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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九华帐中梦天子 ...

  •   文/《九华帐中梦天子》
      作/寒菽

      【第一回】

      今儿不上朝,大梁的皇帝非要亲自送养子怀雍去国子监。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大地上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积雪堆到脚踝,北风呼啸凛冽。
      皇帝拿主意说:“要不别去上学了,朕跟祭酒打声招呼,让国子监放一天假。”
      怀雍赧然拒绝:“不了,儿臣想去上学。”

      怀雍昨晚被皇帝留在宫中用晚饭,正待返程却见下起了雪。
      夜黑路滑,养父觉得太危险,担心他路上摔跤,便让他留宿在乾清宫睡一晚,明早再走。
      反正皇帝的寝宫是怀雍睡惯了的,一直到十三岁前,他都住在侧殿,衣食起居一应由皇帝养父亲自过问操办。
      就是十六岁时他立府搬出去了,皇宫里的旧居也被留空,他可以随时回去住。

      父皇给他系上锈金螭龙玉钩腰带,看着他盈盈一握的腰肢,微微皱眉道:“又显瘦了,去岁的腰带都太宽了,最近可有好好吃饭?”
      时年十七岁的怀雍身材不及其他同龄男性高大,他的肩背纤薄,到腰肢处袅袅地收细。
      怀雍也希望自己更强壮一些,但是,大抵因为他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即使后来勤练武功,也依然是瘦条条的。

      大梁以身姿清逸为美,怀雍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不肯多一分臃肿,吃得很是清淡。
      怀雍含糊撒谎说:“许是因为天冷了吧。”

      他的眼角瞥见一旁侧立的宫女穆姑姑,穆姑姑深深低头,一副讳莫如深、不敢置喙的模样。
      怀雍有点不自在地别过脸。

      没有离开父皇身边、外出读书之前,他还以为世上所有的父子都像他和他的皇帝养父一样亲密无间。
      后来,他才知道,整个皇宫上下,除了他以外,就算其他亲生的皇子、公主都没有像他这样的优待。
      他是九五之尊最宠爱的孩子。

      如今还算好些了,偶尔父皇也会放手让宫人伺候他,在他小时候,父皇都是把他抱着坐在膝盖上亲手喂饭,他学写字也是父皇抓着他的手,手把手学的。
      听说小时候,他不小心吐奶在父皇身上,甚至不小心撕毁了奏折,父皇也不过一笑了之,还不让别人吓着他。

      怀雍全身上下哪怕是一根丝线那都是父皇打扮的。
      他多少知道不妥,但还是放松身体,任由父皇摆弄。
      对于这个坐拥四海九州的皇帝来说,尽可以把金银珠宝、华绸锦缎跟不要钱的堆在自己心爱的养子身上,一般人或许会显得过于繁冗,但怀雍长得昳丽绮美,倒很相衬。

      将怀雍打扮得漂亮矜贵,合他心意了,皇帝才说:“走吧,朕送你去国子监。”
      怀雍没动,委婉地说:“只是上个学,哪用得着父皇亲自送?”
      皇帝笑了笑,坚持道:“父亲送孩子去上学,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怀雍无法再推拒。

      他以前懵懂无知时,还曾困惑过,明明他是个好孩子,为什么宫里总有人想害他呢。
      后来,他明白了,父皇对他的偏爱就是小儿怀中揣的美璧,没人能不眼红。
      可就算他明白了也没办法。

      去乘车的一小段路,父皇还注意要挡在风口,不让他受凉。
      他上车时,父皇更是托着他的腰,把他整个人举上去。父皇身材修长壮硕,臂力数石,就算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

      父皇怎么还把他当成一个娇柔的小儿呢?他都十七了。
      怀雍难免有点郁闷地想。

      从皇宫到国子监距离很近,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一上马车,父皇摸了下手炉的热度,觉得不算烫便递给了他,说:“困不困?困的话路上再小睡一会儿也无妨。”
      怀雍比小羊羔更温顺,道:“儿臣不困。”

      国子监外已经有别家的马车到了,但见了皇帝的御辇自然都得让道,纷纷下车行礼。
      在众目睽睽之下,怀雍被自己的皇帝养父半抱下马车,正好一阵风刮过,皇帝还提起大氅为他挡了挡风。

      就算全天下都知道皇帝没来由地溺爱这个养子,国子监的同学们也早就亲眼见识过了,可每次真的看到,还是会为之咂舌暗叹。
      怀雍似乎还拒绝了养父的继续相送,只由六个太监簇拥着前往学堂。
      而这几个太监个个腰间都挂着篆书文书的象牙牙牌,全是有头有脸的大珰,可在怀雍身边他们还得抢着撑伞提包。

      坊间还有那么几个不明来源的传言。
      一说,曾有一个士人屡试不中,但他为怀雍写了一首诗,因为写得很好叫京城百姓人人赞颂、口口相传,不多久,他便被例外提拔,封赏官职。
      一说,陈将军战败,原本皇帝想要治他杀头之罪,但是将军得人提点,请怀雍出面劝说,最终竟真的让皇帝把死罪免了,改成了褫夺官职,抄家流放。
      一说,先前得过宠的淑妃娘娘正是因为不为怀雍所喜,才被皇帝挑错,打入冷宫。

      类似如此的传闻不胜枚举,真假混杂。
      但毫无疑问的是,怀雍确实为皇帝所宠爱,讨好他说不定能搭上高步云衢的天梯,但得罪他,必然没有好下场。

      这也让怀雍身边奉承者有余,而真心相交的友人屈指可数。
      算来算去,关系亲近的只有镇北大将军的长子赫连夜与清流文魁卢老先生的嫡孙卢敬锡两人而已。

      三人同年同岁,青梅竹马。
      他们一起被百姓们成为新京三杰,是整个大梁国里最英俊最优秀的少年郎。
      非要论起与这两个人的情谊轻重,那么,怀雍能毫不犹豫地选卢敬锡。

      怀雍先等来了卢敬锡,见卢敬锡被冻得脸色发白,怀雍连忙把自己的手炉给塞到卢敬锡的怀中,亲昵关切地问:“怎么不多穿两件,看你被冻的。”
      交递时不小心碰到了手,也不知是不是怀雍的错觉,他感到卢敬锡的指尖似乎麻了一下,垂掩的眼睫也颤了颤,腼腆地说:“多谢大公子的好意。”

      国子监的同窗们都管怀雍叫“大公子”。
      其实,怀雍并不是国子监最年长的学生,但是他们也不知道用别的什么称呼更好。

      受宠归受宠,但论起名头来,怀雍只是皇帝的养子,并不是正儿八经记在玉牒上的皇子,也没有封爵和封官,于是学着怀雍身边伺候的大珰浑叫他作“大公子”。
      怀雍笑吟吟道:“这有什么好客气的?”
      两人结伴相行。

      怀雍坐下没多久,赫连夜也到了。
      还没坐下来就调侃他:“怀雍,听说今天陛下又亲自送你来上学了?”

      大概整个京城只能找出赫连夜这一个人敢对怀雍出言不逊。
      但怀雍并不生气,皇帝也很喜欢赫连夜直爽粗莽的性子,并不会对他的言行举止斤斤计较。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怀雍不客气不温柔地对他翻了个白眼:“就你长了嘴,父皇送我上学怎么了?”
      赫连夜哼哼唧唧,在他身后的位置落座:“没什么。”

      话音未落,赫连夜探过身子,飞快地在他颈侧嗅了嗅:“是龙涎香。”
      怀雍羞恼地说:“赫连夜,你能不能有点规矩?”
      赫连夜就把自己的袖子戳到他面前:“不就闻一下吗?那我给你闻一下。”
      怀雍嫌弃地说:“我才不想闻你。”

      赫连夜与其说是他的友人,倒不如说是他的对头。
      两人从七岁认识开始就见天吵吵闹闹,什么都要比一比,比写字,比弓马,比作文,愣是把彼此斗成了京城中名副其实的两个青年才俊。

      时辰在紧张的课程中飞快地流走,转眼到了午休,怀雍原想在食堂与同窗一道用餐,但父皇给他送来了一大桌子的御膳,还是热的,一口吃一筷子他就饱了。
      父皇说他被养得嘴刁,吃不惯御膳房以外的饭菜,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娇气,他偶尔也想跟同窗一起在街边吃小食,可惜父皇不会允许。

      回学堂的路上,怀雍听见几个学生在讨论家中给活动了个什么差事,满怀抱负地诉说着豪情壮志。
      听到一半,入神的怀雍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一脸作怪的赫连夜。

      赫连夜好奇地问:“你呢?陛下有与你说过要让你去哪儿当差吗?”
      怀雍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赫连夜略微讶异地挑了下眉,又问:“那你自己想去哪儿?”
      怀雍犹豫地说:“我想去礼部……”

      赫连夜撇了撇嘴:“礼部啊……礼部多无聊。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去上阵杀敌,封狼居胥吗?”
      怀雍心头一热,转眼又冷静下来。

      哪个少年儿郎没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理想?
      但别人都可以,他不可以。
      他现在已经够惹眼了。
      不如做个清贵的官,陪伴在父皇身边以报养育之恩。
      清清静静。

      赫连夜虽不解,却没有啰嗦,看了一眼他身边伺候的人,伸手把怀雍拉到走廊的角落,附在他身边悄声说:“你有没有发现今天卢敬锡不怎么搭理我们,很不自在的样子吗?”
      怀雍:“有吗?”
      赫连夜痞气一笑:“有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连夜俯身下去,暖息呵在怀雍的耳背,怀雍一向肌肤敏感,被拂过的地方立时微微泛红起来。

      好痒。
      怀雍忍着发痒想躲开的冲动。
      赫连夜暧昧轻语:“听说昨天卢敬锡的母亲给他身边的大丫鬟开了脸,给他收作了通房丫头。他跟我们不一样,已经不是童男子了。”

      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怀雍知道。
      贵族家的儿郎都会有这一天。
      但他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满脸通红了。

      【第二回】

      怀雍今年十七岁了,还不懂情/事。
      他知道在赫连夜面前脸红一定会惹来嘲笑,可他这时到底还太年轻,想藏也很难藏住心思。

      他想起,其实前年皇后就问过父皇,要不要给他找个年长干净的宫女来教导他人事。
      父皇没同意。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赫连夜果然嘲笑他:“你看看你,脸红成这样,哈哈哈。”
      怀雍瞪他,眼睛发亮:“我又不像你,脸皮那么厚!”
      吵完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一整个下午,怀雍都在偷看着卢敬锡胡思乱想,课也听不进去。

      ——做过那件事以后就成大人了吗?
      ——卢敬锡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
      ——昨晚上卢敬锡真的和丫鬟做了那件事吗?

      怀雍想问,又不敢问。
      就算他跟卢敬锡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行。
      这怎么问得出口?

      卢敬锡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更不自在了。
      他本就是沉稳多虑的性子,并没有主动找怀雍说话。

      本来下午国子监安排的骑射课,但是今天下雪,所以取消了,让学生们在烧着银碳的教室里自行温习功课,若有什么不解,可以找先生询问,学生之间也可以小声地讨论。

      怀雍觉得自己真是太糟糕了。
      别人都在读圣贤书,而他呢,这会儿正满脑子想着什么腌臜的东西啊?

      如鲠在喉。
      可是,不问出口他就觉得堵心。
      他到底还是起身朝卢敬锡走去。

      大家不由地偷睇怀雍。
      怀雍与卢敬锡亲近并不稀奇,两人本来就是挚友,时常黏在一起,形影不离。

      他们看的主要是怀雍。
      一是羡慕卢敬锡什么都不用做就讨怀雍喜欢,不用像他们那样费尽心机地巴结。
      一是因为……因为怀雍生得实在美。

      先前大家都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那会儿的小怀雍也很漂亮,但还是一团稚气,今年不知怎的,似乎也没有长大了很多啊,可就是让人一看见就挪不开眼睛。
      听闻古时兰陵王就是雌雄莫辩的美人,音容兼美,器彩韶澈。
      假如兰陵王再世,估计就是怀雍这模样吧。

      紧盯着怀雍的人不少,他们看着怀雍靠过去也不知是跟卢敬锡说了什么,卢敬锡没怎么样,他自己却先红了脸。
      这是说了什么让人害羞的话?
      众人心发痒起来。

      怀雍到底是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只委婉地问:“文起,你今儿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也不爱理我。”
      文起是卢敬锡的表字。

      卢敬锡迷惑地说:“嗯?”
      他见怀雍一双澄澈的星眸忽闪忽烁地凝视着自己,既觉得心臊,又舍不得转头,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个微笑,失笑道:“怎么了?”
      怀雍瞅着他,一双眼瞳又黑又亮,黑葡萄似的,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像跟昨儿我们分开之前不大一样了。”
      卢敬锡跪坐得无比板正,因为怀雍凑近过来,他往后仰了仰,下意识地用书卷挡住脸:“没有吧。”

      怀雍直直地盯着他,试图看穿他是不是在撒谎。
      卢敬锡觉得像是被人从领口扔进了一只跳蚤,偏偏现在不能去挠。
      怀雍有点不高兴。

      卢敬锡十岁就认识了怀雍,朝夕相处,怀雍的许多小习惯他都一清二楚。
      比如怀雍耍小脾气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嘴角略微撇下来,装作若无其事,说:“那好吧。没事是最好的了。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有什么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卢敬锡怔了一怔,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卢敬锡总该主动跟他坦白了吧?
      怀雍想。

      但一直到放学,卢敬锡都没跟他说别的。
      怀雍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

      刚走出门,迎面砸来一个雪球。
      怀雍被砸了个正着,雪屑挂在他的眼睫上,飞快地化成了晶莹剔透的小水珠,一双眉毛倒竖,顿时间火冒三丈。

      “赫连夜!”
      “哈哈哈哈!”

      怀雍冲出去,跟赫连夜在庭院里打起雪仗来。
      他俩打雪仗是直让路过的人看了指捏一把冷汗,不过嬉戏而已,有必要打得这么你死我活吗?
      而且,赫连夜也是真敢啊?
      怀雍是陛下放在心尖宠的孩子,他居然这么放肆吗?

      两人玩得气喘吁吁,几乎是两败俱伤了才停下来。
      赫连夜被怀雍过肩摔在雪堆中,怀雍也没好到哪去,领口半湿,头发也乱了,他走过去轻踢了赫连夜一脚:“喂,你是不是骗我了?”
      赫连夜嬉皮笑脸地睇了他一下,明知故问:“我骗你什么了?”
      怀雍又要踢他,被赫连夜眼疾手快地抓住脚踝拉了一把。
      怀雍一个不稳,踉跄地摔在赫连夜的身上。

      赫连夜一声闷哼,嘴贱道:“压死我了。你怎么那么胖?”
      怀雍不喜欢和别人搂搂抱抱,连忙爬了起来,骂骂咧咧:“你才胖呢。”

      怀雍真不喜欢自己一身狼狈的样子,起身拍拂自己身上的雪。
      他想,幸好不回宫,不然父皇见了一准要唠叨他半天。
      身边的大珰见他终于玩够了,这才请他去换衣服,把头发也擦干了,弄得一身清爽了再回家。

      赫连夜还在门外等他,见他离去,快步跟上前来:“没骗你。”
      怀雍抱着火炉,转过头来。
      今天他换了一件藕荷色圆领箭袖,外罩紫貂裘衣。
      细绒的貂毛依偎在他巴掌大的小脸旁边,天将黯了,国子监门口把宫灯挂了起来,柔柔的光落下来,少年的皮肤玉雪晶白,仿佛本来就散发着淡淡的光。
      他微微抬高下颌,眯起眼睛,像是只坏脾气的猫,骄矜地睨着赫连夜,薄唇紧抿,示意他有话快说。

      赫连夜被他盯得心痒痒,上前去,拉了拉他说:“真没骗你,雍哥儿,不信改天我们去卢家找卢敬锡……”
      怀雍:“这怎么能问得出口?”
      赫连夜让他稍安勿躁:“看看惜月姐姐是不是梳头发了不就知道了?你可真是,一沾上关于卢敬锡的事你就会变笨。”

      怀雍正要反驳,赫连夜又抢白说:“你今天看了卢敬锡一下午,却不知道我也盯了你一下午,你就那么喜欢卢敬锡啊?”
      赫连夜说的这个“喜欢”多少带点别的意思,怀雍不是听不出来,他说:“你胡说个什么?我跟卢敬锡不过是友人之情而已。倒是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家里人不给你屋里添人?你那么没规矩,还有脸说别人,毛都没长齐就敢偷看春/宫/书,到时候沾上了以后可别沉迷酒色,被掏空身子。”
      赫连夜不以为耻,若有所指地拖长声音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小爷的元阳之身的,我有喜欢的人,除了他,我别人都看不上。”
      怀雍呵呵道:“你看着我干嘛?我又不是女孩子,我是个男的!”

      赫连夜搭着他的肩膀,跟他咬耳朵地说:“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做快乐事,你父皇不也有过几个小男宠吗?”
      怀雍抖了手臂,避开他,坐上一顶软轿:“不和你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了,我回家去了。”

      ……

      怀雍的府邸跟国子监比邻而建。
      父皇正是为着他上学便利,所以赐了他这所宅子。
      宅子门口挂了块牌子,题着“月出春涧”四字。

      能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圈了一大块地搞人闲夜静,建造它的主人肯定也不一般。
      这里是前朝皇帝为最宠爱的妹妹玉安长公主的居所。
      她十八岁成过亲,没一年丈夫去世,压根就没去驸马家住过,丧偶后更是孤身孀居,在家清修,她的皇帝兄长也就任由着她的心意。
      玉安公主前后经历三任帝王,住在这院子里五十余年,一砖一瓦、一草一石都是她精心布置的,不是砸钱就能一下子造出来的。
      即便后世王朝更迭,江山数易其主,这座宅子却一直留存下来。

      早先几年,六公主及笄时还问皇帝讨要了这房子,但是被拒绝了,没想到转头把宅子送给了怀雍。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陛下前些年留着这宅子不让人住,但是又差使内务府打理,是已经想好了要把最好的留给养子怀雍。
      为此,六公主与他之间生了龃龉,每次见他就没好脸色。

      但他能怎么办?
      皇帝想送他的东西,他不能说不要。
      怀雍住进来以后就没有改过一分一毫,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过客,迟早要搬出去的。

      既然无缘,又何必花心思呢?

      因着这儿是父皇送的宅子,他要进出也如自己家一样。
      都不用去皇宫,父皇正在等着他一道用饭。

      唐榆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宫内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等二十四内宦衙门,这其中打头儿的就是司礼监,司礼监中打头儿的则是掌印太监,是以唐榆是太监的大总管,地位煊赫,被人称为“内相”。
      但这位“内相”此时却像是个挂木牌的小火者,在饭桌边上殷勤地伺候天家这对养父子的碗筷。

      怀雍心想:这唐榆今岁四十五,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能站在皇上身边屹立不倒二十年,自然有他的一番本事。

      晚饭比中饭还要丰盛。
      皇帝盯着怀雍吃了两整碗饭才满意。

      怀雍原只想吃一碗,但是父皇说:“怎么?田公公老不中用,做得不和你口味了?还是你腻了他的手艺。那朕把他换了。”
      怀雍从小就是太监田公公给他做饭,对他来说只是翻个嘴皮子的工夫,但对下面的人来说是灭顶之难,他只得说喜欢喜欢,连吃了两碗,每道菜都吃过去。

      吃过饭,又到书房,父皇要亲自考校他的功课。
      怀雍平时从不落下功课,对答如流。

      说着说着。
      父皇冷不丁地问:“听说下午赫连夜跟你说话,惹得你红了脸,是说了什么啊?”
      怀雍:“……能不说吗?”
      父皇:“不能。”
      怀雍不敢隐瞒,只好红着脸,一五一十、一字不错地说了:“赫连夜这么与我一说,也不知是真是假。说着玩儿的罢了。”

      父皇手中的一杯茶端了半天都已经凉了,还在刮碗子,停下来,说:“看来我们雍哥儿还是面薄,就这么两句话也能被说得面红耳赤。不过,你一向跟卢敬锡交好,做什么都要结伴,你是想效仿他吗?”
      怀雍连忙跪下:“儿臣不敢。”

      父皇没喊他平身,叫了穆姑姑进来。
      穆姑姑端了一碗药,送到怀雍面前。
      父皇叮嘱说:“该喝药了。”

      怀雍跪着用双手端起药碗,忍着苦,一饮而尽。

      并不是他生什么病了。
      这药是他十岁时就开始喝的。
      他早就喝习惯了。

      除了大梁皇帝和其心腹的几个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怀雍生下来就是男女同体的身子。
      怀雍必须每天吃药才能让自己长得更像个完整的男人。
      父皇希望他做个男人。

      喝完药,父皇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拉到身边坐下,惯例给他喂了颗糖。
      怀雍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唇齿不要触碰到父皇的指尖。
      他含着糖,一边腮微微鼓起来,恭敬地望着父皇。

      父皇哄说:“雍哥儿,你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着急好不好?你还小呢,等时候到了,朕自会为你安排。”

      【第三回】

      当皇帝拉住怀雍的手时,屋子里原本伺候的太监和宫女就很识趣地退下了,留这对养父子说私房话。

      怀雍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话题,心里乱糟糟的,羞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是个养子,还是因为父皇的偏爱,别的皇子、公主被仆人伺候惯了,光着也不会不好意思。
      但他近身的奴才也没看过他身体的真正模样,平时洗澡穿衣要么他自己做,要么父皇搭把手,连穆姑姑都没怎么碰过他。

      父皇温言细语地问:“怎么?雍哥儿也有喜欢的小娘子了?”
      糖在舌间化开,甜的腻人,怀雍说:“没有,儿臣没有喜欢的小娘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身边有中意的吗?”
      “没。没有。”
      “我见新来的那个小宫女,前几天,你好像跟她说了好几句话。”
      “那是因为她负责养狗,我是跟她问狗的事情。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哦,你不喜欢比你年纪小的小娘子,是喜欢比你年纪大的吗?”

      怀雍被问得头皮发紧。
      怎么还没问完?
      明明父皇很不喜欢别人跟他说这个话题。

      譬如一年前的皇宫寿宴上,北威公府的沈大公子喝多了,跟怀雍说了几句没规矩的话,说他年纪也不算小了,改日带他去花街喝酒,直把怀雍说红了脸。
      略说得响了些,当时父皇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过了几天,他才听说沈大生病了被送回了老家,国子监的生员名额都没留,改给了弟弟沈二。
      沈大的身体明明很好,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重病到被送回老家?
      从那以后,同窗们都在他的面前作谦谦君子,半个会污了他耳朵的字都不敢说。

      怀雍本来就脸红,这一串问下来,耳朵红的要滴血了。
      他在心底拼命期盼着不要再问下去了。
      一时着急,口不择言地说:“我、我对小娘子不感兴趣。”

      话音未落,怀雍看见父皇的神色急转直下,冷的他心里一个咯噔。
      父皇眸中的暖煦瞬间褪没了,抓紧他的手,没好气地沉声问:“对小娘子不感兴趣?你怎么能对小娘子不感兴趣?但凡是个男子都对女子感兴趣,你是个男孩子,当然也要感兴趣。”

      屋子什么都没有变,怀雍却觉得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窒息,像是浸湿的绸缎,层层缠上他的身体耳鼻,难以呼吸。
      怀雍嘴唇嚅嗫,支支吾吾地说:“儿臣、儿臣……”

      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大抵是父皇发现他被吓到了,又变得温柔了许多,安抚他说:“被吓到了?朕不是有意想要吓你……不过是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小娘子,你怎么就被吓到了?”
      怀雍小声地说:“儿臣不是被吓到。”

      皇帝的手在他的肩头搭了一搭,又放下,遗憾地说:“你现在真的长大了,早几年你还小小的,害怕的时候,朕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哄,现在却不好这样子做了。”

      是的。
      以前父皇总会把他抱在怀里哄。

      怀雍幼年的记忆千篇一律。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乖巧安静地待在皇帝寝宫隔壁的东暖阁里,连院子都不大敢去。

      怀雍不记得是在自己几岁的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时候,他还很小……
      有一次打夏雷,他被吓哭了。
      穆姑姑没办法哄住他,只好抱着小怀雍去找皇帝。

      内阁院子是天下所有官员都梦寐以求的地方,但是与外人所想的不同,这里并不宽敞。
      在内阁设立之初,场地比现在还要逼仄,阁臣们挤着办公,都转不开身,后来扩建过三次。
      如今乍一看是颇具规模的,东为诰敕房,西为制敕房,南为隙地,而正中间是阁老办公的院子,也是最早的建的,后来只能往外扩建,是以这里像是蜂窝的心房被围拢起来,难以更改。
      从正门进去是大堂,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木主牌位,穿过游廊,登上阶梯,就到了机要室,数楹的屋子满满当当地坐着阁臣们,皇帝高居最上首。
      机要室总是关起门窗,拉起帘帐,常年烧着沉水香,光线低黯,云雾缭绕,像是永远不会散去。

      一般来说,在这种商议国家大事的时候是不准打搅的。
      但怀雍不是一般人。

      他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他不知道皇帝是世界上最尊贵的男人,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每次他一哭起来就要找父皇,要父皇抱,每次都能得偿所愿。

      穆姑姑会跟门外的值班太监先低声禀告,过了一会儿,门会慢慢地打开。
      这时,门口的光会照进去,像是铺成一条狭窄的路,越过众人,越过桌子,指向父皇的方向。
      小怀雍一见到父皇就不哭了,扭扭身子,从穆姑姑的怀里下来,乳燕投林般地奔到父皇的怀中。
      父皇会一边抱着他,一边继续办公。
      大人们所说的国家大事对幼时的他来说太过晦涩难懂,他窝在父皇的怀里没一刻钟就会睡着,睡着时也要紧紧地抓住父皇的衣襟不肯放开。

      一直到他十一岁了,有一天父皇跟他说,不能再把他抱着睡了。
      他还哭了小半天,说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半步也离不开父皇,父皇却笑起来,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擦眼泪。
      之后过了两年,直到他十三岁去国子监上学了,回过神来,才发现父皇已经很久没抱过他了,他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

      到如今。
      怀雍渐渐长大。
      他身边的同伴小男孩长成了男人。比如赫连夜,从去年开始就突然开始蹿高,已经比他高一个头,肩膀宽很多,胳膊也很粗;卢敬锡本来同他一样白净秀气,但是今年也开始有了男人的硬朗轮廓。
      只有他,还没褪去稚幼阴柔,还是分辨不出男女。

      父皇要他长成一个男人。
      他也想要成为男人,但他就是没有男人样子,他自己也着急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又或者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怀雍不敢忤逆父皇,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也觉得我还小,再过几年再谈那件事也不迟。”

      父皇问:“你知道怎么睡女人吗?”
      怀雍心尖猛地一跳,差点蹦起来:“不知道。”

      怀雍的身材小,手也小,被父皇完全握住。
      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
      父皇掌心的温度其实没有变,但他就是有一阵一阵被灼烫受伤的错觉。

      父皇捏了捏他的指尖,不紧不慢地说:“女人的身体与男子不同,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们会与长得与男人愈发的不同,女人的胸膛不是平坦的,会隆起柔/嫩的胸/乳,腰/肢也会变得更细,软/肉长到臀/股上,腿、间……”
      话还没说完就被怀雍打断了,他听不下去了:“儿臣知道的,父皇!”勇气在第一句话就用完了,他别过脸,声音和肩膀都在发抖,“别、别说了,父皇。”

      父皇笑了起来:“你看看,雍哥儿,看你胆子小的,只是跟你说说而已,没说完你都羞成这样。找女人?哈。别到时候真的见了,羞得昏过去。”
      怀雍闷不作声。

      父皇摸摸他的头发,说:“不过呢,我们雍哥儿迟早要长大的,也不用怕,有父皇在呢。是不是?”
      怀雍含糊地“唔”了一声,权当是回答了。

      好不容易应付了过去。
      父皇启程回宫歇息。

      怀雍洗漱过也要睡下了。
      脱掉了白日里繁复的锦衣华服,只着单衣的怀雍看上去身子纤薄极了,若说是男子,绝没有那么粗糙,可若说是女子,又不够柔腻。
      越是在成长,怀雍越是不想去看,这个畸形的恶心的身体。

      ——“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去上阵杀敌,封狼居胥吗?”
      怀雍一闭上眼,赫连夜对他说的话就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响起。

      过了大半天了。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回答,他轻声说:“想的。我想的。”

      躲在父皇的羽翼下固然可以遮风避雨、荣华富贵,但他还是无法遏制地渴望着宫外的世界。
      他想去远点,再去远点,看看画上的大好河山。
      他也想要有所作为,而不是困居宫中,荒废年华。

      要等到他成亲了,父皇才能对他独立而放心吗?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怀雍想到了踏春宴。
      过两个月,在皇宫的御花园会举办一场宴会,届时,全京城的贵女们都会被邀请。
      名为赏花,实则是贵族世家之间相看未婚儿女的品质。
      到时候还会进行文试与武试,让适龄的少年郎们展现自己的风姿。

      他能不能去参加呢?
      要是他参加,那他一定想要拿到第一。
      让那些人知道,他是有男子气概的。

      怀雍翻了个身。
      ——又想到赫连夜跟他说:“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做快乐事,你父皇不也有过几个小男宠吗?”

      他知道父皇好像有过男宠,但他没见过。
      男人和男人是怎么亲近的?
      赫连夜难道知道吗?

      怀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觉得还是忘掉赫连夜说的这些混账话才好。
      父皇一定不会希望他听的。

      ……

      但是。
      赫连夜不光没有收敛,过了两天,还找着机会又私底下偷偷问怀雍,要不要去他家看男男的春/宫本子。

      赫连夜引诱地问:“你就不好奇吗?”
      怀雍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一时间静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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