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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年往事 ...

  •   国庆放假,校园里又满是拖着箱子的学生了。

      纪云生本来犹豫了几天。虽然家在本市,但回家意味着要见到父亲。而宿舍这边只有程驰留校,他很难衡量更不想跟谁单独待在一个屋檐下。
      正巧父亲发来消息说二号要去英国出差,他便安下心来决定回家。

      家中气氛冷清得一如往常。有些气息也许真是声音带来的,这房子里长久无人说话,也就没有人气。

      两个人其实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但纪胜民做红酒生意,在地下室弄了个酒窖。楼上原本有三间房,其中两间被打通了,用作他的书房加琴房。
      两人一上一下,井水不犯河水。这家里除了酒窖和两间书房,其他地方都空荡荡。纪云生总觉得家不像家,更像是冷冰冰的陈列室。

      晚饭是在滕佳家里吃的,她不在,甜点上便缀了几颗树莓。
      滕佳讨厌酸味,还曾因为某次她生日宴上的饮料是西柚汁而认为妈妈偏心,搞得纪云生怪不好意思。

      四岁前,父亲没空管他,他便住在这里。
      滕佳妈妈徐靖芳对他很好,几乎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在照顾。他们父亲据说是几十年的兄弟,性格却天差地别。滕致远很随和,对他与滕佳都宠得很,而纪胜民的慈爱似乎只有滕佳的份。

      他所谓的父爱与母爱全是从滕佳父母这里得到的。
      起先滕佳以为他是她亲哥哥,纪胜民接他走的那天她才弄清概念,哭了好一阵。后来有次他们吵架,小女孩口不择言对他嚷:“有本事你别抢我妈妈!”

      那时虽然滕佳妈妈骂了她一通,但纪云生从此明白,那些爱都是他借来的,从不属于他。
      可为什么他的父亲能让滕佳撒娇,自己却更像个外人?

      “胜民啊,云生也大了,家里老这么空落落的不像个家呀。”徐靖芳突然说。
      “反正我们都老不在,空就空吧。致远,上回阿姨拿的灵芝喝了吗?”纪胜民转移了话题。

      去年过年滕佳妈妈就委婉提过家里还是要有个女主人,父亲也是这样把话题避过去了。
      父亲大概是真的很爱妈妈,多年来从没有要续弦的意思。久而久之,纪云生习惯了家里只有两个人,也习惯了这样的父亲。

      第二天清早纪云生起来倒水,客厅传来行李箱拖动的声音。
      这么多年,父子俩谁出门都不会特意跟对方打招呼。但既然听到了,他还是端着水杯走了出来。

      纪胜民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换鞋,开门时说了句:“记得练琴”。
      这是从小到大他从父亲口中听到最多的话,仿佛他就是个弹琴的机器。练琴他自然记得,父亲没有别的关照,他也就低声答一句:“知道了”。

      “了”字还没说完,门已经关上。他在门口站了几秒,趿着拖鞋上了楼。

      他是逆反心极重的人,不明着忤逆倒不是因为不敢,只是比起逆反,他更讨厌争吵和麻烦。
      父亲若是不说,他今天确实打算练琴。可既然这是父亲临走前唯一的交待,那就去他的钢琴吧。

      他有时候会回忆,他跟父亲之间有没有过如正常父子间的那种亲密。
      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忙,他们并非真的不和,也没发生过什么争执。真有意见不一就是长时间的冷战,两人可以整月各干各的不说一句话,仿佛对方是空气一样。

      八岁那年的儿童节父亲破天荒带他去了游乐园。
      作为一个孩子,他内心还是雀跃的,喜滋滋拿着冰淇淋上了摩天轮。隔着玻璃,父亲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那扇窗,那时候他竟有些感动。

      摩天轮缓缓升到最高点。
      他望向远处,楼房林立,草地上有孩子追着狗打闹。寻常人家的寻常画面,他从未拥有过。

      再低头,看到的是父亲离开的背影。他很惶恐,甚至一度怀疑父亲是不是要把他遗弃在这里。他想追过去,可是摩天轮很慢,等到他下来时父亲已不见踪影。
      他站在原地,没有走,也没有哭,从下午等到天黑。

      来接他的是徐靖芳,她告诉他父亲有急事要处理,他没吭声。

      那天父亲回家已是深夜,他还坐在客厅沙发上。父亲进门只是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还不睡。
      若是当时能得到一声道歉,哪怕只是几句亲口解释,他心里大概也不会太埋怨。可父亲没再说话。

      他默默回了房间,从下午开始积攒的委屈此时才爆发出来。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从那以后,他与父亲之间便只剩下冷漠了。

      童年的气球被那一根针扎破,那时起,他与所有人都下意识保持着距离。不想了解别人,也不想被了解,不哭不笑,不对人解释好恶。
      他的朋友是狄更斯、品钦、莱辛……文字的世界都是假的,明知是假的就不会期待,不会期待就最安全。

      *

      程驰吃完午饭回到琴房,忽闻一阵磕磕绊绊的琴声,弹的是莫顿的《The Crave》。
      弹到黑键力度便重了几分,一听就是因不熟悉而格外刻意。右手还没弹顺就上了左手,一小节弹了半天总错在几个音符里。

      三楼是专业琴房,很少会听到谁弹得这么吃力。程驰好奇往里走了几步,见那扇门没关严实,朝屋里瞅了一眼。
      坐在钢琴前的女生穿着姜黄色衬衫裙,露出的手腕纤细白皙,褐色长卷发扎成高高的马尾。一双眼睛瞪着琴谱,嘴唇抿得用力,抿出嘴角浅浅的梨涡。

      他正看着,音符卡在了同一个位置。她气恼地把头一埋,额头砸在琴键上,砸出一组不协调的和弦。
      他突然想逗逗她,走进去把那几小节弹了出来,问道:“你不是钢琴系的吧?”

      那女生本就被突然进来的人吓了一跳,他这么一说,她怔怔反问:“我弹得这么差吗?”

      除了纪云生,程驰从不爱打击人。
      听她这话里的可怜劲儿,他笑着说:“不算很差,就是以前没见过你。”

      她端坐的身体垮下来,“我声乐系的。本来老师给我钥匙我还觉得运气好,结果在你们这层练琴太受打击了,边打游戏边弹的都比我弹得好。”

      程驰一笑,“你叫什么?”
      “啊?”她说话时发着呆,顿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奚敏。”

      “15钢琴程驰。”他伸出手。
      奚敏一听这名字瞪大了眼睛,丝毫没注意到他准备握手的姿势,“你就是程驰啊?”

      他尴尬地把手顺势插进口袋里,“你知道我?”
      这其实是句废话,整个南音,没听过这名字的人想必才是少数。
      她神色突然委屈起来,“我记得你,去年奖学金就是你把我挤到了二等。”

      程驰没忍住笑,第一次听到有人记住他的理由竟是这个。
      她的名字此时他也有了些印象。他在学生会负责的是社团活动申报,上个月刚在哪本册子上见过这名字。

      她依然那么看着他,他收住笑声,努力正色道:“那怎么办?要不我教你弹琴作为补偿?”
      “真的?”
      奚敏的开心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那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却与他见惯的眼神不太一样。好像,不是因为他。

      “真的。”
      “现在?”

      程驰原本只是逗她。刚才见她弹得费劲,又说被他挤掉了奖学金,教教也无妨。现在那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想起四年前的自己。

      那时他只身来江南,要与一群自附小开始在这里读了九年的人争附中名额。父母能给他的都已尽力给了,再要花钱请老师实在太为难。

      父母全无人脉,他对这座城市也一无所知,唯独记得曾经在比赛中见过的一个评委是江南音乐学院钢琴系的系主任。
      人在一无所有时也许尤其胆大,他当时做了个现在也觉得冲动的决定——跑到南音找宋家平。

      遇见宋家平的那次比赛他并不是冠军,但宋家平还记得他。
      那天他被带到琴房,宋家平说:“上次只听了你两首曲子,我要看看你的功底能不能达到做我学生的标准。”

      来时他是脑子一热,眼下有戏,他却又犹豫了。他把手从琴键上放下,抬头看宋家平,“老师,我现在可能付不起课时费,能不能慢慢还您?”

      宋家平沉默了一段时间,正当他以为要被拒绝时,却听到一句:“《激流》、《革命》、《冬风》、《大海》,选一首弹到你极限速度,先不管处理。如果一个音都不错,我免费教你。”

      程驰当然知道这是极苛刻的条件,但当时走投无路的他欣喜若狂。
      当时那首《激流》弹完,秒表显示00:02:04。速度够快了,但他知道自己没达到要求。
      他低下头,“错了两个音。”

      “嗯。”一直看着他的宋家平走到了窗前。
      他闭了会儿眼,站起来,“谢谢老师给机会,打扰了。”
      宋家平又嗯了一声,“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敢拼,不错。”

      程驰怔了一下,不明白这话里的态度。
      宋家平走回来站到他面前,“明天来吧,我收你。”

      那时的他也像刚才的奚敏一般兴奋,“真的?”
      “真的。”宋家平说。
      这一教,便教到了现在。

      程驰带着奚敏弹了一个多小时,她看看时间,问道:“是不是耽误你练琴了?”
      “还好,不过教到这儿你是该自己消化一下了。”他笑道。
      奚敏认真点头,“谢谢程老师。”

      这称呼让程驰忍不住又笑了,“没事儿。一般初学不弹爵士,你怎么会想弹这个?”
      “我想转专业学电影配乐,蹭了好多课,就只有钢琴课没法蹭。”

      电影配乐,程驰想起了纪云生的选修课。

      “你学声乐的怎么想起转配乐?”
      “去年有段时间我连看了几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里面的人老提到有个荷兰作曲家叫布登梅尔。后来我查了半天发现是个假名,其实就是普瑞斯纳。当时我就觉得能这样给自己创造一个新身份,比当演员还有意思。”

      这理由也有意思,程驰笑道:“那你得加油了,明天继续?”
      “谢谢程老师。”她又是这么一句,“明天见。”

      程驰走到门口,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第一个学生正认认真真在谱纸上做记号。
      认真,这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品质,他们这样的人不该输给那些漫不经心的家伙。

      他走回琴房,继续今天的功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少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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