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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陪伴 ...

  •   是的,月彦这时才有更详尽的感慨,偶人的世界太小,他反复上演着《古事记》中记载的内容,或再将其润色涂抹上映,他能见着些于他毫无用处的钱币,能见着周围看客新奇喜欢或厌恶的脸孔,他像是井底之蛙,全然料不到世界并非仅舞台架子那样大。

      “过往有名的人物。”他不耐烦解释,介绍名人,后面都得衔接着被动的长篇大论,仿佛他在歌颂别人的功德似的,他不乐意,所以仅简短回它一句。

      “那么,他也被你们这样的人记入心中了,不是吗?”小偶人很执拗地追问着,像是求道者在维护它毕生所求的大道。

      月彦拿起,端详着这个弱小的偶人,几近怨毒地说道:“我也曾心怀鸿鹄之志,可这鸿鹄还未起飞呢,八苦便来了。这几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怨怪上天,但现在我转念一想,它听得见吗?世界如此宽阔,海的那边是更强盛的国家,有更广大的土地,上天怕是懒得眷顾这个小小岛之国。何况,假若神明一时愤懑,世界毁灭,你所思所想的被记住,独一无二还能剩下什么?”

      “所以我选择自己求生,在生命面前,什么梦想什么大志都不值一提,在洪流到来之际,唯有自己爱惜自己,珍视自己的生命,消极怠命只会换来更劣势的结果,假若有手段使我活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只能由我自己来掌握自己。”

      他也有不甘,久病的不甘,短命的不甘,不甘到最后发现,独一无二和青史留名全是虚的,人生下来终将走进棺材板里,时光尽头什么都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所以没有什么能够比命重要,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偶人正听得入神,不料月彦不欲再对此多言语,话题一转,回到它身上:“说来奇怪,你这木头心竟有七情六欲。”

      这事偶人自己都说不清楚,它并不清楚它有无人之情感,但它明确感受了自己所有欲望与不甘,清晰到连刻意忽视都难以做到。

      嫉妒是酸涩的,欲望是火热的,孤独也有着独特的空虚与苦涩。

      不冷却冷。

      “我也不知,我只知道,自诞生始,独自望着繁盛的街与空寂的木箱,便开始滋生不甘与嫉妒,就好像本能就会这些东西一样。大概这也说明,我本是有心的吧,哪怕是颗黑木头心。”

      “不确定的话……”月彦食指抵着它胸口,淬着毒道:“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要是寻常人听见,肯定大惊失色,觉得他想要自己的命。这偶人却好似听不见他言外之意,老实平静地摇头:“我对此并不感兴趣,我只想要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若是剖开胸口有此成效,我会立刻执行,绝不犹豫。”
      看来这小木头情感即使有,也并不多丰盛。
      月彦听完后,凝神盯他许久,把他那木偶身都盯出莫须有的寒意,方才慢吞吞问他:“你怕死么。”
      小偶人回答:“不怕。”

      “不怕死?在我欲将你烧死时你大可闭嘴,既然开口不就说明你有求生欲么?不论是野兽、家畜抑、自认高高在上的人类、作恶的妖怪都会因死亡到来而作无谓挣扎,你也不过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为什么要否定自己的本能呢?”

      听他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言语,小偶人依旧不恼,跟个小老头似的回答:“公子莫急,我有些话还未说出口。”
      “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在不该死的时候。”
      月彦闻言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死可重,可轻。我虽轻如芥尘,却不想带着遗憾而死,至少,要自己觉得死得有意义。”

      “咳咳。”喉间一股痒意袭来,月彦意识到自己与偶人说的话实在太多,多得甚至不像他自己。他缓缓躺下,闭上眼睛不再看木偶,幽幽甩过来一句:“我拭目以待。”
      死时拉你过来陪葬对你而言算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吧,你信仰与偶生崩溃瞬间的表情……还真是期待啊。

      偶人过往是没名字的,“月读”即为它的代号,月彦恶趣味地为它取名为“黑死牟”,其实也仅仅是个代号罢了,还是带有恶意与诅咒的代号,小偶人没表示异议,甚至于对此并无波动。

      对于偶人而言,它遇着好心人,不曾把他当异类烧死,甚至还得以与人类一同生活,他心中是兴奋好奇的。
      只不过月彦公子病弱如纸,风吹吹便倒,终日与药罐子为伴,足不出户,偶人所能见的外方世界反倒更狭隘了。
      月彦问:“你对现在的生活有怨言吗?”

      偶人是个实诚的木头,它仔细思索一番,摇摇头回答他:“并无,因为公子很孤独。”

      月彦嗤笑一声,觉得它的回答相当愚昧。

      月彦有时因为某些物事伤春悲秋,进而暴躁得拿身边所有能摔的东西,用十分的力狠狠地摔到地上,要摔得稀烂或者七零八落才会稍觉舒缓。偶人难免会被波及到,小公子使起性子来可不会顾忌它是个活物,好在它是块好木头,摔不坏,就跟倒不下的不倒翁似的,摔不坏,就没了兴致。一来二去,公子愤怒时摸索着的手和目光竟会有选择地避开它。

      偶人心想:公子很暴躁,侍女们不敢接近他,他的父母忙于内外事,加之并不只他一位公子,于是免不了忽视他。林林总总数下来,最终能在他身旁说的上话,存在长久些的,只有它这个摔不烂的偶人,公子其实也很孤独吧……

      它泛滥成灾的怜悯心终于有地儿用,有劲儿使,它如挚爱的友人般抚慰着月彦。

      两人就在这间常日暗淡无光的房间内相互依偎,一个因此获得陪伴与包容,一个因此而忘却原本梦想。小偶人的身体是冰冷的,但当它那不温暖的木制的手轻轻安抚着月彦的手背时,升腾起的热度如阳光般灼人。

      只是随着时日渐长,月彦的咳嗽愈发频繁,胸腔震动,啜出血肉做的红花,疼痛到下不得床是常事,医师日日进出藤原家,闷脸进苦脸出,尽管不敢在月彦面前说些什么,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藤原家小公子,命怕是要到头了。

      雪扑簌落下,清水寺里的清泉凝结成冰,孩童已酣然入睡,夜浓冽,这日月彦身体难得好转,在火炉边坐着,身体微颤,嘴唇苍白干裂。

      他抿抿唇,把手放在炉火上,染起暖黄的光,好似整个人还尚有活力。炉边人似月,倾心犹未知。若非这场不该有的病情,月彦公子的风华定然绽满平安京,他本是那种温和性子,怎会沦落到一日复一日的焦躁不安。

      他的左侧搁置着一本《万叶集》。
      小偶人跪坐在他右侧,离火较远。它是木头做的,不怕冷不怕热,怕火。
      “ 恋情相待苦,岁月亦悠哉,今夜相逢夜,君偏又不来。”月彦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转,如饮甘醇,不觉自醉。

      小偶人不识字,但是很喜欢听月彦念和歌,这时大家的心似乎都沉淀了下来,岁月静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咳咳!咳咳咳……”烛火剧烈摇晃,灯影幢幢。咳嗽是突发而猛烈的,风平浪静后谁都不知道暴风骤雨的前一刻在哪,谁都不知道月彦会在何时咳着咳着人就没了,月彦自己也不知道,因此愈发心焦,找的医师早已不限平安京里的,必要时会试试游医不靠谱的偏方。

      偶人本能抬起手,想要用手做那些侍女惯常做的,触碰公子单薄的背,温柔地、稍轻地拍打着。
      片刻后他怔怔望着自己弱小冰冷毫无活气的木头手,望到公子的咳嗽声已停,映在墙上的黑影也停止诡异的傩舞,才回过神,可它又不是自己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公子想必已是听腻了。

      它选择沉默,选择把所有的言语与行动,全部归于心中,也许会在某一日,酝酿成最极致绚丽的温柔。

      第二日,苍白如纸的小公子见着了一位奇怪的医师,他信心满满,自称有药可救自己的命,虽说对方来历不明,但是此时月彦的病已是病树将枯木,日子所剩无几,所以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这位医师开始他对月彦公子的救治生涯。

      医师瞧着慈眉善目,鼓捣的药却奇奇怪怪,族里请另一位有资历的医师鉴别,对方观察一段时日后,表示他愣是没看懂。有些药材医书上根本没有,甚至是他平生也是初次见,古古怪怪,浑身上下写满不靠谱。

      但是藤原家没法,只能选择破罐子破摔,把全部信任交诸于他。毕竟这位无权无势的医师也应该明白,他若是治死了月彦,就会为他放大话的行为付出代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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