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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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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只啤酒罐倒下,发出一声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响。
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所有在平台上散落的垃圾,所有路平安刚刚跑过的路线,都在这一刻连成一道不可思议的轨迹。王小海看着它们前赴后继,惊讶又迷惑,直到最后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自己脚下。
他的左脚踩在一个绳圈中央。
时间走了一秒,或许只有半秒,甚至连害怕的情绪都来不及在心里泛滥,绳圈就猛地收紧了。巨大的重力像一只可怕的手,拽着王小海,一路将他拖到平台边缘。
他伸手奋力地想抓住什么,可能抓住的只有虚空,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包括那个他最想杀死的人。
只有他在坠落。
一幕幕画面闪现。
老家神神叨叨的算命师曾经说过,人死之前,一生中最重要的回忆会在眼前浮现,这叫做走马灯。王小海从没想过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刻是什么样,但现在他知道了。
他看见老家金色的麦田,倾斜的石板路,赶集的时候,摊子挤挤挨挨,能从这头摆到另一头
他看见集市上的路清雨,眼神明亮,捏着把梳子叫他“大哥”
他看见她从雨中走来,撑着的伞上画着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路清雨就和这些花一样,只是从此被他攥在掌心
他看见姚熏然脖子上的伤口,那么细小,可是诱惑着他,他忍不住把刀刺进去,热烈的血瞬间铺满他的视野......
最后他看见了路平安。还是孩子的路平安,跟着他姓,战战兢兢地叫他爸爸。
冬天的山坡上,他教路平安怎么用圈套捕鸟。
“在这儿打个结,看到了吗?然后一拉,一拽。”
通体黑亮的鸟被勾住脖子,疯狂地在雪地扑腾。路平安心里一慌,手松了劲,鸟儿晃晃悠悠地飞了几米,又被王小海粗暴地拉回来。
他终于抓住了什么,是悬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那道绳子。
鸟儿挣扎着,挣扎着,胸口已经有暗色的血渗出。王小海走到它旁边,残酷地看着它。
“都是你的错,现在只能让它死了。”
平台上的人慢慢走过来,单薄的身影跪在边缘。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王小海近乎痴狂地张开手指,“救救我。”他的嘴唇蠕动,空气里却并没有声音。
“动手吧。”他从雪地上捡了块石头塞在路平安手里。
路平安平静地望着他。
“动手啊!”
王小海的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
“不中用的东西!”他把石头夺回来,拎着路平安的脖子往他头上磕。血滴在雪上,破碎的哭声四处飘荡,没有人听见。
“吱呀”一声。
绳子断了。
王小海的脑袋先是磕在二楼边缘,骨头断裂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然后又是一阵沉闷的回响,四肢接触地面,五脏六腑完成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活动”。
被酒精渲染得头脑发昏的讨债大队终于清醒过来,趴在空了半边的二楼向下望。死亡的刺激让每个人都感觉摇摇欲坠,没有人敢再往上探寻发生了什么。
路平安躺在货车颠簸的车厢里,浑身被汗水浸透,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肩上的伤口泛着火辣辣的疼,是他用备用绳索滑下来时剐蹭到的,一半灼热一半冰凉,他感觉自己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星球。
手机来电无声地亮起来,路平安呆滞了好久才想起挂断,却在看清屏幕上的名字后呆滞了更长时间,他揉揉眼睛,再揉一揉,屏幕上跳动的依然是他这辈子也不会认错的“邢天”。
来电在等待了太久以后自动挂断,路平安的心脏却激动地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撩起绒布一角,咬着牙不管不顾地在一个转弯处跳车。
货车毫无留恋地掀起一片尘土,路平安躺在路上,四肢百骸都回荡着疼,可他什么也不在乎,气还没喘匀就颤抖着手按下“回拨”。
“平安,”邢天略显嘶哑的声音两秒钟后传来,熟悉得好像他从来没有沉默过,路平安第一次知道眼泪流下来的速度这么迅速,“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他温柔地问。
“没有。”路平安的鼻子囔囔的,听起来倒真有点像刚睡醒。之后便是漫长的空白,邢天的呼吸在耳边一起一伏,“怎么了,不想和我说话?”
路平安摇摇头,用力咽下哽在喉头的激动与酸楚,“我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邢天的声音也带着颤,“要不你掐自己一下?”
他真的照做了,用了很大的力气,胳膊都红了一片,“疼。”路平安小声喃喃,咸涩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唇边,他终于无法控制,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哭出声音:“邢天,我疼啊。”
从来没有这样疼过,从邢天倒下那天开始,再多的痛苦他也只会咬牙忍着,现在那些压在骨髓下的痛楚全部爆发,压着他的心脏,却也让他感到快意,至少这是真实的,至少邢天是真的回来了。
他就这样又哭又笑地胡闹了半天,幸好路上空无一人,不然一定会被当成精神病带走。邢天耐心地哄他,轻轻地笑:“平安,要不是何警官在这儿,我真想亲亲你。”
“知道我在这儿就收敛点。”何昭彰下一秒就接过电话,这么长时间他的性格还是没变,关心人的话都说得硬邦邦的:“邢天刚醒,你也别让他太激动了。”
“嗯。”路平安擦了把眼泪,何昭彰的声音终于将他从巨大的喜悦中拽了出来,今晚发生的事情火焰般一帧一帧在他眼前跳动。
“明天请个假,回来看看他吧。”
“好。”路平安的声音再次冷静得像一块冰,挂了电话,他拍拍自己的胸口,“还没结束呢。”
路平安第二天中午就出现在病房,和邢天两人一个脸色苍白,一个黑眼圈快要垂到下巴,却还是你看我我看你,和这辈子看不够一样。何昭彰成功被二人恶心出去,邢天瞄了眼他的背影,冲路平安伸出手,“快给我亲一下。”
路平安凑过去,离邢天嘴唇还有三公分的时候堪堪停住,眉头皱得很认真:“你刷牙了吗?”
“臭小子学会拿我开玩笑了啊。”邢天从后面摁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拼命揉他的头发,直到整颗脑袋都炸了毛,“刷了,要不是还不能洗澡,我恨不得全身冲三百来回。”说完他又低下头闻闻领口:“很难闻吗?”
路平安透过柔软的病号服揽住他的腰,衣服空荡了好一块,邢天瘦得骨头都有点凸出来,“没有,我只是讨厌这股消毒水的味道。”
“很快就能换掉了,很快。”邢天的手继续在他脑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揉,嘴唇附上去,所有对话都变得模糊,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水声。
他们翻来覆去地接吻,亲完嘴唇,又去亲额头,眉骨,鼻尖,路平安的手跟着吻一起在邢天脸上游移,温热的触感传到指尖依然觉得有点不真实,“你瘦了。”他第N次重复完这个动作后说。
“你也一样。”邢天低头,黑漆漆的眼望着路平安明亮的瞳仁,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被自己的傻气逗乐,蜷在被子里笑了。
晚饭邢天遵循医嘱,还是要吃点清淡的,路平安折腾了一天,整个胃都是空的,干脆去食堂买了两份盒饭。医院长长的走廊上何昭彰迎面而来,脸紧绷着,显得所有五官都有些扭曲。
“何警官,”路平安很自然地递了份饭过去,“吃吗?”
何昭彰扫了一眼他的手,视线像蛇一样蜿蜒而上,路平安在他锐利的注视下慢慢有点不自然,他耐心地等着,直到等到那条情绪的裂缝——
“王小海可能死了。”
路平安的手一抖,何昭彰稳稳攥住他的手腕,他的眼睛垂下去,睫毛间或迟钝地一眨,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可何昭彰就是觉得路平安正被这两种情绪同时撕扯着。很久以后他终于扬起干净的脸,说话的语气像在谈论一位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这是报应,您说是不是?”
路平安再次回到北京。
无论时间往前调多久,他都不会想到生活里会有这样一次“神奇”的会面——他,何昭彰和方仲,一起坐在方仲完全可以被当成豪门电视剧取景地的宽敞办公室里。
王小海的死亡原本不会这么快被发现,只是那天的“讨债”大队里有个胆子小的,回去以后做了一宿噩梦,天一亮就忍不住报警“自首”。
为首的那人叫邓冲,辛苦攒了半年的钱都被王小海偷走,一提起这事他还是怨愤未平。他说王小海的位置是一位“高人”透露给他的,就连时间也替他安排好了,印在一张最普通不过的白纸上,塞在他每天都要用的背包底下。
但这位“高人”究竟是谁,邓冲也不知道。
可以确定的是,王小海的确用了假身份并偷盗,邓冲一行人也的确追上了门,现场断裂的绳子足以证明王小海的死亡缘于失足。
一群混子逼死了一个混子,没有人想了解更多真相,除了这位何警官。
方仲坐在对面悠哉悠哉地泡茶,茶叶有些放多了,茶汤泛着浓郁的暗红,但何昭彰没有推拒,一仰头就把一整杯苦涩咽了下去。
方仲笑着看他,说出的话却很不客气:“据我所知何先生已经退休了,连真正的警察都没上门,您又凑什么热闹呢?”
何昭彰表情平静:“这么多年警察的坚持改不了,还请方先生见谅。”
方仲点点头,继续把玩手里的茶壶:“想问什么就问吧。”
何昭彰扫了一眼路平安,从进门开始他就一直很安静,“死者王小海是平安的父亲,案发当晚他说他一直和您待在一起,我只是想来求证一下。”
“您和路老师的关系是?”
“我是他...”何昭彰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恰当的词,只能含糊地说:“他的长辈。”
方仲“呵”地笑出来,“是他的长辈还这么怀疑他?”
何昭彰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路平安也转脸看他,眉眼间藏着一点委屈。他看着这张无论怎样都显得无辜的脸,内心也在动摇。情感告诉他应该放过这个男孩,他经历了太多折磨,也是叶终明一心想保护的人。
可理智始终在提醒何昭彰——路平安不像他表面那么单纯。
他清了清嗓子,还是坚持自己一开始的话:“这是我作为警察的坚持。”
方仲无奈地摊手:“那么警察先生,我作证,路老师那晚的确和我待在一起,他之前救过我的女儿,我请他吃饭,想要报答他。”
何昭彰本能地嗅到一丝线索:“他有没有向你提出什么要求?”
“有。”方仲的眼睛锐利如鹰,“他请我帮他找个好医生,他说他最好的朋友因为意外成了植物人。”
“这样重情重义的孩子,何警官不该伤他的心。”
愧疚的情绪瞬间占满心头,何昭彰甚至能感觉叶终明正在另一个世界责怪地看着他,他低着头,抛下一句“对不起打扰了”便起身离开。
方仲盯着在他身后慢慢合上的门,放下茶壶,走到路平安身边。路平安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像一句又一句无声的质问。
他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在发声之前被方仲掐住脖子,狠狠按在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