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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 夜半时分

      是夜。

      照管万千星辰的仙女卧于祥云之上,恋恋不舍地从美梦中醒来,脚尖一点,便跃至天姥山之巅。她抽出袖中藏匿形似如意的金击子,伸臂轻轻敲打悬挂在朦胧夜色里的疲惫星子。

      这里不是人间的天空。

      凡人看到的日月星宿,不过是仙界星辰万象在仙境湖泊中的倒影,那湖水与人间天空相连,演换阴晴雨雪。

      星星平时以与人极相近的外貌形态存在生活,绝大多数都是儿童形态的小仙,只有极个别已达弱冠而立,甚至是白发老者。那些孩童期的星子,白天在辽阔的天空尽情嬉戏,身上难免惹去些许云彩的碎片令云之君不悦;每到深夜他们已还家熟睡,凡人心脏的地方藏匿的星核便将“肉身”收聚为环裹星核的透明彩色气团,云朵碎屑则会附在星核外表。仙女就负责用击子敲落这些星子携带的云彩,好让它们重新聚拢成扛起天庭的基石。

      可昨晚有颗星星实在太调皮,玩得忘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仙女找啊找,终于在黎明之前寻到逗留西方天空尽头的淘气孩子。因为他,仙女整宿未眠,神情倦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工作,走进东边天际最后一片未料理的星群地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太困了,所以才……

      仙女不慎击落了旁边不须清理的最东边的一颗星星。她害怕天君责罚,用金击子替代他闪耀东方,而自己因为没有了金击子,只得日夜不停奔走在空中,用衣袖拂去每颗星星身上的云彩碎片。

      而那长庚星仍不知发生了何事,匆匆瞥过一眼云端仙境的瑰丽景观,就作一道虹光,坠入蜀地一户官宦人家女主人的怀内。

      十月后,她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

      02 清晨薄雾

      男孩还记得那个奇特的梦,虽然只有一个定格的模糊画面。

      他每每坐地目送金乌远去,迎得玉盘高悬时,总瞧见桂枝婆娑、玉兔捣药的幻影一扫而过。他曾兴高采烈地将这奇景讲给母亲、小伙伴们听,却换来笑他念书念痴了的回应。

      从今以后,他便不管人云亦云的盲目可笑,兀自相信他所见非虚。

      03 正午阳光

      浸养在月色与信仰撩人的诱引下,他从少年长成翩翩公子;长绳难系日,风流才子披着夹杂几处银灰的散发,又入不惑年。他玩剑修道,潇洒自如,狂放不羁。人们赞他仙风道骨气宇不凡,因他习得身变幻的道术,时而妆成深闺女子,时而能为大好河山,皆惟妙惟肖、难辨真假。

      他自号居士,颇爱“谪仙人”这偶然拾来的雅词;爱酒如命,称自己是“酒中仙”,于似醉非醉一刻,能推却任何人要他登舟一游的请求,包括十分青睐他的高贵君王。

      有人见他的潇洒嫉妒成疾,有人对他的道术指手画脚,他们趁他醉酒变作翰林中一梨木时,故意将树斩断扔出了金碧辉煌名为长安的花园。他们自是伤不了他的,“谪仙人”则气恼这些人的粗鲁奸佞,即使在那花园华清池水中央盛开着一朵无比惊艳的芙蓉,让他恍然间忆起童年的梦。他以为这里是那个地方,可他想错了。隐形的乌烟瘴气包裹着这里的一花一草,他最后一眼望向那朵绝世芙蓉,头也不回化作轻舟而去,即使依旧不舍怅惘。他似乎已在那一眼中看透它与自己的命运联系。

      不过是这个金玉其外王朝的象征和棋子罢了。

      他厌倦尘世的凡俗,启程初动了浪迹天涯的念头,以求在这灯红酒绿之地尽量超脱和自由。无奈抵不过东鲁诸公盛情邀约,暂时将轻舟泊在府前,把酒欢歌,畅饮达旦,看似已忘记了哀愁。

      04 午后微雨

      这本该是祥和静谧的一晚,鸟雀平平无奇的低吟并无任何事端发生的预兆。

      居士迷迷糊糊沉溺于睡梦的时候,一道白虹刺痛了他的视觉,睁眼,发现自己飞向野外身轻如燕。四周倒是青葱翠绿,竹树花鸟富有灵性,就是越地风光;可仔细一琢磨,方圆十里直视无碍、人烟俱绝,又怎如越地繁华?他人处白昼,犹见镜湖中倒映其身影的明月,愈加觉得不可思议。快走几步,谁知区区几步竟跨过了实际数万倍的距离,仿佛是奇异的景致中空间紊乱,刹那将他送到剡溪旁,观清波荡漾,猿猴长啸。

      传说一位千古大家曾短暂停驻剡溪,住所至今仍在,还留下了一双据说乃神物的木屐,能攀登青云直上天际。世人如此说,可几乎每个人都把它当个笑话,“那玩意儿,只是能去其前齿后齿方便走山路的鞋罢了,喏,街坊鞋摊上,都搁着神物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他走近溪边一座草堂时,真捡来双布满灰尘的木屐,用衣角抹净,也认为再朴素平常不过。但经不住好奇心和光脚的龌龊,他还是穿上了他们。

      诶,正合适!

      话音刚落,木屐忽然运转,散发着柔和光芒,拖着居士踩云纵上行遍邻近的崇山峻岭。他一会儿在山崖缘,一会儿悬浮在半空中;彼时赶上了东海日出胜景,此刻听见了桃都山天鸡鸣啼。晕眩被强烈的兴奋之情盖过一头,他渐渐也能够控制双足,便降于坐落山脚阴暗面的深林某处。眼前的巨山好像横卧天际般巍峨,那不可比拟的气势,胜过他记忆里任何一座人人赞扬的山岭,什么五岳,什么赤城,什么天台山,他都没能如此惊叹。他崇拜,溢于言表,即使对自己的方位一无所知,他也笃定要爬上山巅,求证太阳是否被这耸入云端的高峰刺穿。

      山中乱石丛生,道路百转千回。幽暗的森林里,生长着比第一眼所见更千奇百怪的鲜花,密密匝匝挤作天然图案。他随性沿流水行止,迷恋欣赏奇石和花朵,良久方惊觉天色已晚。

      此时,熊吼声、龙吟声,在岩泉间响彻九霄,深林为之震动,峰峦为之颤抖。铅灰色的乌云沉沉地压着天际,似乎快要下雨了;水波淡淡地摇曳泛泛,湖面上腾起一阵云烟。闪电划破长空,一声惊雷,山丘峰峦震颤,仿佛要突然炸裂倒塌。

      在轰然巨响中,山貌开始改变,稍高于半山腰处部位的木石缓缓朝外开裂......不,那俨然是道石门,方的框架,竖的门轴……那是神话中神仙府邸的门户!

      通过林间空隙,能隐约窥见洞内情形。洞里的天空浩荡广袤,望不到边际,日月交相辉映照耀着神仙的宫阙。云神们以彩虹为衣,以风为马,脚踩着祥云,纷纷飘然而下。周身的金色光耀,更使他们的美恣意放射。老虎从洞里飞出,携琴弹奏;凤鸾盘旋山脊,衔金缕引车而驰。他张大嘴巴,看着纵横如麻的云神们伴着音乐翩翩起舞入了迷,手脚竟不自觉地一齐舞动,想用力一蹬,让这谢公屐踏住云朵,与神共舞,却猛地被一只手拉紧袖袍,踉跄跌回地上。

      回过神来,居士怒目转视后方,呆住了:身后站着一窈窕女子,著通体银白的薄纱衣裳,恰恰称得其肤如凝脂,两颊又微微泛着有血色的粉,十分清丽;她唇红齿皓,似玉容颜约莫十六七岁,一头纯洁白发长至地面,发丝扫及之处,奇花争相破土绽放,自带馥郁芳香。那双棕色眼眸清澈得,甚至可以映照出居士自惭形秽的狼狈面孔。明明早先云神的美貌远超她,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令他忽略了别物,似乎她是这天地间的唯一存在,唯一出尘绝艳。并非只有狭隘的爱情会制造这种美丽的错觉,而他其实则是受那么近那么纯粹无暇的气质感染,于是双目无神,表情呆滞,活像个痴汉。

      她轻轻皱眉,打量着面前的怪老头,记忆力,貌似没有哪路神仙这般颓废,便试探着先开口,问他身份;见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忍不住莞尔一笑,想来必定是误入仙境的凡人了。她边解释刚才牵制他衣袂,是为了防他打扰云神们召云聚雨好使人间降下甘霖的仪式,边回答些他接连不断的问题,声音脆生生,像雨滴落在铃兰草上花蕊触壁发出的乐音。

      原来她本是这天姥山下的一头白鹿,只因偶然聆听西王母的歌声通了慧根,得以飞升成仙,在仙界担小小公职;后疏忽犯了大错,被逐出神府,下山赎罪。

      “您说,‘这天姥山’?此地是天姥山福地?为何没有人烟?”

      “你们凡人那儿叫福地?也是,”她爱怜地抚摸局士刚刚不小心踩断的花茎,折断的茎又奇迹似的愈合了,“这里就是天姥山。不过,这可不是凡世,而是人间与仙界的交汇处,统共七十二地,连接着人、仙两界。偶有凡人梦魂闯进交汇的缝隙,便由各地小仙引导着重返人间的肉身;同时,伴随部分印象缺失。”

      居士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吐露萦绕他心头多年的疑惑:“我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场景。五彩斑斓的霓虹,细碎的像宝石一样耀眼的尘埃充塞四虚,夜幕咫尺远近但大地遥不可及……还有一张模糊的脸,我记不清样子了……”

      “或许,你以前也来过交汇处呢?只是你印象实在消磨太多,我也无法判断你到底曾去何处。”她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深思。

      “能再次闯入交界处,我也没遇上过第二桩。”

      仙女似乎好久没和他人说过话般,很快跟他打开了话匣。在她的叙事里,她已降为散仙四十余年,日日守着一株牡丹的精魂,需等云游至此的蓬莱仙人带走它方可重回仙界。但那人行踪飘忽不定,九州难寻,怕是要等上千年才可能碰见。平时,唯太阴星君回来看望她,与她解解闷,聊聊仙界近日趣闻。若非观察到剡溪附近的天空呈金色,她也不会擅离职守来寻找原因。听仙女说,溪水发源的夜潭是人间与交汇地的通道、返回人间的必经路,也是现在领着他前往的地方。

      无论是她讲的仙界事物,还是她关于惩罚的低落表述,一时间都让居士耳目一新。

      他故意丢弃了木屐,赤足跋涉,假装疲惫走得慢悠悠,就图多看几眼周围的景象,以便回去时能练出新样式,他又会成为众人追捧的明星。自然,他也同仙女分享了自己的故事。谈及童年赏月的奇遇,仙女眼神霎时异样,情绪明显激动起来,那腮上的粉更加明艳了。她后半程缄口不语,仿佛变了个人,静静来到夜潭边,还不顾居士的不舍,叫他还是赶紧走吧,就从这儿跳下去。嘴边却反复念叨着几个字,勉强辨认出,“他就是那个孩子,月儿说的那个孩子”。

      他正收起留恋奇山异水的目光,准备跳入深不见底的潭水,仙女忽地攥紧他的外袍衣角,高声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泪水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我真的对不起你,可你为何像与我作对,一直留在凡间呢?你知道吗,只有你回来了,我的罪才能真正被宽恕……一定是你以前太爱人世的浮华,直到现在看透了,想着逃离,埋藏体内的仙根这才引你过来……对对对,我怎么忘了告诉你,你是天上太白星君,因为我的罪过误使你坠入凡间投胎成人,若你不离开那儿,你就生生世世为凡人了。你现在呢,肉身的阳寿未尽,魂魄过于沉重,我无法带你飞回天际……啊,对不起,我……我不该把自己的私心强加给你的……没事,没事了,你你回去吧,好好活……过得快乐。但是,如果你痛恶人世,记住,在你阴阳一线时身体最轻,你只用在崖边找到我的化身--白鹿,一只白鹿,我相信你能找到的—我就可以借山势载着你跨越银河,我们回家……”

      仙女松了手,他迅速堕入幽深冰冷的潭水,五官逐渐被凉意麻痹,意识也愈加模糊。视线内,支离破碎的水纹,花一样美好的脸,深水的压迫感,全杂糅在一起,越冲越淡,末了,成为一片空白,只剩一句话还在耳边回响。

      “要记得啊,要记得啊……”

      大梦惊起,他在黑暗中摸索,身边只有枕席,不禁惋惜长叹,心里叹的却是美丽的梦境烟霞,已没了仙女和任何话。推拢屏风打开纸窗,天上的婵娟遥遥注视着他。洁白的面容前,又一次扫过桂树下白兔跳窜的阴影。

      他留下座大体还原梦魂所游仙山的幻象,影映于主人桌案书筒侧,挥袖绝尘而去。

      05 黄昏余晖

      居士继续修他的道,喝他的酒,做他的“谪仙人”,从纷飞的战火里走过,从更迭的时代里走过,从长流的判罚里走过,从外人的眼光里走过。可是他的潇洒已被岁月落在了后头,他慢慢老得变不作娇艳少女,撑不起壮阔河山,连道术都慢慢淡忘了,留在他脑子里的,独数年前的幻梦与那一叶游子的轻舟。

      欲念每每削减一分,他就多忆起一点仙女的模样,多想到一些梦里的对白。

      衰老和贫寒侵占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啃蚀他脆弱的骨头,所有事却清清楚楚倒流进脑海,波涛汹涌化成满面浊泪纵横。

      他选择了不甘。既然人生有一死,何不趁沉疴让死亡追上自己之前,去追自己的归宿?如同孩提时期般,固执,执著,他要去寻觅青崖间的白鹿。

      而行舟随江流穿梭重重山岭险峡,别说白鹿了,普通野鹿都不见踪影,仿佛齐齐约定好,躲着这位日渐绝望的老人。最后的最后,他的船上除了一盏孤灯,只余一坛最烈的酒。

      漂泊在似墨漆黑稠密的夜色的涡旋中央,他怀着醉死的心豪饮一通,像平生敬仰的侠客一样重重摔破坛底,瘫软如泥躺倒在船尾。

      他回溯他星星般自绚烂到黯淡的一生、曾经自诩精妙的道术,现在恍若丑角滑稽戏折折重演。他痴笑,笑自己痴,净浪费时间相信些荒谬东西,相信可憎可恶的白日梦。就算他还能变作高百尺的危楼,也摘不了眼底万丈远的星辰。

      “谪仙人”,用尽仅剩的一点力气,举起残破的酒坛朝头砸去。

      差点砸中的瞬间,他好像瞧见有白影从碎陶裂隙中闪过;他赶紧甩开破坛,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几十,不,上百只纯白仙鹿竞跃山头,在黑夜划过,光点联结成线,环绕他的小舟起舞。眼花缭乱怎能形容他此时的无措和狂喜?他呆立船尾,看只只白鹿纵身跳入水中,汇成一江星河,明艳了他浑浊的眼眸。其中一头,离了纷纷入水的鹿群,则越上了船舱顶部,与他相视数秒。他诧异非常的是,这只白鹿眼里装着他心心念念的仙境之景,甚至连云霓缓移都可以分辨。白鹿忽然阖眼鹿蹄往后一迈,没激起一点儿水花;待他大喊着奔去扶桨一望,只有圆月躺在水底,留步,自己的影子投映其上清晰可见,影旁站着一只白鹿倒像。

      紧随其后,他直直倒下,张开双臂,拥抱只属于他的疯狂与光。

      06 朗月高悬

      太白星君记得他似乎曾穿过一片水幕,一片深不见底又薄如蝉翼的幕帘,一块光斑在那片水幕尽头静止。

      朦胧中睁眼,早已东方之既白。他想起什么白鹿,身旁却是一位熟睡的仙女,她手中如意状的物什在徐徐升起的朝阳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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