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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揽月湮·沉渊事·暗夜如泻映天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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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渊谷。
是夜。
夜风微凉。
风轻轻地抚过梧桐叶,打落了满树梨花。粉白的花瓣,柔软的落在地上,沉寂、安详,轻的好像一声呢喃。
后山。
一棵洁白如雪的梨花树下,一名小童倚坐在树干旁。小童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还未张开,但已经初见俊了。他的面色苍白如纸,冷寂地好像飘落的梨花,却又那样忧伤,那样安静。安静得,令人心碎。
阴风四起!
一棵梧桐树后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静的可以听到蝉鸣。
小童的眸子倏然睁开。
那双水晶般剔透清明的眸子里,寒烟四起,染着沧桑、孤寂,甚至,还有一丝的嘲讽、讥笑。
有人低语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夹杂在夜里的蝉鸣里。
小童的眼睛蓦然睁开,那双淡若月华的眸子里俨然多了几丝颓废,
剑光陡然一现,寒气凛然。
回眸之间有多久?
花可以落下,叶可以拂起,雾霭可以散去。
人,也可以在那一刹那死去。
寒光逼近小童的左肩,
千钧一发,
那剑,
在就要贯穿小童单薄的身体的时候,忽然打了个转,朝一旁飞去了。
与其说是飞出去了,不如说是被打出去了。
然后,那黑衣人的身子就像一团毫无生气的破布一样,被小童随手丢了出去。待到那人滚了几丈远而后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众黑衣人大惊。
那样一个荏弱孤寂的孩童,内力竟如此深不可测!
粉白的梨花树下,小童的面色愈发苍白。
他的唇角已有丝丝的血迹。
黑衣人互相对视了急眼、心下会意,齐齐冲出。
十几柄熟铁锻造的长剑,一齐出鞘,动作优美的好像月下吟诗的词客,齐齐向那白衣小童刺去。
又是一阵寒光,十四个人,只剩下七个。
为首的黑衣人奇怪的“咦”了一声。
他已经发现,小童的一双腿软软地歪在一旁,似乎毫不着力。
“攻他下盘!”众人之中的头儿嘶喊道。
小童的眸子骤然冰冷。
手,
一直苍白的手。
手很修长,
手指很纤细,
秀气得像江南烟雨中女孩子的手,
却多了几分坚韧和不屈。
然后,
为首的那人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
巨大的响声惊动了对岸山头的鹫鸟,
霎时间,
孤雁哀鸣,
鸟雀惊飞。
再回神之时,
离小童十丈远的地方,
又是一人,
他的心口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把三寸飞刀。
刀很小,却分毫不差地刚好触及心脏。
伤口很深,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苍白,
然后是更苍白。
一众杀手的脸色比小童更苍白。
他们都是冥殿的顶级杀手,自然知道,要想命中心脏却一滴血都不留出,飞刀的力道必须拿捏得十分精确。深了或者浅了一点,中者都会立即失血身亡。
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皓月溪掌门鹤秋扬,再者,就是冥殿殿主顾北辰了。
但这人定然不是他们的殿主,也不会是他们最忌惮的鹤山人,鹤秋扬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而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小瘸子。
他是那样的荏弱,那样的惹人疼惜,却又是不容的疼惜的。他明明比谁都脆弱,却一副我比谁都冷漠高傲的样子。在初春疏冷的阳光下,他冷峭的眉宇间染着淡若月华的光芒。
十四人只剩了六个。
六柄长剑齐抛上空,
五人腾飞,一人当中。
小童的原本苍白如纸的面色忽然阴冷起来。
他记得那种阵法,
《北清镇图志》有云:“离者,火也;坎者,水也。下坎上离,火上水下,救火未济。此不顺者也。五人为阵,可破术法;六人为阵,可引人旧疾。”
他轻轻笑了,笑得有些绝望,有些残忍。
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仿佛乌云散尽,烟云飘渺,长空万里。他笑起来比那满树梨花还要璀璨,艳丽的惊人,耀眼的好像夜里最明亮的月光,却又皎洁得令人惊讶。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颓废、绝望、不甘、嘲讽,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沧桑,一种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沧桑——那时只有经历尽了风霜的老人才会有的神情。
他们忽然觉得,这个孩子很特别。
不是他生得好看,甚至比许多女孩子都要秀气灵犀些;不是因为他过分苍白的脸色;不是因为他深厚的内力;更不是因为他身有残疾。
这个孩子,给他们一种脆弱无依却坚韧高傲的感觉。他们总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睛里有睥睨天下的华贵气质。
——这令他们非常忌惮。
小童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唇角隐隐的有血迹,他的衣衫雪白,沾染着斑驳的血迹,好像绽开的一朵朵红梅。
他的呼吸忽然有些急促,面色更加苍白,的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他的体力早已经透支,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却还是倔强的支撑着自己,始终不肯倒下。
几人对视一眼,露出了残忍阴狠的笑。
他们知道,他们的方法有成效了。
小童望着他,唇角有隐隐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黑衣人觉得小童的眼神变了,变得很得意、很潇洒。
他愣住。
那一瞬间,小童忽然朝着黑衣人扑了过去,修长而苍白的手直扑黑衣人腰间的匕首。
黑衣人大惊,连忙后退。
慌乱间,他的手不经意抓到了小童的腿。
小童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黑衣人抓准时机,一个后空翻趁机脱身,一脚将小童踹飞十丈远。
小童跌落在黑衣人头子的身旁。
他努力想要爬起来,却发现,
他已经没有半分气力。
那一瞬间,那个胸口插着一把飞刀的杀手头目忽然拔出胸口的小刀,朝着小童掷了过去。
他想要躲,却失了气力。
他狼狈地跌倒在地上,白衣沾染了尘灰。
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他的脸色比梨花还要苍白。
阳光下,他仿佛流淌着光华的寒冰,美玉无瑕。
那样的一个人,却无助地倒在地上,衣衫血染。
空气里的腥气呛得他无法呼吸。
他绝望的快要崩溃。
刀,已经近在眼前。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是夜。
静谧的沉渊谷。
朦胧的月光给夜里的沉渊谷平添了几分幽寂和神秘。
轻梧院。
幽冷的月光透过纱窗洒进屋子里。
窗边。
一张紫檀木流苏寒玉床上。
一名白衣少年。
他的面容苍白而精致——鼻梁很高挺,睫毛很长,像是薄薄的蝉翼般,覆盖在那双虽未睁开却已经流光溢彩的眸子上。眉宇间有淡淡的忧伤,夹杂着惊慌。紧抿的双唇浅淡地好像没有一丝血色,却有着光洁而柔美的线条,又好像透着一丝淡淡的粉红,好像出水芙蓉,带了点白梨花的清浅,却又有着海棠的粉白。
那是一种怎样的气质啊,
浅淡地好像飘渺的云雾,
却又可以霎时间将人吸引。
他是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忧悒,落寞地、忧郁地令人心痛……
临羡六年,长安兵变。晋王风临衾趁景帝初登大宝,根基未稳,勾结琅琊林氏起兵犯上。
明羡皇后风意羡本为太傅林本渊之女,因林本渊救驾有功赏赐皇姓,是为风意羡。风意羡入长乐宫为公主伴读,得封珈南郡主,与风临渊于沉互生情愫。临羡元年登临皇后,入主中宫。景帝下令自此后宫空悬,一生一世一双人。
临羡四年,景帝迫于琅琊林氏压力,迎娶林家嫡女林纾为嘉贵妃,入住婕妤殿。
林纾爱慕于风临渊,知晓风临渊欲风意羡二人情深厚谊,此生便也不求奢望,愿一生空守后宫,只愿心爱之人得偿所愿。
景帝于明羡皇后本也是神仙眷侣,可惜林家为一己私利,强迫林纾在风意羡怀胎三月之时下毒,致使其武功尽失,七月之后生下四殿下容殿风卿尘后血崩。小殿下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不良于行。景帝甚哀,下令将林氏族人全部罢免,林氏家族查抄,族长枭首示众,只叹林家家大业大,刑场途中被救下,此后不知所踪。
临羡六年,风临衾挟持先皇后风意羡于长安城楼之上,意图要挟景帝,明羡皇后跳城楼而死,风临衾兵败跳崖,垫于谨絮白身下,谨絮白存而风临衾亡,此后,谨絮白又于沉渊遭受漫长七年林氏追杀,终于在十一岁那年杀光所有知情人,也因此使得花间泪毒发,昏迷七月方醒。
这一切,鹤秋扬全都知晓却从不多问。
犹记那夜,鹤秋扬救回了重伤濒死的谨絮白,待他三月后醒来,他只问了一句话:“你的身世很复杂,是吗”
“是”
“你不愿让人知晓是吗”
“是”
“今夜对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此后我不会再多过问。”
他已经入沉渊谷七年,可鹤秋扬自始至终不愿收他为徒,只说他心气不定。
谨絮白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可他如何能不怨?
他自诩看不破红尘,做不到通达,
他亦不是圣人,做不到放下
长安那日八万兵士的白骨,他支离破碎的家,他病骨支离的身体,这一桩桩一件件,这些血淋淋的事实,都在时刻告诫着他,警醒着他不能忘!!
他怎能放得下啊?!
混沌而朦胧……
“你本不应该出现,如果没有你,她就不用死。你的出生,自始至终就是个错误!!”
轻梧院。
白衣少年惊坐起来。
泪水从少妇绝世的容颜滚落,长安城头的风将她的白衣吹得猎猎飞扬,她的血洒在长安城外山花漫烂之上,恍若杜鹃泣血,是人间炼狱。
临羡六年,人间浩劫,尸漫山河,血染河川,一众江湖帮派亦参与其中,死伤无数。
一时之间,大凉朝堂江湖尽皆元气大伤。
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
苍白地仿佛他的面容、
他急促地呼吸着,
眼神很慌张,很悲凉。
苍白纤细的手指轻抚额头,
他努力平复着自己。
那场可怕的人间浩劫,像是一辈子都挣脱不开的噩梦,任他苦苦挣扎,却终不得解脱。洛知鸢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极其冷淡却又极其温柔的人,却不知,他所有的温柔,都是因为她。
这世上温柔的人分为两种:
一种生来幸福,天生温柔细致;
一种在尘世间摸爬滚打,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迫不得已,无力与之抗衡。
谨絮白是前者,也是后者。他的人生从四岁那年就成了一个转折点,恍若一夜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暗无天日,一个人的时候,绝望感忽然就涌上来,将他笼罩,任他万般挣扎,上天却始终不肯怜悯他一丝希望。幸好,她如无尽暗夜,深渊地狱一抹微光,透过数落的枝桠,洒在他暗无天日的生命。
世间大厦将倾,万般腐朽,我踟蹰独行。她踏着光而来,犹如天光大亮,万木逢春。
这世间对他的恶意从不曾休止,他对这世间的热爱亦从未有半分停歇。
他是长夜无尽彳亍独行的孤舟,她暗夜里泻下的融化坚冰的天光。
她是他此生绝无再有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