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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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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有个师傅。
是个唱戏的。
他长的好看,眉目清秀,说话温声细语的,对谁都一副慈悲像,好像永远不会生气一样。
即使我欺负别的姑娘,掏过二哥家树上的鸟蛋,捅过马蜂,砸了别人的铺子…之类的事情。
他都没有骂过我一句。
他的不在意让我有些许不安。
放在哪家,我这种毛孩子都少不了一顿打。
他为什么不打我,是不是想把我丢掉了?
(二)
我是被师傅捡来的,如果不是他把我从人贩子手中抱回来,这会儿估计就在隔壁的娼馆里谋生了。
我以为师傅把我抱回来是想找个弟子,可他练习的时候从不让我看,也不教我什么。
既然不是弟子,我这么半大的孩子被养在明园里,怎么看怎么奇怪。
园子的人不接纳我,好几次被人带到偏远的地方扔了,不是我不挣扎。
只不过我清楚,那不是我的家,他们把我放回了原地而已。
秋天的夜里很冷,我靠着桂花树睡着了,再次醒来,我竟在师傅边上好好躺着。
难道,之前都是我梦魇了?
待第二次被扔后,才知道是师傅默默把我藏在衣服里,给偷偷带回来了。
他没有说话,好好帮我捂热身子,用热毛巾擦我的脸。
我很想问:
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随着他们把我丢了?我要记恨也绝不会记恨他。
(三)
师傅正眼看我了,他给我取了个名儿,叫魏余。
我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这姓是谁的,是说我多余吗?
师傅不想我多问,掩着被搂我睡觉。
每次被扔他都这么搂着我,我明知道路怎么走,却还是喜欢他把我抱回去,好生养着的样子。
园子里跟我同龄就那么一两个,他们成天都要蹲马步,学站姿,一站就是一下午,在外面不敢说什么,一躺屋里,腰酸背痛的嚎的哇哇叫。
哪像我师傅,不论怎样的天气,一亮相,剧里的人就跟活了似的,熠熠生辉。
我瞧他们累得慌,他们瞧我也不对眼。
我向他们打听明园里有姓魏的人没。
他们气着了也不回我的话。
(四)
平日里我就跟他们一起做粗活,洗碗洗衣什么都干,但我只干师傅和我自己的那份,其余人我是碰都不碰的。
就连住处,我也不和他们睡一屋,在师傅房里打个地铺就睡下了。
师傅也不管我。
大清早的起来开嗓,我怕他冷,给他拿了件衣服,他却给我披上。
我就往屋里又拿了一件,他还是不肯,我来了气,这天寒地冻的伤着了还得我伺候着。
我把衣服一脱,往地上一坐,直勾勾看他。
他兴许是知道错了,咳嗽一声,把衣服抖干净穿上,非得我去屋里头待着。
(五)
老板趁师傅出门的时候,给我下了软骨散,不让我跑不让我叫,柴房很黑,很冷,还有许多爬虫,我躺在稻草上不敢合眼。
晌午时才有两个馒头送进来,我憋着股气,把它扔到地上。
待到第四天,我饿的直发昏,怕是再也见不到师傅了,若我死在这,他也不会知道。
我爬过去,流下泪来,咬了第一口馒头。
第五天时,师傅回来了,他还像从前那样把我抱起来,红着眼直说:“若他不在,我也得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这么生气。
此后,师傅甚少让我出门,生怕留不住我。
(六)
我日日趴着墙头观师傅唱戏的样子。
从个拌腿子的奶娃娃逐渐长成了个少年人。
我穿着得体的服装,拿着书去私塾,路上遇到二嫂子,是隔壁二哥前年娶的。
她手上拿着药,直匆匆往明园里赶,我想着不对,也跟过去。
师傅倒在梳妆台前,昏迷不醒。
我眼前一黑,嫂子皱着眉让我给师傅熬药去
怎么说病就病了,出门的时候还看着好好的,看嫂子的样子,他们早就知道了,个个都瞒着我。
(七)
我迷迷瞪瞪的熬了药,吹凉喂给他,他闭着嘴,不肯喝药,我没了法子,喝了一口给他灌下去,这时他的脸色方好些。
但二嫂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我别过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做出这等事来。
老板不管师傅的死活,带着一堆人往这儿赶,“一园子的人都在等他的旦角,误了差池,你赔的起吗!”
嫂子叫喊起来,“他都病了!你这时候拉他出去就是要他命!”
“我管他什么病!他是园里唯一的旦角,宫里头下了令说要看他,他要不去,我们就得完蛋!”
老板又到师傅跟前急说,“青生,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不去我到哪去找个旦角来啊!”
但师傅晕过去了哪能听到他说的话。
我开口道:“我去。”
师傅需要静养。
老板看我一眼,就记起我是被他扔过的孩子,“你算哪门子东西。”
“小余,你别去!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我拉他们出来,把门关好,“十几年都看下来了,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他,你若不信我,我也不能让你把师傅带走了。”
“就是他想上台,我也是不让的,他醒来怎么骂我打我,我都认。”
(八)
就这样,我上了台,披着师傅穿过的衣裳,学着他的样子,咿呀唱起来。
我知道这不对,我未出师,师傅也未曾教过我怎么唱戏,在人眼里就是背叛师长,是要被赶出明园的。
可刀在头上,不是落在我头上,就是师傅头上
我又如何忍心。
戏剧落幕,王爷赏了一袋金瓜子。
我赌对了,他压根不懂什么戏,不过是看上了师傅的名号来瞧瞧罢了。
我如愿被罚跪在门外,师傅看上去很生气。
第二天,他把我叫进去,虽不与我说话,但我知道,他不舍得。
他是疼我的。
(九)
冬日降了雪,那次软骨散吃多了,碰上这种天气,不比常人耐冻,连去雪地里脱衣的勇气都没了。
整日和师傅挤一个床,出去上堂都磨磨蹭蹭的。
师傅拿起戒尺就要揍,他看着斯斯文文,实际上厉害着,少时的我肯定是被蒙蔽了双眼才觉得可以骑到他头上狐假虎威。
我很感激二嫂没把我灌他药的事儿说出来,不然这会儿定要挨揍。
冬天打人可疼了。
(十)
他把我带到院子里,从树下挖了坛酒,给自己满上。
我想给他换茶水喝,他连连摆手,一个人灌了半坛下去。
我不喜这种东西,喝了没趣儿 ,就着茶陪他在雪里坐了一夜。
直到他喝的熏醉,爬在那不省人事,我才把他扶进屋。
他在床边梦呓,“魏…”
我凑过去,“在这儿呢。”
“…魏昭。”
我还是听到了,关于这个姓的含义。
他对这人的思念竟是寄托在了我身上。
(十一)
我问他:“魏昭是谁?”
他有些意外,“你听谁说的?”
“你。”
他不答了,起身洗漱。
“那我算什么?”
任是倔强到死的我,此时也有些崩溃,我藏着掖着不敢说清,为了自己龌龊的思想哭泣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占据了他的心。
我憋着泪,“我是他的替身吗?他若不重要,你会记他十几年?”
“你在说什么?他是你爹,我当年捡你,因为你是故人之子,才对你多加照应。”
“故人之子?”
我揣着一颗赤子之心待你,就为了一句故人之子?
(十二)
我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心,他分明看出来了我喜欢他。
为了扼杀我的感情,不经意间把魏昭的事情说出来。
这比明白拒绝还要残忍。
我气他,和他分床睡了两天。
自己冻的直哆嗦,软骨散的后遗症大的很,全身都没了力气,半夜发热感染了风寒。
他又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
可是不一样了,我喜欢他。
他不喜欢我。
(十三)
“师傅,别丢下我…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别丢下我。”
我哭着央求他,除了师徒关系,我拿什么绑着他,他不属于我。
若他有天趁我睡着走了,我该去哪寻他。
只要他不走。
我认了。
(十四)
春节到了,这是我跟他一起过的第十四个年头,我十八,他三十四,他从前堂退下,帮后生练嗓子,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事,干一行就只能干到底。
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么个人,不收你做事。
师傅看得透,不愿我掺杂进来,才不教我唱戏
读书是他最大的愿望,他说如果不是家里没钱,这会儿他已经是个教书先生,底下一堆学生喊着先生。
他又说现在也没差,不管别人怎么看,老祖宗的东西总要传下去。
“先生,你已经教会我了。”
他呆住了,落下泪来。
(十五)
第十五年
“师傅,你喜欢我吗?”
(十六)
第十六年
“师傅你喜欢我吗?”
(十七)
第十七年
“青生,你爱我吗?”
(十八)
我对他的情谊在岁月中滋长,但他每年都不会回应。
(十九)
第十九年的时候,他答应了,我高兴的吃了三碗饭,挨着他不肯撒手。
他终于不会离开我了——
我这么想着。
我们的第一次不是很美好,两个不经世事的人,琢磨了半天才进去,那真的很疼,但看到青生意乱情迷的样子,说什么也值了。
我用了十九年,让他忘了魏昭,只记得我魏余。
(二十)
往后的十几年里,他的身体逐渐萧条,我知道,是年纪到了,他准备离开我了。
我们才开始相爱啊——
他捡我的时候,是个桂花满枝的日子,我因此喜欢桂花,他在这天离我而去,我也因此讨厌桂花。
我抱着他的骨灰,埋在了桂花下。
后来人们都说,我越发像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