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婀玲之夜》良辰九三

1、梵婀玲之夜

　　梵婀玲之夜

　　“志明，你按。”欣怡低低地说。夜已经降临，昏黄的街灯下，地上是志明高大健硕的影子，愈发衬的一旁的欣怡孤零零的瘦小。

　　志明看了看她，伸手按响了门铃。门内，两人聆听许久的提琴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响起主人啪嗒啪嗒不耐烦的步子。

　　志明抬头望天，黑蓝黑蓝，深得令人窒息。欣怡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今天特意穿了新衣服，志明觉得很美。

　　“打扰你习琴，真是过意不去……欣怡坐在主人小林破旧的沙发上，缓缓地捋鬓角。

　　“谢谢。”志明接过小林递来的冰水：“欣怡？”他递一杯给她，她没有接，目不转睛地只是望着背对她的小林：

　　“最近……还好吗？你瘦了很多…… ”

　　小林在整理摊了一地的琴谱，“嗯”，小提琴静静地躺在桌上。家里很乱，小林不太高兴。

　　志明啜了一口冰水。小林租住的这间车库很窄小，闷气得很。这样一个夏夜，虽然有头顶的吊扇在转，却更加让人难受。志明觉得难受。一时间，车库里静静的。

　　“小林，拉一曲吧。”志明说。

　　主人拿起琴，熟练地推弓上弦，亮丽的音色倾泻而出。小林是专业演奏家。

　　志明听见欣怡的低语：“是‘春之声’……他还记得我喜欢这一首……”声音很小，但是甜蜜。

　　风扇寂寂地转动，在地上投下一片迷乱的光影。优美的琴声单薄而倔强地抑扬顿挫，好像演奏者的缩影，那样……不甘心。

　　志明看见欣怡闭上眼睛，神色很平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如此陶醉，但是他感到了快乐，欣怡的快乐。

　　“铮！”弦突兀地断在最高潮，志明一愕，小林脸色刷白。欣怡睁眼，不安地低呼：“林……”

　　“咣！”
　　“不要！”

　　小提琴被重重地砸在地上，几乎同时，欣怡惊叫着站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演奏家一脚一脚狠狠地踩在琴上。可怜良琴玉碎，弦音嘶哑地乱颤，夹着小林歇斯底里地狂吼，在小小一间车库里回响。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人生那么辛苦？为什么噩梦无法醒转？为什么不论如何努力挣扎都只有向下沉？

　　“欣怡！”志明伸手去拉扑上前的欣怡，手被狠狠甩脱，他一怔，她已经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了小林。

　　“小林不要！
　　“不要这样！小林！明年、还有明年的大赛呢！”

　　志明呆呆地看着小林渐渐平静，欣怡已是泪流成河：

　　“为什么要砸琴呢……小林不是比谁都宝贝她吗……不要这样伤害自己……这样子……我会难过的……”

　　她抽泣着，紧紧地将小林的上衣揪在了一起，风扇的光影在旋，志明只觉得全身无力。

　　“明年……明年又怎样呢？！”小林苦笑：“好容易才凑钱去维也纳比赛，如果最后那一刻弦没有断，现在我也该和MC唱片签了吧……也许那时就不会再用这种儿童练习琴可是现在——”他忽然大笑：“还说什么！”

　　“好的提琴会有的！”欣怡声音低下去：“会有的……我保证……”

　　小林垂头不语，地上是他和她紧紧依偎的影子。有一股温情仿佛顺着腿脚蔓延上来。

　　很好的女孩子阿，欣怡。

　　小林转了个身，将欣怡揽入怀中，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发。

　　美丽的画面，仿佛时间定格。只有志明默默退入了暗影，还有扇页不知疲倦地转动，一圈又一圈。

　　街灯、路标、行道树、高楼大厦……世界飞速地后退，还有千千万万的行人，擦肩而过。耳边是机车隆隆的喘吁，欣怡静静地伏在志明背上，任他飞驰，有一种别样的温暖。

　　灯红酒绿，星月霓虹，深夜的街市，喧闹的人群……这个星球上，太多的故事，悲欢离合，粉墨登场。

　　这样的自己，太渺小。欣怡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但是至少还有一种依靠，暖暖靠的在宽厚的背上，令人安心。

　　像往常一样，志明送她去大华。

　　这段路，不短也不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做。

　　他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不这么做－－－－欣怡是他的顾客，她有权决定去任何地方。

　　而他，只是个司机罢了。

　　夜风冷笑着刮过他的耳际，后视镜里，欣怡的长发舞动如一面最美的旗帜。

　　“志明，”欣怡的声音在风中飘飘忽忽：“你一直都很喜欢我，对不对？

　　半晌，只有风声。

　　欣怡没有再说什么。是夜太深，才让人忍不住多语。

　　下车的时候，欣怡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漆黑的巷子，她的眼睛像星星般明亮：

　　“这里是十二万六千，先放在你这里，晚上你来接我，我……我们一起去买，好不好？”

　　志明缓缓地接过信封，狠狠捏住。欣怡垂下头：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

　　她似乎说不下去了，很久，她轻轻地笑了：“志明，

　　“谢谢你……”

　　说完，她转身，缓慢而坚定地，向巷子深处一步一步走去。

　　志明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送她来这里，也是他最后一次为她服务了。

　　他也知道，巷子深处的大华旅馆，是什么样的男男女女在做什么样的事。

　　他记得她说过，“那把KJ60是专业演奏家用的，小林一直都想要呢！”说这话的时候，她笑得很灿烂，很美丽。

　　“我算过，在大华，一个月就可以挣到十三万，正好够买一把KJ60。”
　　“小林下个月生日的时候，我就送给他。”
　　“他一定会很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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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明摊倒在墙角，一把一把揪自己的头发，忽然，他捂住脸，孩子般呜呜地哭了……

　　快到一点的时候，志明送完了最后一位顾客。

　　路过夜市的时候，他买了一只小哈巴狗。

　　那天，欣怡曾经抱着它亲热了许久，舍不得离去。那个时候，志明就已经做了决定。

　　小狗很瘦弱，狗主人高兴终于能卖出去，还请志明抽了根烟。

　　志明把它抱起来，黑漆漆的大眼睛，让他想到了欣怡。

　　到巷子口的时候，才只一点半。

　　志明觉得这个夜晚说不出的长。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像骑得特别快，一晚上送了好几个客人，还是早到。

　　他点了支烟，欣怡不喜欢烟味，他已经好久没有抽了。

　　快吸完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到便利店买口香糖。

　　走到店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欣怡。

　　她和一个男人向去大华的反方向走着，志明愣了愣，糖也忘了买，就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他们七弯八绕地进了又一个很深的巷子。然后男人在一个仓库门前停下，敲了敲门。然后门开了，欣怡跟着他进去，门关上。

　　志明怔怔地站在外面，夜风好冷，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奇怪这夏天的夜也这么令人寒颤……

　　为什么她……会到这里……

　　志明脑子里乱七八糟，巷子很静，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啊……志明！！”仓库里响起了刺耳的尖叫。

　　欣怡！

　　志明浑身发冷，脸上发烧，仓库里登时一片嘈杂，好像有东西砸碎了，同时响起很多男人的叫骂——和一个女人的哭喊……

　　“欣怡！欣怡！！”

　　志明嗓音嘶哑，狠狠地向仓库门踹去，“哗啦啦”的一阵响，门纹丝不动。

　　“志明！救我！！志……唔唔……”

　　“欣怡！！欣怡！！！”

　　志明退开几步，一个加速跑撞过去，还是无济于事。

　　仓库里的男人们骂得更响起来，而欣怡的声音已经渐渐小下去。

　　志明疯了一般，对着那小小的一扇门拼命地踹、撞、砸……然而，没有用，没有用……

　　“欣怡！欣怡！！”

　　欣怡！欣怡！欣怡……

　　他已经喊到失声，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然而门却始终没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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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好长，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但是却像是几世纪。

　　仓库里渐渐地静了，志明只是冷、彻骨地冷……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向大华奔去。

　　风呼呼地刮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四处回荡其响亮的脚步声。

　　志明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但是他还觉得慢，太慢！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几百米的距离忽然变得好长好长……终于他看到了自己靠在巷子口的机车，他一脚跨上，用力过猛，差点摔下来。来不及怪自己笨，志明已经扭开车锁，箭一般地冲回原路……

　　天边，启明星已落……

　　“哐铛！”门应声倒下，机车碾过，压出道道褶皱。

　　仓库里早已人去楼空，地面一片凌乱，尽是碎片残渣。

　　万籁俱寂，只有机车隆隆地歪在一边，志明早已跳下车来，终于在仓库一角，看到一个孱弱破碎的……人体。

　　志明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无声的哭了，躺在面前的欣怡眼睛大大地睁着，像一个摔坏了的娃娃。

　　“欣怡……”

　　志明泣不成声，僵硬地紧紧搂起已经冰冷的躯体。她的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旁边，血都干了。志明合上她的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颤抖着握住她的手——那手紧紧攥着的，是一沓已经撕碎了的钞票……

　　小林醒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地上破碎的琴。

　　“妈的……”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闭上眼睛，昨夜的事情已经想不起来。

　　小林坐起来，脚一落地，就踢翻了一个酒瓶，他刚想再骂，忽然瞥见床头镜子上贴的便笺：

　　“林，明晚不要去PUB拉琴了好吗？我想早点来陪你。
　　怡”

　　小林挠了挠头，昨晚欣怡来过？看着她娟秀的字迹，他笑了。

　　很好的一个女孩子啊。

　　“叮咚！”门铃响起。

　　小林不耐烦地站起来，找到拖鞋，啪嗒啪嗒地打开门。

　　人已经走了，机车的声音渐渐远去。

　　小林气得踹了门一脚，“咣”地一声闷响，他才看到地上有只琴盒。

　　他诧异地打开，阳光猛然一亮，他眨了眨眼，面前静静地躺着一只KJ60，润泽的琥珀色在晨光中散发出耀眼的光晕。

　　“呜呜……”

　　小林转到门后，地上趴着一只瘦精精的小狗，黑漆漆的大眼睛，很无助地瞪着他。

　　“嘿，小家伙！”小林开心地抱起它，坐在门边笑了：

　　“瞧，KJ60！”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