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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黛玉进贾府 ...

  •   “这个表弟我曾见过的。”
      素色锦衣头戴玉冠的小公子见了礼后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玉石,看着身旁病弱亦不掩其风流的小少年笑道。
      “说的什么胡话,你林表弟从小长在姑苏,后又随你姑父去了扬州,你在哪儿见去?”坐在最上首的老人向她招手,贾宝玉上前握住那只保养得宜却还是已经皱纹丛生的手笑:“宝玉请老祖宗安。”转身坐在老人身旁后又含笑道:“表弟这般风姿,若是真见过,必定萦绕在心,或不敢忘。如今这般感觉,想来应是曾于梦中相会吧。”他定定看着黛玉,声音轻而缓的补充道:“或是当做久别重逢,亦无不可。”
      一张宜喜宜嗔芙蓉面,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风流雅致的桃花眼含笑投来一瞥,眸子里似是有波浪层层漾开,让人…不知所措。
      被直直盯着的林黛玉稍稍偏头,向来听母亲说宝玉如何胡闹,却从不知竟有这般摄人容姿。
      “想来表弟已见过了大家?”察觉到他的窘迫,宝玉微微倾下身子,是一个亲密又不会冒犯的姿态,轻轻巧巧的转移话题:“表弟看着身子不大好,住下后可需请大夫诊诊脉。”又转过头看贾母:“老祖宗,表弟的住处可定下了?”
      “瞧瞧瞧瞧,大家都瞧瞧,这来了个林表弟,宝玉竟似把哥哥嫂嫂给忘光了。”王熙凤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这些话,她一身红衣,边扶了扶头上的金步摇边走进来,行了个礼后坐在贾母下方的位置出声道。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声音微带沙哑不似平常女子般悦耳,倒多了几分她们没有的磁性。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口观鼻,鼻观心,皆是垂头不语,只看着手里的茶盏,仿佛能从那里面开出一朵花来,仿佛半点没听到王熙凤拿他们三人作筏子。
      宝玉不接她的话,只是轻笑:“凤姐儿说笑了。”
      不问和王夫人一起走了之后又为何回来,也不去看那骤然阴沉又快速恢复笑容的脸,他继续问贾母:“若是没有定下,林表弟就跟了我住可好?”
      气氛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向来敏锐的林黛玉有些不解,本应是话题中心的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并未出声。
      探春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看向宝玉:“二嫂子说的果真不错,宝玉啊,是有了弟弟,就忘了这几个哥哥。”他手肘撞了撞迎春,扬眉间顾盼神飞,让人见之忘俗:“你可还记得上次,我去送玫瑰露,他连寝间都不让我进,这邀林表弟同住起来,倒是积极的很。”
      宝玉斜睨了他一眼,波光潋滟,微红的眼角似是飞出片片桃花,恰逢探春低头去扯惜春,而身旁的人正好抬眼,对上这飞来的眼波。
      向来被戏称为“木头人”的迎春温柔的杏眼微闪,愣了一下后忙啜了口茶,权作掩饰。宝玉也不看他,摇了摇头,将茶盏奉到贾母面前含笑道:“这怎能混为一谈?我寝间有不少不能给人家看的东西,三哥哥突然来访,我都没来得及藏起来,自然不能让你进。”
      惜春便也笑了,他年龄还小,眉眼身形都稍显稚嫩,声音也带着明晃晃的稚气:“再没见过如这般的,藏了东西还偏要拿出来说。”又对贾母撒娇:“老祖宗就该下令搜他的屋子去,看都能搜出些什么来。”
      厅中众人都笑出了声,刚开始有些尴尬的气氛被这笑声驱散,黛玉也不自觉的舒展了眉头。
      贾母放下茶盏摩挲着宝玉的手背皱了皱眉后又笑呵呵:“惜春丫头说的不错,宝玉最喜在寝间藏乱七八糟的东西,若真搜起来啊,保准一搜一个准儿。”
      众人又笑,宝玉偎在贾母怀中嗔道:“老祖宗怎么揭孙儿短?表弟刚来,真当我是那般无赖人可怎么办?”
      接过鸳鸯递来的手炉塞到宝玉手里,贾母笑骂:“怎的手这样凉?在外混什么去了?”又骂小厮:“这些个天杀的,如此不上心,都该发卖了去。”
      宝玉笑着耍赖:“老祖宗太过严厉,不过是我一时贪玩,那里就这样严重了?也不必如此计较,一会儿让袭人敲打一番也就罢了。”又朝王熙凤招手:“凤姐儿快些来,老祖宗恼我了,非得凤姐儿来哄哄不行。”
      一群人一下子涌到贾母面前说些逗趣话,宝玉见状笑着退开,不理会王熙凤飞来的眼刀,他在黛玉身边坐下轻声道:“表弟把这当做家中便是,不要太过拘礼。”
      黛玉往上看了一眼,只觉得荣国府完全不比家中,少爷丫鬟一起开口,着实有些放肆。又想起家中已不似往年父母俱全,他站起身低头应了声:“表兄说的是。”
      看着比自己低了半头的小公子,宝玉叹了口气忙扶他坐下:“刚说了不用拘礼,你怎么…”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小表弟微微泛红的眼眶,准备说的话就咽了下去。摸了摸桌上的茶盏,已是微凉,宝玉瞧了眼上方,老祖宗正被围着哄得眉开眼笑没往这边看,便将自己怀中的手炉放在黛玉怀里,又提过银壶重新倒了杯热茶推到黛玉面前:“莫要太难过。”
      见黛玉抬头看他,他放轻了声:“你一路奔波,今儿又刚认了偌大一家子人,本就体弱,怎经得起这般劳心劳力?且先缓口气,万事不急,慢慢来便是。”
      迟疑了一下,还是逾矩地摸了摸小表弟的头,宝玉对着他氤氲着水雾的眼绽开微笑:“若有什么需要的,便来找我。我是你表兄,总该是要照顾你的。”而后又补充了一句:“莫要不好意思,心里有事便说出来,我一直在这里。”
      黛玉将手炉拢在怀里,停下了刚想站起来道谢的念头,抿了口热茶。雾气蒸腾而上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凝出细小的水珠,而热意随着茶水流向四肢百骸,又在眼底酿成难言的酸涩。
      母亲生前总说宝玉被娇惯的不知礼数,不通学识,说他如何花团锦簇,骄奢金贵,可是,林黛玉隐晦的扫过这间无一处不透露着奢华的大堂和大堂中衣着华贵的人,可是在母亲口中如此不像话的宝玉,他是大堂中唯一一个身穿素色衣袍的人,就连刚抱着他哭到不能自已的外祖母,也是穿金戴银,无一处不显贵。
      独身离家,虽说是来外祖家,可终归有一个“外”字,不过六七岁的小公子,向来体弱,又生性敏感多思,母亲逝世后咬牙撑到现在早已身心俱疲,只天性好强不肯倾诉,现在宝玉看出了他的强撑,一句不要心急,他一直都在,竟让他眼眶通红,忙撇过头去:“这茶极好,只是烫了些。”
      宝玉体贴地忽略了这微不可查的哽咽,只缓声道:“表弟喜欢便好,这是我自己制的茶,滋润脾胃的。老太太平时也喜欢,一会儿我给表弟取些来。”
      平复了心绪,黛玉抬头露出微笑,语气中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多谢表哥,只是不必劳烦了。”刚坐在大堂中看外祖母与人谈笑,明明大家都对他已是很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偏觉得孤独寒凉,林家又是诗书传家,只觉此地处处不合规矩让人气闷,本以为是自己心思太多太过强求,直到宝玉开口说这些话,他才发现,其实他需要的不是抱头痛哭的悲恸,亦不是那些似乎感同身受的怜悯,更不是一口一个“好弟弟”“心肝儿”的关怀——这样不痛不痒的话谁不会说呢?在母亲灵前,那些不知真心假意的吊唁与哀悼中,这样的话他听了不知多少遍,再说这世间哪来的什么感同身受,不过是自己的苦自己知道罢了。
      再没有一刻如此明白,他需要有人在他刚失母后暂时放弃锦衣华服换上素色衣袍切实表示出的哀思和尊重,需要有人能给他递一杯热茶,告诉自母亲逝世后彷徨无助、进退失措的他,慢慢来,不要急,我一直在这里。
      他是家中独子,从没有兄弟姐妹能说贴心话,如今听了宝玉这番话,倒像是真有了个哥哥,不厌其烦耐心开解,于是好似有了依靠,在这庞大奢华的荣国府中,有了真真切切的温暖。
      “表弟若是想用了,随时找我便是。”看到小表弟一直紧蹙的眉有了舒展的迹象,宝玉便笑起来:“不必拘谨,你是我嫡亲的表弟,在自己家中,合该放松一些。”
      “多谢表哥,”黛玉向来伶俐,此刻却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只能再次重复的表达谢意。
      宝玉招呼一旁的人拿了个手炉,将黛玉怀中那只已有些凉了的换掉玩笑道:“你若真想谢我,多笑几次便是。小小年纪成天皱着眉,我以后叫你颦颦可好?”
      “什么颦颦?宝玉又杜撰了什么哄林家表弟?”探春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身旁笑意晏晏道。
      宝玉让他坐下,而后笑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你看表弟眉宇轻蹙,惹人怜爱,用这两字岂不妙哉?”
      “什么《古今人物通考》,我怎的从未听过?只恐又是你的杜撰!”惹、人、怜、爱,探春眼睛盯着重又捧起茶盏的人,心里缓缓体味这四个字,脸上却带笑:“表弟莫听他胡说,宝玉最会哄人,一张嘴啊,当真是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正有意无意关注这边的人一默,心中不由轻叹,这人可不是最会哄人,偏偏又谁都哄,让人又爱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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