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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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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兰用剑抵着地,站在城墙上。
曾经,她也像这样站在许多座城墙上。
曾经,她统率着很多像这把剑一样的士兵。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世界上有了“曾经”这个词,而且这个词经常和“美好”“幸福”等词汇相关联。
以前的世界,太过漫长和美好,以至于没有人意识到这样的美好也会消失。
兰望向远方的一片荒芜,苦笑了一下。
“真是讽刺。”
兰收起了手中的剑,转过身,看往城墙的里面。
同样是一片荒芜。
战争开始后,世界便分成了三个部分。兰他们保护的对象——以前世界的人向后撤离,远离战场和城墙,继续保持着以前美好的生活。兰所在的军队负责战斗,他们是由以前的世界挑选出来的。战争区域被称作污染区,原来世界的美好在污染区消失的一干二净,战争给世界带来的破坏更多的是内在的方面而不仅仅是实物。很多负面的以前世界从来没有的词汇都是在战争中被创造出来的,包括“死亡”。因此,即使是保护“美好世界”的英雄,他们也不被允许与以前世界有过多接触,以防污染扩散。
兰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以前她会和所有的士兵一样为保护这个美好的世界而自豪。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个又一个的士兵。美好没有教给他们的东西,他们都从战争中学到了。其实,最可怕的不是战争的残酷。
而是未知。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然而军队还是不知道,敌人是谁,敌人拥有什么,敌人的目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敌人那么强大。甚至对于己方,他们也充满了疑惑:为什么我们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幸福世界”的人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最重要的。
我们所做的一切,真的有用吗?
战争爆发以来,军队唯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撤退,或者僵持一段时间再撤退。兰俯视着眼前的大地。这次也一样,军队撑不了多久的。这是第几次修建的城墙了?修建城墙防御,战斗,在战场后方再次修建城墙,撤退。这样的循环持续多久了?那些被占领区域的人现在怎么样了?那些牺牲的士兵有人记得他们吗?墙内的人类,真的关心这一切吗?
城墙上还有其他正在站岗的士兵。有男有女。兰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们。惋惜?无奈?亦或是愧疚?不,怎样看他们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战死,要么随军撤退。
拔剑。兰看了看手上的这个杀人的工具。
自然的,世界上本来是没有剑这种东西的。所有的武器,都是军队根据战斗的经验设计出来的。武器使用时,需要使用者将魔力附在上面。杀死敌人的原理很简单:使用武器上的魔力击破敌人的身体,驱走敌人体内的魔力,敌人自然无法生存。至于被驱走的魔力去了哪里,现在最主流的看法是消失了,因为并没有观测到战斗过程中有任何人使用魔力的能力增强了。剑是一种长条形的金属片,两边刃一头尖,可以方便的刺入敌人体内,一旦穿透敌人必定死亡。兰的这把剑名为“愿景”,兰自己取的名。但它却没能看到人类的愿景。
回到了城楼,兰端起了茶杯。浓的发苦,不知道是谁泡的。兰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学习泡茶,并隐隐感到应该会有一个人很喜欢喝。
算了,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
有人开门。是金,兰的手下。与其说是手下,倒不如说是为数不多的朋友。作为军队的统帅之一,在士兵面前,她必须保持威严,鼓舞士气,用激昂的演讲和宏大的愿景将每一个士兵送上战场,即使她自己都对这些抱有怀疑。只有在金这样的朋友面前,她才能暂时放松,回到本来的样子。金和兰是同时加入军队的,从战争爆发开始两人就一起战斗。人类(他们把敌人不当做人类来看,敌人被称作“另类”)的每一次战斗,每一次失败,他们都经历过。这种经历,即使在军队里也并不多见。
金坐了下来,把兰面前的茶接过来喝了。“我泡的,不喜欢算了。”尽管几乎所有人都喜欢用魔力泡的茶,兰和金依然喜欢喝手工泡的茶。他们觉得,泡茶的目的并不是把几片叶子的香味发挥到极致,而是泡茶本身的这个过程。为此,金经常练习泡茶,兰则负责喝茶。但金泡的茶,确实并不是很好。
兰并不感到奇怪。事实上,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彼此在对方面前做任何事另一方都不会感到奇怪的地步。“所以你回来干什么?”
“……我没事就不能回来了吗?”金假装有些不耐烦地坐到了桌子上,“怎么,巡视回来了?”
兰没有理会他。
“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再给我泡一杯茶。没有这杯好喝我就把你杀了。”
金把一只腿放到桌子上。“呵!你要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喏,来点这个。”他把一个小木盒扔到兰的面前。
兰打开木盒。是几根不规则的细木条,有的甚至带着树皮。“这是什么?”“啊……这是快乐,真正的快乐!那么多年的战争,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快乐!今天从士兵那里缴获的,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个家伙说,只要把其中的一片含在嘴里,就会获得极大的快乐。我试了试,果真不假!嘿,还是这些家伙懂得多……”
用手指夹了一根木条,兰并没有含进嘴里,而是一直在那看,像是在观察,也可能是在思考。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东西是谁制作的?”
“啊这个……当然想过。我问过那个士兵了,他说是从战场上撤退时捡的……应该是之前生活在战场区域里的某个心灵手巧的人做的吧,人类,真是太厉害啦!”
兰将一根木条含入口中。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快感。
……
不知过了多久,兰终于感知到了外界的信息——有人正在摇她的肩膀。金有点后悔自己让兰尝试那个东西,因为他知道,兰这样的人可能根本没有过这样的快感。他甚至用手掰开了兰的眼皮。眼眸像一张深蓝色的玻璃纸。金开始害怕,继续摇着她的肩膀。
兰睁开眼,看到的是金惊恐的脸。兰什么都没做,只是呆滞地坐在那里。她听到金在不停的追问她什么,不过她没有听清。
过了很久。
“金,你觉得这个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啊,兰!你没事吧???”
“这种快感,只有一种可能。”兰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魔力。”
金愣住了。“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魔力附到木条上,就为了获得快感?”
“我敢说,这种东西军队里绝对不止这一个。对于它的来源,你有把握你的士兵没有撒谎吗?”
“虽然不敢说完全肯定,但有很大把握他说的是实话。”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么这个东西,一定是敌人做的。”
金吓出了一身汗。
“原因很简单。你想,如果以前世界的一个人发明了这样一个东西,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别的不敢说,如果这样,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早就人手一个了。没人可以拒绝这种快感。所以,这个东西一定是敌人做的。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东西,只能去问问他们自己了。”
兰停顿了一下。
“如果他撒谎了。那这将是一件可怕的事。我问你,每次你给武器附魔时,你有什么感受吗?”
“……感觉身体变得十分脆弱。”
“这就对了。因为,我们附于武器上的,不是魔力本身,而是使用魔力的能力。现在,如果……”
“如果有人为了快感将这种能力附在像这样的东西上,那么他可以附给武器的就会相应减少,军队的战斗力将会下降,对吧?”
兰没有说话,只是瞪着金。金并不了解兰为什么瞪他,直到兰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摁在墙上。
“军队的战斗力?我在乎的,是他们的生命啊!!无论他们有没有给武器附上足够的能力,面对敌人,他们死亡的几率都会大大增加!在你的眼里,士兵的生命就比一支注定要失败的军队的战斗力重要吗?”
金快要窒息了。
“这场战争……我们根本不可能赢!我们早就知道了啊!你忘了我们的第一次战斗吗?我们还是士兵的时候,每有一次战斗,你我的战友都会换一拨人,如果不是幸运,我们早就和我们的战友一样了!在一步步往上爬的时候,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成为将军,然后拯救自己手下士兵的生命。但是!成为将军之后我才发现,我依然要发表我自己都不信的激昂演讲,在战前给予士兵虚假的必胜保证,然后看着自己的手下去!送!死!你以为我是为了威风才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的手下也有很多人,你难道就没有这样的感受吗?”
房间里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眼泪早就落了下来,兰才逐渐松手放开了金回到座位上。兰是那么用力,以至于松手时金没有站稳,摔在了地上。
“抱歉。刚才有些激动。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你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啊。”金伸手抓住桌沿,半跪在地上说,“你也知道自己是将军啊。你以为……你以为你说的那些,我就不知道吗?你说的这些,都是我们一起经历的啊!我当然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又能怎么办呢?也许你不承认自己的脆弱,但我是知道的啊!你说啊,你现在能干什么?因为不想看见手下送死就不当将军了吗?即使你不当将军,也会有另一个人,继续指挥着你的手下去送死!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相信我们会赢得这场战争,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会输!敌人不会放过我们,拯救这些士兵的唯一方式,只有赢得战争!你应该让每一个人都相信,他们的死是有价值的,他们的死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活下来!这是唯一的希望!!”
兰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这么美好的兰,我一定不能让她崩溃。看着兰的背影,金想起了他们第一次战斗时的场景。
那时,人类和“另类”刚刚开战不久,人类士兵的士气正旺,没有人相信人类会失败——后来兰和金才知道原因——所以当敌人兵临城下时,守卫城墙的士兵还都以为自己是必胜的。
城门缓缓打开。兰和金走了出来。
当时的武器,只是一根一头尖的铁棒——就连怎样对敌人造成伤害都是前不久才发现的,武器当然十分简单。就连“战斗”,“死亡”,“杀死”这些词士兵们都是听传言说的,将军只是告诉他们要用手中的铁棒刺向来自城墙外的人而已。于是,士兵们都只是零零散散地走着,在城墙外的丛林中寻找着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敌人。兰和金走在一起,跟在人群的后面,看着士兵们缓慢行进,看着一些士兵因为嫌累丢下手中的铁棒,看着士兵之间聊天说笑,看着一些手里握着从未见过的东西的人向他们跑来,看着一个个士兵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们,然后连呻吟都没有地倒在了地上。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奇怪的人以极快的速度逐渐向兰和金靠近,原先充满了说笑声的树林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人和树木倒下的声音。面前的树突然倒下,兰和金都被压在了下面。奇怪的人越过了他们,继续劈砍着眼前的士兵。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特别是对于并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感觉的两人来说。士兵们的身体瞬间裂开,有的直接分成两半,手中的铁棒掉在泥地上只发出轻微声响,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动作,整个过程十分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砍杀的声音逐渐远去。二人从树下爬出,兰走到一个身首异处的士兵旁边,将他的头重新拼接到身体上。没有反应。正常来说,如果魔力存在,身体会立刻愈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兰又去另一个身体分成两半的士兵旁边。还是没有反应。兰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新的感情,这种感情让她无法形容的难受。金在旁边看着她,没有说话。
兰又尝试了许多次。当她不知道是第十几次尝试时。“死亡”。传言也许是真的。金面无表情地说。
“死亡是什么。”“大概就是,无法再像我们一样看着这一切了吧。”
“我们也会死吗?”“不知道,大概是吧。”
兰放下了手中的士兵身体。“我们……不是必胜的吗?”“也许,这才是真实的‘战斗’吧。”
二人拿起了被压在树下的“武器”,向着城墙方向走去。
一路上全是残缺的士兵身体。“死亡”。终于到了城墙,却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城门是打开的,二人走了进去。墙内还是树林,偶尔有一些废弃的小屋。慢慢的,二人又听到了劈砍的声响。一个什么东西挽着脖子把二人拉进旁边的房子里。是一个士兵。他看上去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手里没有武器。“不要再往前走了。”他说。
“你们大概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是前几次战斗的幸存者。我可以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诉你们。”
接下来,兰和金知道了什么叫做“生命”“杀死”“失败”“恐惧”“痛苦”——当然他们还不明白具体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那个人也是从敌人那里得知的这些词汇。城墙的士兵之所以以为自己必胜,是因为每次出兵,将军都不允许士兵回来,这样就不可能有人知道前线真实的情况。“控制绝望的传染”,他们是这么说的吧。绝望确实得到了控制。但是“屠杀”没有。
后来,在他的帮助下,二人找到了一支正在撤退的军队,混了进去,来到了新的城墙。那个帮助他们的人却不知道去了哪。兰当上将军后,曾经试图寻找过他,但没有结果。大概是战死了吧。二人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话对他们的影响有多大,直到那些陌生的词汇在以后的战斗中被他们一一目睹。现在想起来,自己能活到现在,有一半的命是他给的。
金不禁感慨。他站起来拉开门,不过并没有去找兰。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也许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