眼。
      她不明白他怎么就看上了年仅二十二岁,老家发大水才逃难来□□佣的金凤。
      不过,想到这里她忽然转过念头,也说不定是赵妈早就打好的主意,知道他们家里的情形,诚心不给女儿嫁人,等着她成熟到恰恰好的阶段弄到这里来。
      恐怕都没给金凤露底,好叫她“自然而然”上钩,给男人多一点征服的乐趣。

      楼上传来米先生爽快的大笑,妙娟在一个刹那恢复了米太太的身份,高声叫唤。
      “金凤,死哪儿去了!”
      他看不见她娘家来的远亲,她自然也看不见小丫鬟在她面前似有若无的一点点卖弄。

      隔了好几分钟金凤才下来,脚步伶俐的很,俏生生的站在米太太面前,先睐一眼清俊的客人,才笑嘻嘻地说。
      “太太,先生说午饭要吃炒螺丝。”
      “哦,这倒早预备下了。”
      米太太看看抖开报纸置身事外的仰杰,恨的牙根痒痒,“表舅爷舟车劳顿,再来点清粥小菜,配上鱼汤。”

      “是。”
      金凤去灶间传达两位主人的意思。
      米太太一抬眼,看到仰杰嘴角露出的一丝嘲笑,她用鞋尖轻轻踢他的腿肚子。
      “你笑什么?”
      “晓彤什么时候回来?”
      “早呢,今天学堂里要领着做礼拜。”

      是教会学校的规矩,米家门楣高着呢,仰杰明白这一层意思,不动声色地,“我这还给外甥女儿预备了礼物。”
      米太太心想,凭你能带了什么好东西,最贵也就一支钢笔罢了。
      然而嘴上还是笑。
      “客气什么,人来就是了。”

      她的笑意顺着鞋尖流到他的腿上,痒痒麻麻的,仰杰的手顺着溜下去,正要捉住的当口儿,金凤叫了声。
      “太太。”
      她抽回手来,顺便用手帕抹了抹嘴,“又怎么了?”
      “我妈叫我去买条鱼。”
      讨厌,一家子都指着她的嫁妆,偏偏她的嫁妆又花不完。
      老父亲有远见,给女儿留下间旺铺,租给俄罗斯人开蛋糕店,之前还卖过爱国布,收益很可观。

      她不肯叫金凤称心,慢慢地说,“嗯,买条大黄花好了。”
      小姑娘果然没经过事情,说着话脸就红了,两手在裤边抹着,仿佛要抹平那旧布上的褶皱似的。
      “太太,我妈说,说这个月的菜钱用完了。”

      米太太有一丝得意,然而又疑心她是装的,专做出一副人尽可欺负的模样来。
      她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仰杰掏出钱包。
      “小阿姐,你来,去买条大黄花,再买点鳝鱼,做碗鳝糊。在国外这些年,也就想这一口。”
      “怎么能叫你出钱。”
      米太太一把扯过金凤,顺手在她胳膊上下死劲捏了一回。
      “好没规矩,看见亲戚在这里坐着就开口要钱。”
      她放大喉咙,“你妈是怎么教你的?当我们米家是什么人家,由着你们胡闹。”

      金凤躲不开又不敢说痛,抖抖索索地,“太太,我错了。”
      米先生洪亮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你这是干什么?给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外交官的家里也虐待劳工?”
      他打着官腔慢慢踱下楼梯,米太太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开手,金凤赶紧躲到一边。

      仰杰站起来,满面春风的笑,“表姐夫,不好意思吵着您休息。”
      “不妨。”
      他架子极大地摆摆手。
      米太太招呼金凤,“过来。”
      她故意当着两个男人的面拿钱给她,脏的,旧的,满是汗渍的钞票,一张一张递给她,金凤露出贪婪的神色,仔细看着她的钱包。
      “快点去,先生三点钟要走。”
      金凤飞似地跑了。
      米太太回身,得意的看着米先生露出尴尬面色。这是他欣赏的年轻女人,就是这样上不得台盘,丢的也是他的人。

      仰杰留下来住了一段日子,客房在二楼,是个套间,让金凤打扫得整齐干净。白天里仰杰陪米太太出入,逛百货公司提袋子的是他,喝咖啡拉开椅子的也是他。说起来,米太太这辈子认识的男人,再没一个比仰杰更会逗她开心的了。
      “马太太这阵都说我气色好。”
      她早起还散着头发就到他屋里寻,仰杰推开她的手自己拿起裤子穿,“就不怕人看见?”

      “赵妈不上二楼。”
      “金凤呢?”
      米太太扭身坐在他床上,“是什么意思,老的围着她转罢了,小的也一样。”
      “这是什么话。”
      仰杰站起来穿衬衣,“我是为你丈夫的官声着想,他们外国人倒不在意这些,一向讲究情妇情人的,我们这里到底不一样,听说米先生在部里也常有人说他洋化的过了。”

      “不听不听。”
      米太太喜欢仰杰就为这一点,她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随时可以捂起耳朵来撒娇。虽然当着人的面,她也扭转不过来这个频道。
      “金凤让我支出去买牛奶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咬着牙,“小东西不知道又要溜到哪里去玩。”
      “二十二岁倒也不小了。”
      米太太瞪他一眼,“配你将将好。”

      “你舍得?”
      仰杰涎着脸凑到她跟前,“这倒是个好主意,替你挽回丈夫来。”
      米太太咬牙掐他一把,“遂了你的心还算在我头上。”掐完,她又故意柔柔的替他揉着。
      “表姐,你什么时候替我谋个位置也好些。”
      他故意把这一层关系说穿,不让她误会他们之间是爱情。

      米太太冷哼一声,扭过脸。
      她要抓住这短暂的时光耍耍女人的小性子。当初米先生留洋回来,靠着娶了妙娟才让岳父放下猜忌,一心一意提拔他。
      陈老先生去世时跟妙娟说:“他有委屈的,乡下的女人愣是没让接过来,听说还有个孩子。从他留洋前就守着,到头来都没过门,说是死了,谁知道真假呢?你不要去碰他心里这根刺。”
      妙娟心想,他委屈?我就不委屈么,好好的姑娘跟了他,只把我当家里的一件摆设。然而她不敢对父亲这么说。
      陈老先生咽了咽口水,“男人都是一样的,你多生几个孩子就好了。”
      他已经努力替她留了后手,铺子都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可惜后来她并没有多生几个。

      米先生在部里升得不算快,然而人长得清爽,比一般官僚看起来书卷气几分。社会上有些女人往上贴,倒是不要他养的——讲到这一层妙娟又有几分得意,她的男人当然不是花钱包舞女的货色。
      但她由此闲置,她听说他喜欢洋学生,头抬得高高的,看别的男人都不当一回事,唯独对他,低下去又低下去,还写情诗呢。
      马太太说:外面的女人都一样,没我们矜贵。
      她心里小猫爪子挠似地痛,矜贵又有什么用?他满腹学问生出的情话也是给别人的。

      米先生格外不喜欢仰杰,也许因为看见他如同看见过去寒酸猥琐的自己。在外面他是顶会装样子的人,仿佛从未寄人篱下过,其实他在国外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都说米家是穷到尽头才有了他这颗文曲星,当年留洋的船票都是假的,混上去再说。

      仰杰在洗手间里刮胡子,根本不理会她忽然的发呆。他这是故意冷落,反正话已经挑明了,意思是说再没更肥的饵我就游走了。
      米太太站起来整理旗袍的下摆。
      “部里下半年有场考试,你去试试。”

      略微静了一会儿,仰杰欢快地说,“哟,咱们今天去哪儿玩儿?”她眼角都来不及湿一下,神采飞扬眉目清楚的仰杰已经兜住她腰身。
      “要不哪儿也别去了。”
      “衣服都白穿了。”
      “穿给你看。”
      他停了停,“待会儿金凤会不会上来找你?”

      米太太笑得意醉神迷,“那她也得有这个胆子。”
      这一阵她对金凤明显凶狠起来,挑着空儿又是掐又是拧,赵妈躲在灶间不敢吭声,米先生回来也犯不上为这个再和她吵闹。其实他从来不肯跟她吵闹的,他就像个弹簧,一直往后退,退到什么时候米太太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才弹起来一回。
      仰杰的手越来越热,揉搓她的耳垂,“想什么呢?”
      米太太警醒过来,是自己筹谋的好时光,不好好享受,怎么就尽在丈夫身上转念头呢。
      她翻身取了主动权,“想你哪。”

      晚间米太太向丈夫提起这回事,米先生照例先皱眉头,蒙他手提携两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米太太做得很熟练。别的官太太们也这么干,顺便安插子侄在先生身边,也是替先生罗织关系网。
      马太太做的更绝,只安排娘家人。
      她说,“偏合起伙来欺负他一个。你看他们男人,都是合起伙来欺负我们。”
      不过米先生总是格外疙瘩些,好像一个部里就他清廉,就他是凭本事,他生怕人家记得他岳父是前前任的外交部长。

      “仰杰二十几了?”
      “二十七。”
      “家里人呢?”
      “他可怜,父亲死得早,母亲做工养活他,要不是他争气,早就没书念了。”
      米太太揣摩着男人为什么问起这些。苦学生都是一个路数,家里穷,格外的需要谋个出身。
      那意思是,谁给我前程我就为谁奋斗了。

      米先生琢磨了一会儿,“我看他倒不像是少钱花的人,吃穿用度都不错。”
      这是敲打她?横竖也没用到他一分钱薪水。
      “我娘家的人怎么也不能寒酸了去,叫人看不起。”
      这句话好像是戳了米先生的心窝子,他忽地站起来,狠狠瞪了她几眼,阴阳怪气地说,“你们陈家当然不一样。”

      “明天我出发去法兰西国。”
      “又走?”
      “太太,外交官的规矩还是岳丈大人教我的呢。”
      米太太咬住嘴唇,“我倒是知道清末有人领着赛金花去外国出洋相。”她早就听说他在部里找了个小的,法文很好,时常偷偷在衡山路上约个会。
      晓彤将好送参汤上来,“爸,赛金花是谁?”

      “你们学堂里不教近代史么?”
      他看女儿的神色总是极温柔纵容,从胡须中都化出亲昵来。米太太看不下去打岔,“他们教会学校连这个都教,越发就管不住学生了。”
      晓彤笑嘻嘻,“其实我知道,她是个花魁,还是女权主义领袖。”
      “什么主义?”
      米先生脸色沉了沉,“不要看那些邪书。”

      晓彤是个甜美宁静的女孩子,从来不违逆别人的意思,顺从地点头,“知道了。妈,表舅是在美国念的大学么?我想问问他国外的情形。”
      “他也不是念的什么正经书。”米先生厌恶地说。
      晓彤笑了,“可是爸,您又不肯跟我讲,我还能问谁去嘛?”
      米先生揽过女儿的肩膀,忽然有所感触,“其实女孩儿能读书是好的,爸爸赞成,你愿意留洋,我请美国大使馆的人来给你介绍介绍。”

      “什么?”
      米太太跳起来,“送她出去?你不是害了女儿么。”
      “妈我不会学坏的。”
      晓彤辩解,可是该发话的米先生陡然落了个空,许久没吭声。

      他的目光根本就没有对着米太太的方向,而是望着门口站着的另一个女孩子,金凤,呆呆的说不出话。
      从米太太的角度看过去,金凤单薄的身段像是一道拉长的,自己年轻时代的倒影,那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子,那红艳艳却洗旧了的棉布格子旗袍。

      妙娟在母亲一手照管下长大,走得是上海闺阁淑女的路子,并没有跟随父亲的年轻女部下们穿洋装。她少年时代唯一与母亲不同的就是那段半年左右的学画生涯了,那段不可言说的日子,成就了她内心深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以称□□情的回忆。
      这一点回忆令她更加的妒恨金凤,她怀疑米先生也在金凤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代爱情的影子。

      “太太。”
      察觉到她凌厉的眼神,金凤有点儿恐惧,又涌起一阵酥酥麻麻过瘾似的感觉。
      她喜欢挑战米太太的权威。
      加入这个家庭不久她就注意到,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不是米太太,而是自己那常年在灶间劳作的母亲。她不止一次目睹米先生在后院坐着一张低矮的木头脚踏,轻言细语的同母亲说话。
      两人讲着家常的小事,母亲择着菜,仿佛没在听,很久才“嗯”一声,可是脸上却浮着平静的笑容。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米先生轻声责备金凤,就跟和赵妈说时的语气一样。
      金凤满意的看着米太太眉头拧成一团乱麻。
      “表舅爷跌了一跤,摔伤了。”
      “啊?”
      米太太不顾自己还穿着睡衣,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半是解释,“真在我这里弄伤了 ,他妈可要跟我算帐,扒心扒肝养出来的人尖子。”
      米先生哼了一声。
      晓彤也说,“我也去看看表舅。”
      “可不是。”
      米太太打心眼儿里感激女儿这一句话,“亲戚间互相照应是应当的,人家上了门咱们就该好好招待着。”

      仰杰倚在床头,一只脚撑在凳子上,洗脚的铜盆踢翻了,热水在地板上汪着,眼看就要漫到地毯上。
      然而顾不得疼惜那块俄罗斯羊毛地毯,米太太先瞅见仰杰的脚踝已经红肿起拳头那么高,她着实心疼,回头就骂金凤。
      “你是怎么伺候的?”
      金凤站在门前没敢进来,下意识往晓彤身后躲。

      两个女孩子差着五六岁,身高倒差不多。晓彤营养好,发育的饱满些,亮晶晶的闪出青春的光芒,相比之下金凤就唯有清亮的双眸更富于女性魅力。
      看到妈妈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晓彤也有点儿发懵,伸手还住金凤的腰身,“准是水太烫吓着表舅了,金凤姐也不是故意的。”

      回过味儿的米太太盘算着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造成眼前这一幕,仰杰一贯嬉皮笑脸的,金凤躲闪的眼神带着羞惭和矜持。
      她暗地咬牙,脸上放松下来,“没什么大事,在家歇几天好了。时候晚了,晓彤你还不去睡?”
      仰杰努力做出慈祥长辈的模样,跟上一句,“学期末了,功课紧。”

      金凤跟着晓彤轻手轻脚溜出去,米太太狠狠瞪了仰杰一眼。
      “你敢动他的人?”
      仰杰放肆地伸了个懒腰,“我又不走米志国大使的路子,怕他做甚。”
      他搂住米太太不再纤细的腰身,“小姑娘烈性,不是好摘的桃儿。”

      米太太恨得多敲打了他一回才回三楼。
      他们夫妇早就分房睡了,一东一西,东边的屋里灭了灯,想是为了明天的旅途养精蓄锐。
      黑暗里米太太怅惘的想,这么多年,他们两口子就是这样客客气气事不关己的过日子,真不知为了什么。

      仰杰这一阵老没在米太太跟前。
      找他,说要见旧日同学,或是等不及部里的考试,在外面也寻摸事做。
      米太太管不住他,只有死死盯着金凤的去向。
      米先生不在,金凤的活儿少了许多,早晨出去买菜,下午收拾收拾,其余时候都在灶间陪伴母亲。

      比起别人家的厨娘,赵妈是个省心的下人,人长得不起眼,又瘦又小,偏有一张扁扁的大脸盘,常年穿一身灰鼠似地大衣裳,叫人不小心就视而不见。
      当年她还是米先生推荐来的老乡,米太太心里不是没起过疑心,不过一见到本人的模样立刻就笑纳了。
      赵妈话少,干活利索,几乎从不踏入主人家活动的范畴,多年来与米太太相处的不错。

      周二的下午,米太太跟马太太她们打牌,照例四十八圈没打完,马太太忽然被电话叫走了。人走的匆忙,米太太惆怅之余又想起一直挂心的那回事情,赶紧找了借口回家。
      米先生书房里真的有人,从楼下依稀透过玻璃就能看见一男一女依偎的身影。米太太怒向胆边生,冲上楼梯呼喝着一掌推开房门。

      “……晓彤?!”
      米太太万万没料到竟然是刚刚十五岁的女儿。
      然而——
      她想起来自己当年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萌动过私奔的念头。
      女儿什么时候长成了女人?
      仰杰趁着她发呆的功夫一溜烟逃走了,米太太看着他伶俐的背影不禁佩服。他太清楚这种交涉只有女儿与母亲单独在场才能达成和解了。

      “妈。”
      晓彤平静下来,背贴着墙壁,两手交叉着背在后面,嘴角倔强的抿着。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刚扭伤脚那会儿。”

      米太太有点开不了口。
      可这是她此刻最想弄明白的事情,“你跟他有没有?”
      她一边问一边回忆这个月有哪一天,晓彤和仰杰同时在家里待着而自己不在。

      晓彤微微红了脸,低声说,“我跟他说怎么都要到结婚以后。”
      “你还想跟他结婚?”
      米太太吓得拔高了声量,“你疯了?他是你表舅!”
      “妈。”
      晓彤递过来一个‘你真是老古板’的眼神,“都什么年代了,他跟我们家的亲戚多远啊,都出了五服,又不同姓。我发电报告诉爸爸了,我想嫁给仰杰。爸爸下个月回来会给我意见的。”

      一刹那米太太了解到仰杰的用心。
      他甚至是专门在家里约会做给她看的。
      做米志国的女婿当然对前途最好,比做他太太手里的金丝雀要好得多。更何况单纯的晓彤一门心思傻傻的恋着他。
      啊,这是晓彤的初恋。
      米太太看着沉浸在神圣爱情光芒中的女儿。她不知道这微不足道的爱情,这一点点爱的火花,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家庭里略微闪了闪,随时就会熄灭了。

      妙娟怅惘地回忆起名师的儿子来。
      他叫做阿朗,小身板,细白面色,有一点营养不良的意思,眼神极灵活,看她像看一碟可口的点心。
      她没能让他亲那一口,她实在怕,那头一开,后面几十年的好日子就从手边溜走了。
      晓彤还没想明白这一层呢,她心眼实在,是个傻孩子,不像自己,那么小就那么明白了。

      妙娟心里微微的替自己疼了起来。
      她牺牲了那么多,无非是把好日子白送到米先生手里享受罢了。就像晓彤,现在就要把好日子白送到仰杰手里享受了。她飞快的转着念头,不能让女儿再走自己的老路。
      晓彤坚定地说,“妈,我会幸福的。你不要看不起他穷。”
      米太太舔舔嘴唇,挤出一丝笑。
      “这事儿让我想想,也要跟你爸爸商量。”她抚着女儿的头发,“答应妈妈,这两天先回学校去。”
      “你们不会把仰杰藏起来吧?”晓彤怀疑地盯着妈妈。
      “他那么大个人,妈妈再不赞成也藏不住关不住啊。”
      晓彤迟疑地说,“我知道你们要问他很多,怕他对我不好。”她甜甜的笑起来,满怀信心地说,“好,你们去考验他吧。”

      仰杰得意地看着米太太。
      “表姐,这事儿也由不得我,晓彤是个漂亮姑娘,水灵灵的,老爱来找我问东问西,你说我也不是圣贤,总有个走神的时候嘛。”
      米太太压住怒火,“你想做米家的女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嗯,晓彤太小了,不然早上钩了。”
      “她爸爸不会同意的。”
      “那可由不得他,女孩儿家的名声最要紧了。”
      “你让我好好想想。”
      “行。”
      仰杰干脆的很,胜券在握他也就不用像过去那样装出一副流氓嘴脸。

      米先生收到米太太的加急电报还在晓彤那封之前,看完电报他眉头就皱得紧紧的没能再放开。
      米太太——妙娟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他不是不知道。
      打从心眼儿里说,米志国是个懦弱的人,不爱与人争辩,这一点晓彤跟他一模一样。命运给了他什么,他也就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受着什么。
      当年他万分艰难考进外交部,部长用联姻交换与最得力属下的彼此信任,他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婚后他不是没想过对妙娟好一点,过实实在在的日子,可是她的心里明明还有个神圣的别人。
      那些不知道被谁摩挲了多少遍的润泽的笔筒、毛笔、字画,虽然陈列在他的书房里,却明明都被她供在自己心底的神龛里。
      他恨岳父大人硬把两个人绑在一起,恨他们陈家的不信任,把值钱生意都归在妙娟名下,好像他吞了她的钱就会抛弃她。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未抛弃她,不过两人都已经明白,这辈子的情意跟对方是没什么关系了。

      米先生悄悄回到上海,没带随员。米太太一早起来就坐在家里等。两口子刚见面就觉出这一天是这段婚姻中奇异的日子,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对付入侵者仰杰。
      “可是不答应又怎么办呢?”米先生开门见山地说。
      “给他许个位置。”
      “那不是被他讹一辈子。”
      “不然你说怎么办啊。”
      米太太哭起来,“我嫁给你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米志国,你说说,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不能让她还跟我……”

      “我知道。哎呀,你静一会儿。”
      米太太急了。
      “你还怨我!要不是你跟那个金凤不清不白我又怎么会……你在外面那些花账我什么时候管过,你还弄到家里来!还跟个下人。”
      米先生脸顿时白了,大声怒喝,“你胡说什么!金凤还是个姑娘家!”

      “你敢说你没有?”
      米先生情急之下只想把这一生最大的秘密赶紧揭穿了吧,再瞒下去干什么呢,他都老了,他的女儿都要嫁人了。
      他压低声音,“好了妙娟,这事儿是我不对。金凤她,是我的女儿。赵妈就是我过去没过门的妻子。”

      这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彻底镇住了米太太,她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这个家整个儿的就是个幻象。她的丈夫不是她的丈夫,这个家也不是她建立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儿占据了地盘,一家三口在她眼皮子底下过着小日子。
      她不是没见过他挽起衬衣袖子在后厨帮忙,却只当他从小做惯全家的饭食。她也不是没发现他从不肯让赵妈和金凤站着伺候自己吃饭,却只当他穷人家的习惯不爱让人伺候。

      “你告诉我干什么?我叫你回来说的是我的女儿!”米太太失控的大叫。
      米先生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办,他想了半天,扬声叫道,“赵妈,金凤!”
      母女俩手牵着手走进来,这还是赵妈头一次走进这间书房,满屋深色的木器家具映衬着她的脸色更加晦暗。
      金凤吓得战战兢兢,她已经觉出今天跟平时不一样了,米太太的头发乱掉了都没有伸手抹一抹。

      米先生看着仓皇的金凤,“凤儿,唉,你是我的大女儿。”
      “啊。”
      她短促的喊了一声,就靠在母亲瘦削的肩头了。
      赵妈抬起头,“怎么提起这个?我早就答应你,不会跟你们家里闹的。”

      米先生露出为难的面色,看了看妙娟,又看看赵妈。
      这个女人这么难看,却心甘情愿为自己吃了许多年的苦。只有在她面前,他不用装出那副叫人恶心的样子来。她太知道他自私,知道他虚荣,知道他狠心了,可是她都忍着,为他张罗出一点儿真正属于家庭的气氛。
      只是今天他又要牺牲她了,“我想把凤儿嫁给仰杰,我会提拔他,让凤儿做个官太太。”

      什么?
      米太太一时没盘算过来,这是什么打算。
      金凤先哭起来,“不,我不,我讨厌他,我不要嫁给他!”

      赵妈丝毫都没有犹豫。
      “凤儿,这事儿就这样吧,总比做人家丫鬟强,我忍了这么多年,也无非想给你找个认祖归宗的机会。有你爸爸在,他不会亏待你的。”
      “我情愿嫁给街上拉洋车的也不要嫁那个坏人,他连太太都敢勾搭。”
      金凤是吓得厉害了,语无伦次说出这话来。

      可是在场三个大人却都沉默着不接她的腔。
      米太太意识到赵妈早就知道这回事,她妒忌——是的,从刚才起她就妒忌赵妈了,她竟然二十年如一日的握住了这个男人的心,连他对自己妻子的外遇毫不在意也料到,连顺手告状都不屑于做。
      米先生以外交官的沉静接着说下去。
      “仰杰会答应的,他无非想做我们米家的一份子。至于晓彤——”

      他转过脸来对着妒忌的发起抖来的米太太,“等她看到仰杰娶了金凤,就会死心出国了。我会叫人照看她,找个靠得住些的人。”
      “不!爸爸,爸爸。”
      金凤绝望的叫着,“我不!”

      米太太想起来她曾经在一个刹那觉得金凤长得有点儿像自己。
      现在她是走上跟自己一样的道路了,也是被父母亲狠心安排着的。她对这个女孩子所有的敌意都消失了,转而变成对那时的自己的无限疼惜。她走过去搂住金凤,任她将泪水涂抹在自己昂贵的衣料上。赵妈一直站着没动,金凤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暂时投入这个唯一纵容她委屈的怀抱。
      米家未来二十年的故事就是这样注定的。
      米太太有一点儿困惑的想,他们算是共谋么?共同谋杀了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爱情,金凤的,晓彤的,所有可能发生的。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