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鹿茗溪

1、第 1 章

　　小七是只石雕。
　　卧在皇帝的屋檐上。
　　它曾度过很多无知无觉的日子，只对外界有着模糊的感知。清晨的阳光洒在它身上，暖洋洋的，风从远方吹来，绕过他身侧，又再度远走，偶尔会有几只小鸟落在身上，叽叽喳喳像在唱歌，更多的，是来自底下人的说话声。
　　激烈、兴奋、平和、慢条斯理、或者死寂。
　　戴着乌帽的老者满脸皱纹，像风干的腊肉，每一道都写满了古板，略带稚气的青年朝气蓬勃，眼底闪着期盼的光。
　　有时是身材曼妙的女子，软言温语，柔柔的，像天边的云。
　　每天来来往往的面容都不相同，唯一不变的是高踞玉座上的明黄身影。
　　那是皇帝。
　　他们说，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什么是最珍贵呢？小七不懂。
　　他更喜欢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们，他们在人前总是肃着一张脸，缄默不语，私底下却十分活泼，什么都会说，什么都会聊。
　　他们说，刘公公昨个儿摔了一跤，让小路子替他当值了，又说刘才人真好看，贵妃娘娘最受宠……
　　于是，慢慢地，小七明白了它是谁，这里在那里。
　　小七一片混沌的人生中第一次开始清晰，它决定，它要给自己起一个名字。毕竟，贵妃娘娘养的猫儿都有名字呢？
　　小七不是屋檐上唯一的石雕，从上往下数，它是第七个。
　　所以，他叫小七。
　　至于他为什么不从下往上数？
　　因为它不想叫小三啊！小七觉得，小三没有小七好听。
　　小七有了名字那天特别高兴，但那并没有什么意义，没人会在意一个石雕的心情。太监宫女们都白着脸缩成一团，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因为皇帝不高兴。
　　殿门口跪着一个小太监，被太阳烤的汗流浃背，依旧直起身子，不敢有丝毫放松。
　　小七记得他，他叫小安子，是私底下话最多的小太监。他说自己小时候很淘气，经成爬树掏鸟蛋，夏天的时候还会潜到小溪里摸虾子，他还说自己认识一个温柔的大姐姐，笑起来很好看，只是后来大姐姐嫁人了，他也入宫了。
　　他说的那个世界很大很新鲜，有着许许多多有趣的事儿，不是眼前沉默的天空。
　　听别的太监们说，之前还有一个小安子，只是那个小安子犯了错，被杖毙了，小安子就变成了小安子。
　　那么，眼前这个小安子也会变成另一个小安子吗？
　　小七想，他应该知道皇帝是什么了。
　　皇帝，可以把自己的不高兴变成所有人的不高兴。
　　新的一天来临，御书房已经没有小安子了。大太监觉得小安子这名儿晦气，便不许人再叫小安子了。而昨天的小安子，跪了许久许久，生生跪烂了一双膝盖，被扔进了杂物房，不知死活。
　　小七开始看皇帝。
　　他从前不怎么看皇帝，因为这座宫殿太安静了。来来去去的人都脚步轻缓，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连争吵，都是斯文的。
　　小七本能的不喜欢。
　　但现在，它只能看皇帝。
　　因为他是皇帝。
　　看得久了，小七发现，皇帝最近不开心，不开心的源头在皇后，他想废后。
　　小七见过皇后，那是一个很温婉的女子，总是端庄得体的笑，殷殷切切的叮嘱。小七却知道，她内心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伤，那是它的能力。
　　皇帝是一位强势的君主，他想做的事情总会成功的，所以，皇后死了，明艳的贵妃成为了皇后。
　　成为皇后的那一天，贵妃嘴角有着一抹得意的笑。但她的心是空的，小七什么都感受不到。
　　小七有些累了，人每天晚上都会睡觉，那我也该睡一次觉。
　　夜晚的星星很亮，小七对着星星眨了眨眼，沉入了梦乡。
　　风依旧轻柔，太阳依旧温暖，日升月落，春去秋来，时光就这样悄然溜走。
　　小七是被一阵啼哭吵醒的。
　　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带着这世间最为深切的悲拗，将小七平静的梦境撕裂。
　　整个宫殿都蒙上了一层白色，小七知道，是皇帝死了。
　　那个天下尽握的皇帝变成了干枯佝偻的尸体，身边哭灵的皇后也不是当初的贵妃。
　　贵妃去哪儿了呢？
　　小七不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他们正准备迎接这座宫殿新的主人。
　　年轻的小皇帝这几天心情很好，因为一只鹦鹉。那鹦鹉会说讨巧的话儿，让小
　　皇帝很高兴。
　　皇帝高兴，底下的小太监们就要小心伺候着，用最精细的肉、最新鲜的水果、最晶莹的露珠，连鸟架都是纯金的。
　　换食的小太监不小心被鸟儿啄了手，也不生气，依旧讨好的笑。暗地里，却啐了一口，骂道：“杂毛畜生。”
　　小七其实明白，皇帝的高兴不是因为那只鹦鹉，或者，不单单是那只鹦鹉。
　　鹦鹉是周边一个小国上贡而来。
　　年轻的小皇帝意气风发，他是这天下新的主人，他会为它带来新的盛世，他太急了，任何一份肯定都能让他开心。
　　但他太年轻了，远远比不上他的父亲，很快，他就经历了挫折。
　　小皇帝大大发了一顿脾气，某处不知名的角落里，有多了几具尸体。偌大的皇宫里，他们总是最不起眼的人。
　　鹦鹉也被冷落，纯金的鸟架依旧璀璨明亮，就是空荡荡的，空的人心里发慌。
　　皇帝学会了隐忍。
　　小七知道，他会成功的，他会将所有，让他不开心的人变得更不开心。
　　因为，他是皇帝。
　　皇帝，是这世界最尊贵的人。
　　但小七错了，皇帝失败了。
　　他成了别人手中的傀儡，东西南北，皆不由己。
　　那么，皇帝还是这世界最尊贵的人吗？
　　小七想，是的。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只要他是皇帝，他就一直有机会。
　　第二次，皇帝赢了。
　　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明黄冠冕威仪无比，代表着天下至高的权力。
　　小七知道，他亲眼看见了一个君王的诞生。
　　雪落了又下，梅花绽了一次又一次。
　　小七就那么看着，看着皇帝的意志越来越通畅，臣子们一天比一天更恭敬，后宫也不再安静，美丽鲜活的面孔一张张出现，再一点点消失，无人问讯。
　　直到，再一次，皇帝死去，这个国家迎来新的主人。
　　它偶尔也会睡觉，有时几年，有时十几年，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每次都是相同的事。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后来，小七就不睡了。
　　它看到的永远都只有头顶的这一片天空，寂静无声，飞鸟都不愿经过，仿佛它曾听到的那些市井巷陌，寻常烟火都是不存在的。
　　偶尔，它会记得一些人。
　　那是一个杀伐果断的皇帝，人们暗地里叫他——暴君。
　　暴君所在的宫殿太监宫女换得格外勤些，没人愿意接近他，但不得不接近他。
　　他的后宫不同于别的皇帝，只有一个人。那是个很爱笑的女子，仿佛能笑到人心底里，连一剑刺穿暴君心脏时都是笑着的。
　　既然不想笑，那就别笑了呀！小七想。
　　直到新的皇帝登基，人们发现，那个立了大功的女子已了无踪迹，人们遍寻不得，便只能放弃。
　　小七也不知道她去了那里，但离开了这里，总能真心实意的笑出来了吧！
　　时光就那么匆匆流过，这个王朝也迎来了末期，金檐玉瓦，都染上了萧瑟。
　　耳边都是厮杀哀鸣声，漫天遍野的红，这个从来都庄严肃穆的地方，史无前例的热闹。
　　这热闹，是人命堆出来的。
　　一个王朝倾覆，新的王朝崛起。
　　帝王的凌云壮志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施展，破旧的宫殿也注入了新的生机。
　　小七也被染上了新漆，金灿灿的一抹，将旧王朝的颓靡也一并抹去。
　　从有意识开始，它从未这么亮过。或许它真的是太漂亮了，小七找到了朋友，一只候鸟。
　　小七一年只能见它两次，但小七还是开心，候鸟口中都世界那么大，那么辽阔，湖光水色，都是美的。
　　一年又一年，因为等待而有了不同的意义。柳絮依旧飘飘扬扬，但是只有自己知道它独特的意义。
　　直到有一年，候鸟没来。
　　小七就知道，候鸟死了。生命总是短暂的，除了被时光遗落的它。
　　它便有开始睡觉。漫漫时光里，它唯一学会的就是耐心。
　　很多年后，它再次醒来，宫殿的主人又换了。如果再换一个王朝就好了，那样自己就会重新被刷一遍漆，小七想。那样，自己或许会交到一个新的朋友。
　　朋友没等到，等到了一道雷电，直直打在了宫殿的房檐上。细细密密的疼痛覆盖全身，有些遗忘已久的记忆渐渐浮现。
　　曾经，他也是个皇帝，提线木偶般的皇帝，需要时，他便端坐在玉阶之上，不需要时，他就死了。
　　原来，终此一生，他都没有离开这个皇宫啊！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纯金鸟架，何其相似。
　　一只小鸟落在脚边，小七用尽全身力气将小鸟护在身后，默默在心里说，别怕。
　　第二天清晨，当值的太监从房间中走出，看见掉落在地上的石雕，屋檐上缺了的一角十分显眼，太监的表情瞬间惊恐，忙跑去找太监总管。
　　总管的脸色很难看，沉着脸进去禀告了，皇帝心情不错，并未在意，只想着这宫殿年久未修，该大修一番了。
　　总管松了口气，吩咐小太监把那石雕处理了，眼角余光都吝啬施舍。小太监将石雕残像往净房一仍，骂了声晦气，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