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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白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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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白天很长,日子却过得很快。
在买琴回来之前除了办理些琐事,纪云生和程驰几乎每日都在城里闲逛。
纪云生对巴黎莫名熟悉,存在于文字中的那些地名一个个在眼前具体起来。每走过一条路,他都想到许多故事。
路过凯旋门,他便想起什勒米洛维奇那些怪诞的幻觉。
把痛苦藏在幻觉之中也许是好的,莫迪亚诺所说“必须不停与遗忘作斗争”,他反而很羡慕。但那句“在所有的罪孽中,绝望是最可鄙的罪孽”又使他不敢绝望,然后发现在压抑住绝望之后,日子真的又有了一点希望。
他特意去了花神咖啡馆。
咖啡并不十分好喝,甜点甜得发腻。桌子有些斑驳,玻璃窗格里两个女孩对坐着,手里各拿着一本《康素爱萝》,互相念着。
程驰问他:“她们念啥呢?”
“乔治桑的小说。”
“李斯特给肖邦介绍的那情人么?”程驰笑道。
纪云生喝了口咖啡,“是啊,不是还说《小狗圆舞曲》就是为她写的么。”
程驰假装对那两个女孩很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阳光被窗格剪成几片,淡淡投在她们脸上,一片光影虚虚实实。
有一日傍晚他们从运动公园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滑板回家,纪云生突然指着一座院子说:“巴尔扎克在那里住过。”
“所以你买这儿是想跟他当邻居么?”
纪云生白他一眼,“照这个逻辑你应该住在Père Lachaise。”
“哪儿?”
“肖邦葬在那里。”
程驰停住脚步,“我哪天被你气死了记得把我埋那儿。”
“想得美,墓地比我房子还贵。”
纪云生若无其事继续走,程驰无奈地跟了上去。
纪云生有时会独自出门去逛逛集市。回回两个人单独行动,程驰进门时就会发现屋子里多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随着家里的物品一天天增加,生活气息也渐浓了。
让程驰意外的是纪云生对旧物的沉迷,家中的橱柜、餐桌、椅子、台灯都是他不知从哪个二手市场淘来的。就连车也是他一眼看中的一辆旧的雪铁龙2CV。
陪他去提车那天,开回来的路上熄了两次火。程驰嘲笑道:“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我又没开过手动挡。”纪云生兴致很高,一点儿不着急。
“没想到你会买这种铁皮盒子,不觉得挤得慌么?”
“老车多有意思。”纪云生说。
钢琴也是二手的,其实比新琴贵不少。
因为客厅不大,两个人挑了十几天,最终买了台立式贝森朵夫。运回来时挤不进电梯,无奈之下他们又请了几个搬运工艰难地把琴扛上了楼。
“音色还是没我妈那台琴好。”纪云生弹了几行旋律说道。
“那是肯定,你家里那台有年代了,这些年老厂的做工也不如以前。”
“没研究过琴,不过很多东西都是以前的好。”
程驰指了一下他乱糟糟的屋子,“所以你买了这么多破玩意儿?”
“有些质感只有时间和经历才能打磨出来。”
“你知不知道鬼片里经常有那种买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古董然后被原主人缠上的。”
纪云生停下弹琴的手,好像在想什么。
程驰又说:“尤其是镜子,晚上经过的时候...”
纪云生瞥了一眼门口刚搬回来的镜子,“闭嘴。”
第二天清早程驰起床之后发现纪云生房间没有关灯,客厅那面镜子被盖了块绒布。
*
滕佳回国时单曲制作已经完成。
MV的筹备没让她操心,经过最后几天细节确认,一行人于八月下旬出发去了甘肃。
这首《白夜》在最初谱曲时只是普通的流行乐。制作人考量他们的背景,认为在中间加入古典元素显得更高级,于是在MV版本中加入了一段近一分钟的间奏。
先是一段安静的大提琴,然后钢琴加入,再由鼓点引出高潮段落。
那一段是夜景,场景选在沙漠。
在旁等待的滕佳裹了件外套看着他们发呆,星空很近,灯光很亮,似乎有点晃眼睛。她靠着车门怔怔听着琴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怎么哭了?”邵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滕佳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她对着镜子用纸巾按了按,带着哭腔说:“太冷了。”
“有这么冷么都给你冻哭了。”邵乐笑道,“你进车里等吧,我们估计还有一会儿。”
滕佳嗯了一声,拉上车门靠在了椅子上。
她看了眼时间,纽约此时正是中午。她点开奚敏的头像,手在界面上停顿了一会儿,拨出了视频。
奚敏正在做饭,按下接听键之后就把手机立在烤箱架子上,一边低头看火一边问:“大半夜了这么有空啊?”
“你在做什么呢?”滕佳问。
“煎三文鱼。”奚敏把镜头往下转着给她看。
“讨厌,本来只是冷,现在又看饿了。”
奚敏笑道:“该不会没吃晚饭吧?他们应该知道你这个小朋友没吃饱要发脾气的。”
“吃了。”滕佳说,“等得无聊,看你弄吃的馋嘴。”
奚敏关了火,这才看见滕佳在车里,问道:“今天还没收工啊?”
“应该还有很久吧。”滕佳盯着画面里的奚敏,“敏姐,我想问你个问题。”
奚敏听她语气有点严肃,把手中的盘子放下了,也看向了镜头,“怎么了?”
“你用了多长时间才不会想到我哥?”
“我...”奚敏垂了一下眼,“有点丢人,我到现在遇到跟他有关的事还是会想到。”
“比如呢?”
“看到星空,听到巴赫,还有一些很小的事情。之前跟你一起去长滩的时候我就想起他喝醉的那次。”
“你还会想跟他在一起吗?”
“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是我突然想问。”
奚敏沉默了一会儿,说:“会想到是我控制不住的事情,但我还有理智。”
“看你也这样,我就不觉得我矫情了。”
奚敏笑了一下,“想程驰了?”
“才不想他。”滕佳看了一眼窗外,“敏姐我要过去了,下次再聊。”
她下了车,朝休息中的几个人走了过去。
坐在琴凳上的邵乐正要起身,滕佳裹着外套冲他问道:“你会不会弹《小狗圆舞曲》?”
“啊?现在?”
“可以吗?”
“你等等我找找谱啊。”邵乐说。
滕佳在一旁坐下,抬起头看着天。星空真的很近,灯光也真的很亮。
琴声响起,她闭上了眼睛。同样的曲子,却又十分不同。肖邦还是那个肖邦,身后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
随着开学的临近,程驰又开始为定级考试紧张起来。
每次练琴,纪云生都会用一种贱兮兮的表情看着他,然后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什么地方。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要强忍着把这人直接从窗口扔下去的冲动。
程驰从前都没这么忐忑过。
在国内时他对大家水平熟悉,十多年里碰的壁也就纪云生和黄若仪。而巴黎聚集着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学生,他不知道自己的琴技能不能打动那些挑剔教授的耳朵。
考试前两天的下午,纪云生在晚饭时间拎着滑板回来,见程驰还在弹琴,便问他去不去市政广场。
往日他通常是白天出门时问,多半是去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程驰回头看了看天色,“怎么这个点了想去那儿?”
“看到邵乐发的MV宣传,突然想起今天Nuit Blanche.”纪云生说。
程驰停下来,头脑突然有点乱。他拿起手机找到邵乐的头像,点开了最上面的一条链接。
“我曾多想做你夜里的光,
驱不散雾也少点迷茫。
穿过那些黑夜白夜,
不眠不休地爱你也是种信仰。”
他捧着手机坐到沙发上。画面中身穿白裙的滕佳站在夜晚的沙漠之中,在俯拍视角里她长长的裙摆像一朵花。
“现在我站在回忆前方,
漫天星光为自己点亮。
我的微笑留给明天的温暖手掌。
道过晚安才能期待下一个天亮。”
她仰起头,太阳升起,近景画面里只有她和身后弹琴的邵乐。
“我就跟他们说,我只要程驰弹,别人我不拍。”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滕佳是这么说的。
程驰放下了手机。
“你这人也有眼泪啊。”纪云生递过来一张纸巾。
程驰勉强笑了一下,“我好像真的失去她了。”
“反射弧够慢的。”
“这半年总觉得我俩都还在赌气,说起来到底怎么分的我都没搞明白。刚才突然意识到她真的已经不需要我了。”程驰收起了情绪,问道:“有烟吗?”
“啊?”
“别装了,奚敏生日那天我看到你在阳台抽烟。”
纪云生有点尴尬,默默进房间把那包烟拿了出来。
他买来只抽了两支,烟盒几乎还是满的。他没有烟瘾,上一次抽烟还是一年多前。那天不知怎的,买报纸时看到那个日期,又顺便买了包烟。
两个人走到了阳台,看着天边的云逐渐变成描着金边的粉红色,巴黎的傍晚常常是这个颜色。
烟雾飘得很远,有些事情好像也远去了。再不舍的过去,也终究是会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