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节不保后我揭棺而起》鹿清圆

6、诈尸第六天

　　劫后余生，一番感慨，二人将青影客尸首草草埋了，再次踏上路途。这下少了许多心理负累，轻快极了，只迟谙因野宿在外到底染了风寒，还是看大夫喝了几天苦药汁。不过，都是后话了。

　　隆冬岁末，奔走数日的二人进入凤阳府。江湖人风餐露宿，牧官书其实一直也算居无定所，此番解释与迟谙是安顿她暂住帮派一据点处。此处人少，离江湖纷扰远，故人也可亲许多，她相处起来不会太过不惯。

　　坐在马上，迟谙打量着街市，不时微微欠身和前面牵马的牧官书说话。醒后一直病着，没什么生还的实感，此刻身处闹市看着往来人群，嗅着烟火气息，竟有种恍如隔世的荒唐。

　　二人轻声说着话，牧官书问迟谙要不要吃点心，正好给据点的人也带一些，一阵吹吹打打的声响忽然从街口传来。抬头望去，不是成婚，却是一队纸扎由几个吹鼓手开路颇为热闹得从街那头来，似不是什么令人难过的丧事，行人也不在意，还有人站住脚跟抬纸扎的人寒暄。

　　迟谙自小怕纸扎，看到其间几个脸涂得红红白白的小人儿已浑身不自在，有所察觉，牧官书不再多说，引马避让二人继续往据点去了。

　　丈宽的胡同里，拐进一打眼便是一广亮大门，上悬匾额“吴钩霜雪”，龙飞凤舞很是潇洒气派。只是，一切看起来都有些残旧。门扇褪色上有铜角道道锈迹，门匾缺角明显上了岁数，放在隆冬半晴的白日，十分落魄萧条。更显冷落的是，此时宅院大门紧闭，两个大大的“奠”字正贴在上面，静静的，仿佛盯着门前二人的两只眼睛。

　　无端打了个激灵，迟谙想起适才送纸扎的队伍。牧官书安抚地朝她点点头，但面上也显出些许错愕。

　　“牧少侠，我看我还是——”

　　宅中若有人作古，自己一个外人平白借住倒是不好，迟谙看牧官书就要上前，想说自己还是不要叨扰，话未到要紧处，面前大门忽然敞开道缝子，一披麻戴孝的少妇从其间骂骂咧咧地走出来。

　　“小兔崽子！吃我的住我的，屁大的小事儿还指使不动你了！不做这营生你口粮哪里出，不识好歹！”

　　骂得粗鲁，那妇人生得却秀美。瓜子脸蛋，俊眼修眉，身上孝服不大合身，却还是勾勒出其细腰削肩的高挑身形，目光流转间顾盼神飞，一眼便知是个性子爽利之人。

　　只见她转眼来看见二人，微微一愣，迟谙听牧官书唤声“三嫂”，那妇人惊呼，转即竟冲过来便热切寒暄。

　　“官书！我还以为，你们年前是赶不及来了的！好呀好呀，现下吴沂那小子可不必总是念叨了。这便是迟家妹子吧？乖乖的真好看呀。”

　　牧官书简单与迟谙说明过据点众人，迟谙知道此处只一个女子，姓连。当即微微福身唤句“连夫人”，被妇人一把扶住，含笑打量着她口中称赞不绝。

　　“哎呀呀，不必不必。我和我当家的都姓连，出阁前家里行三，唤我三娘三嫂都使得，便喊连三我也爱听的，只别生分了。当真是同乡呢，官书第一次见我也叫夫人，你们一处的人，都生得这般好又文静识礼么？真叫人喜欢。”

　　这般热切不似作戏，说着妇人还伸手在迟谙左颊轻轻捏了一把，爱不释手地搂着她贴了贴，逗孩子一般。这份热情包围得迟谙有些发懵，还是牧官书提起要紧事，问宅中可是有人糟了不测。

　　那连三娘如梦方醒，一拍额头道：“哎呦！一高兴忘了正事。我还要跟着去送纸人儿。咱们院儿没事！就是没营生，我接了城里一家的丧事办。你们且进去吧，我先走了。”

　　说着急匆匆去了。

　　到底也没听明白因果，替人办丧怎的自家门前搞这一出。二人只能先进门等着再问旁人，不想推门映入眼帘一片白，白绫白纸白灯笼，走进正院，正对二门大堂中更是直接停了副黑漆漆棺材，三四人麻衣戴孝散漫坐在前，俨然一副灵堂模样。

　　二人进来，灵前几人马上察觉，其间一个已蹦起来，朝二人呼喊。定睛一看，迟谙认出是吴沂。他身后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和蔼汉子，一个人高马大的光头，还有个少年人，倚在堂前柱旁，只淡淡瞥了一眼这边，未同几人一起迎上。

　　“你们赶得真是时候哈！三嫂子正说缺人，俩劳工就上门了。”

　　吴沂笑嘻嘻的，面上也不见丧事的悲伤，更显奇怪。对这个热心侠客印象不坏，迟谙轻轻应了声“吴少侠”也对着笑了笑，被他忽然胡噜一把脑袋。

　　“好妹子，别生分，叫大哥就行。我看你气色可好多了，还得是赵神医。”

　　被他举动惊了一下，迟谙有点犯愣。做完自觉也是不妥，吴沂左手拍了右手一下，讪讪地“嘿嘿”了几声引见其他几人。

　　随他跟着迎来的二人是一对兄弟，都约莫四十来岁上下，身份却是一僧一道。和蔼汉子是兄长换作“二用道人”，那光头叫“一心和尚”。

　　眼看道人笑眯眯的甚是可亲，和尚却豹头环眼好似怒目金刚全不似亲生的兄弟。迟谙暗暗称奇不觉又偷偷瞄了他几眼，适才引见他也不笑瞧着颇为凶悍，有些在意他是不是脾气不好。道人似看透迟谙心思，和颜悦色道：

　　“小友莫怕，舍弟面相凶恶，心性却最是纯善。”

　　吴沂也搭腔道：“是啊是啊，一师父做饭可好吃了，妹子你一会儿跟他点菜罢。他什么都做得来！”

　　闻此迟谙方大胆地看了僧人一眼。便被二人如此打趣，他面上也无明显情绪流露，只对自己微微颔首。委实想不出这样一人在锅台边打转的模样。

　　“诶！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路小侠，还不赶紧来介绍介绍自己啊！”

　　吴沂这时候喊起那不曾过来的少年，语气很是熟稔调侃。那少年却似不耐烦理他，皱眉横来一眼，在迟谙身上停顿几息，就落在牧官书身上，声音沉沉道：“牧大哥...”

　　和吴沂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牧官书应声，转将身侧迟谙介绍给他。

　　“这是迟谙，你叫，嗯——”似有些吃不准，转头看着迟谙，见她点头，“你就叫姐姐罢。”

　　没搭腔，少年凉凉斜了迟谙一眼扭头沉默。吴沂摇摇头笑骂一句“不怪三嫂气，真是喂不熟的狼崽子”，便正经回答牧官书从进门就起的疑惑。

　　几人这散漫模样自不是宅里出了事。这灵堂与棺材都是旁人的，城中一个投水自尽的秀才，秦由卷。原本也是个富户家的公子，半月前忽然癔症了日日在街头破衣烂衫地猫着发呆，前天夜里冲到城西大石桥投了河，至今都没寻到尸首。

　　如此也就罢了，不至到旁人家摆灵堂的地步，可他死前正和夫人闹和离，如今那妇人拿出一堆地契协议，道秦由卷在外面养外室，故二人商议和离他将家中产业都给了她做补偿，以此为由将缠绵病榻多年的秦老夫人轰出了门。

　　秦家早年做点心摊子起家，穷苦出身每逢饥荒还愿意铺子门口给灾民送糕饼，老夫人更是出名的善人，故有人凑了钱给她让来“吴钩霜雪”，听说这里给钱什么事都能办，虽没尸首但好歹给孩子个体面借地方也布个灵堂，免得头七鬼魂回家都寻不着个地儿。

　　吴沂说着连连感慨，末了还要说点儿此事异闻。

　　“不过说来也是，那河道不深，引出去的支流也就两条，当场就有人下去救了愣是没救着，官差也捞了好几趟，就跟没这个人似的。还有人说是里头有水鬼秦由卷被吃了呢。”

　　转头见迟谙面色微变，吴沂赶紧又打哈哈说自己胡诌，做不得数，叫她别怕。又聊几句，牧迟二人便先去已腾出的房间安顿了。

　　*

　　半月似银，寒凄凄冷光静静映着一院白绫，微弱光亮的奠字纸灯挂在灵前被骤起的夜风吹得时明时灭，伴着一两声夜猫子啼叫，昏惨惨竟好似身处一作怪阴宅。身着孝服坐在灵前看着棺木旁自言自语的老妇，迟谙悄悄地，用衣袖抹了把脸。

　　有灵堂就得有守灵，秦家除却老夫人已无人，宅中拿的那份钱里自然也包了这个。原本吴沂等人是要守七天的，牧官书既来了就说同他们轮班。劳顿一路原叫迟谙不必管，但自听了此事迟谙总觉心里莫名的不踏实，且也不好借住还做个没事人，定要跟着，二人一起守。

　　只是，看着那还摸着棺木自言自语似已有些癔症的秦老夫人，迟谙既有些胆怯，又觉难以言喻的难过心酸。

　　“娘不累，娘就想再看看你...也就这几日，以后见不着啦。寒冬腊月的水多冻啊，我的儿，你冷不冷啊...”

　　啪嗒——一滴泪没收住，打在前摆。忍不住，迟谙又吸了吸鼻子。牧官书听见动静微微侧目，见她眼睛红红的，不知从哪儿掏出条帕子递来，轻声道：

　　“难受先回去罢，我守着。”

　　迟谙摇摇头，指指秦老夫人。

　　“我能守。就是老夫人，吴少侠不是说跟他们守了几个大夜，老人家这样下去不好，得想个法子叫她回去歇着。”

　　“嗯，我刚才就想，劝不动，一会儿点了睡穴送回去罢。”

　　原来也在考虑此事，牧官书说来，似也不难办。迟谙点点头心情稍稍明朗了些，抬头，秦老夫人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喃喃，直勾勾盯着自己，目光炯炯。

　　忽然如此精神矍铄，出现在一行将枯朽的老妇身上何其怪异。更怪异的是，只见她一挺腰身，佝偻之态不复，横眉竖目，一拍棺盖，对二人喝道：

　　“无知小子！在底下做何真当我不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