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折枝 ...
-
又是一日的清晨,不同于昨日被强行拖起来的匆忙,宋顾早早地去了衙门点了卯,之后又换下了那身青绿色官袍,穿上了自己平日里最喜欢的那件绯红色蝙蝠纹圆领袍。而后又查看了盒子中是否放好了送给柳卿的书,以及一把宋顾亲自打磨的白玉扇子。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宋顾盘算着人大概是醒了,刚想踏出房间,或许是心情过于激动,腿脚竟然一软,差点被门槛绊倒。
“吓死了。”宋顾吓出冷汗,慌忙看了看被护在怀里的盒子:“还好,没有摔着。”
秋日的清晨最好,街上的行人并不是很多,零零星星听见有几个早起的孩子背诵功课的声音。宋顾听着,心里跟着那几个孩子默默的背,平日里叫他头痛的四书今日也竟如此顺口。他走在路上,心里恨不得马上飞到柳卿面前,但是又觉得不能走的太快,显得不太沉稳,。就在他一会快一会慢的脚步中,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景楼的门口。
少年站在景楼门口,看着那块牌匾,想到了他几个月前第一次进来的场景:也是这样的手足无措,只是心里没有揣着少年心事,没有现在脸烧的这样红,心没有现在跳的这样快。宋顾又摸了摸怀里的盒子,里面的书是他新买的,还未曾动过。夜里写过的几封信也夹了进去,甚至还造作地夹了几朵干花进去。
想要见到柳卿的愿望如此急切,甚至都忘记了跟走过来的林妈妈打招呼。“宋公子啊,要不您再……”林妈妈还没等将话说完,宋顾就已经矫健地上到了二楼,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是你的话,以后不必敲门的,直接进来就好。”
柳卿曾经说过自己的房间不用通报,可以直接去找他,宋顾的记性不算很好,好在这句话记得很牢。
他推开房门,听得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颤抖:“柳卿,你猜我给你带……”
“啪嗒。”
原本抱在手中连自己绊倒都没有摔出去的盒子这下“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盒子瞬间粉碎,放在最上面的玉扇碎成几块,几册散发着墨香的新书飞了出来,滑到了房间的塌边。
塌上的两人沉浸在欢愉的热浪中无法自拔,沉重的呼吸声交叠在一起,被不和谐的破碎声打断。上面的那个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宋顾,结果就被身下的人转过头去,似乎是对客人不专心而发出的一点点小撒娇。
他昔日里最为珍重和爱护,把他当作贵公子一般尊敬的柳卿,正被别的男人压着,浪荡的咬着别的男人的耳朵娇娇的喘息。
“官人专心一些。”柳卿笑着蹭过男人的身体,正好在缝隙中瞥到站在门口的那一抹耀眼的红色。
又是那一抹叫人忘也忘不掉,得又得不到的红衣。
柳卿两眼发黑,看不清宋顾现在的表情:大概是一副恶心到想要吐的表情吧。柳卿一边应付仇寅,一边想道。
宋顾生的高挑,站在门前遮住了大部分的日光,仅有那么一束不听话的光偷偷溜了进来,刺地柳卿想要不断流泪。
自己是什么身份,柳卿一直都无比的明白,可是只要跟宋顾呆在一起,柳卿似乎就像是得到了短暂了普通人的那转瞬即逝的生活。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真实的自己会□□地摆在宋顾面前。
宋顾愣愣地站着,眼神木讷地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他的脚慢慢的往后退。他心中的柳卿从来都是那样的温文尔雅,一直给他一种谪仙一般的模样。他似乎像看皮影戏的孩子,从未来到幕后,看到自己心中的谪仙的实际样子。
他心心念念了许久地谪仙只是一个供别人发泄用的玩物。
他不觉得自己需要继续立在这里。
宋顾转过身,衣摆卷起了夹在书中的花瓣,那些造作的干花被宋顾的皂靴碾得粉碎,破败地落在空枝上。
此地再无花开放,此处再无折花人。
宋顾一心想着要早,遍起了个大早,清晨已经算是这一天最早的时日了。真当是宋顾没用功,秋日的清晨,怎可会有花儿还在绽放呢。
刚刚还在乖乖配合的柳卿突然失了力,一动不动地任由仇寅如何摆弄,由得流了满脸的泪。“仇寅,我求求你了,你杀了我……”干涩的声音不如刚才一般甜腻,柳卿双目失神,显得毫无任何表情:“别折磨我了,给我个痛快吧。”
仇寅一改刚才的轻柔,紧拽着柳卿的头发,咯咯地笑起来:“多少人惦记着你啊,我可下不去手。”他将柳卿拖到铜镜旁:“你看看你,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别哭啦,你这相好看到你这样子,想想你这接受了多少男人的身体,他不恶心我都替他恶心。”仇寅“好心安慰道”:“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那几本掉出来的书还摊在地上,清雅的书在这景楼中显得格格不入。
白色的被单蹭上了些,像是落在雪地上的红梅。红梅本是那样的美丽,可柳卿看着红梅,似乎是他被刺刀搅碎的心脏。
宋顾的目光也像刺刀一样刺痛着他,尽管没有了痛觉可还是那样的痛。
宋顾两眼空空地走在街上,背诵四书的声音还在,只是听到宋顾耳朵里,比刚才要模糊了许多。
“哎呀,宋县尉,您怎么在这里啊。”万交气喘呼呼追上像个走得像个僵尸一般的宋顾:“刚才有人突然来报,说是咱们县的外城围似乎有山匪出没,老爷让您去处理一下。”
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来得太快。宋顾只好不去想感情上的事,立刻跟着万交回去,快马加鞭地赶去外城。
刘和今日闲来无事,铭先生见他是一副再学下去就要死了的悲壮样子,终于是“恩准”他休息一天,刘和大呼“谢主隆恩”,跑去衙门找宋顾。
“哦,外城有几伙强盗,宋县尉去处理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万交拉住四处乱看的刘和说道:“我还有要事要办,您请自便。”
刘和与万交不熟,只知道他从小在洛府当小厮,颇受洛老爷喜爱,现在提拔成宋顾的副手的,刘和习惯性问道:“怎么只有我哥一个人去了,你不去吗。”
万交停下手中的笔,解释道:“上次淝县那边是我处理的,宋县尉身手比我好,他一人应付过来的,府里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处理,两个人都去,怕是这里的事请下面的人忙不过来的。”刘和见万交桌前的文书摞起来比山高,知道宋顾又一时半会回不来,只好兴致缺缺地走掉,走了一半刘和突然想起来:外城跟淝县离得不远,上次万副县尉不就是去的那一带剿匪吗,怎么这么快又出现了?
外城的土匪都是些亡命徒,其中还有不少本身是丢了地的良民。宋顾此去,打是打得过,只是怎么处理这群人,尤其是一些迫于生存,无奈之间当了草寇的,宋顾更是犯了难:他心里想着是若是有真心投降的,又没有杀过百姓,遍饶过一命。只是那些饶命的,一没田二没钱,去店铺里当个小二店家都不敢要,宋顾清理了多数的土匪,又在当地忙于给这帮“金盆洗手”的找去处。本来半月的事情,拖了两个月才回来。
要不是洛老爷怕宋顾人手不够,又叫了万交去帮忙,结果岱县又人手不够,宋顾不得不赶快回去,他甚至想先在外面呆一段时间。他实在是不想回去,不敢再路过风月街,不敢再向城门的西南角看一眼。实际上他与柳卿只相处了两个月,宋顾在外躲了两个月,希望用这没有他两个月来忘掉那两个月所有的时光,当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忘记他,甚至是在一起的一分一秒似乎都像是印刻在宋顾的脑海中,宋顾莫名的不想再听到关于景楼的任何事情。
“你在逃避。”铭先生说道:“你又放不下,你又不想去面对,所以现在才这样烦躁。其实你应该早就意识到的,无论那人在你心中是什么完美的样子,事实他就是个景楼的兔爷。你创造了一个你心目中的完美的世界,结果发现天不遂人愿。”铭先生看看沉迷不语的宋顾,又看了看站在一边手足无措说不上一句安慰的话的刘和:“天色不早了,要是你还在乎的话,明天就去面对。当然。”他沉默了一会:“我希望的是你不要在这上面花心思了。在折花的时候,要注意分辨那是否是一朵转瞬即逝的雪花。”
刘和显然也想说点什么,但是却被铭先生拖走了。刘和将宋顾的房门关上:“先生,你曾经不是还鼓励他……”
“我只是想宋顾能够轻松一点,只是没想到倒是叫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铭先生叹了口气:“这件事上他天真了,我也跟着天真了。”铭先生站在月光下,神情有些沮丧。
“宋顾,宋顾!快醒醒!”
睡梦中被刘和带着急切的声音吵醒,宋顾颇有些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眼睛却没有完全睁开:“天还没亮呢,我再睡会。”
“景楼!走水了!”
耳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能听得到街上好多人跑动的声音以及高声呼喊着“走水了!”的叫喊声。刚才还懵懵懂懂困顿的大脑一瞬间清醒过来,身体还没有完全苏醒导致翻下床时跪倒在地上,擦破了腿上的皮。宋顾顾不得腿上的疼痛,满脑子被屋外嘈杂的叫喊声包围着,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一紧一松间拉扯地精神像是分尸一般地疼痛,他慌张地跑出去,腿脚控制不住的发颤,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全凭一副空壳在支配他行动。
“哎!”看着宋顾只穿了深衣就跑了出去,刘和害怕宋顾过后感染风寒,随手在衣架上拿了件衣服赶忙追了出去。
四更的天,正是泼了墨一般的黑,在这样的深夜里,那火遍显得格外明亮。宋顾刚醒不久,瞬间被刺眼的火光刺地睁不开眼流了满脸的泪。楼里的火势意想不到的大,像是一道屏障将楼外的人与里面的人完全的阻隔开。宋顾随着赶来的救火兵丁一起提水桶,巴不得上天抢了龙王的位子下一场大雨,整个过程中他只听得到房梁被大火吞噬崩裂断掉的声音,还听到了火焰滑过他的耳边呼呼地响声,能得到。身边吵吵闹闹的人群的声音忽大忽小,恍恍惚惚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从丑时一直到卯时,这场火才渐渐的被扑灭。准确来讲,因为火势太大,根本扑不灭,是所有人无能为力下眼睁睁的看着大火将整个景楼吞没,烧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继续吞下,只好作罢地离去。留下一群脸被熏黑的人站在废墟旁。
“宋县尉,这是我们能找出的所有的……人了。”万交顶着一张熏黑的脸,声音中带着疲惫,他也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一直忙到现在,就睡了一个时辰:“昨夜当班的人说走水前并没有在景楼附近看到有任何的人,当时大街上空无一人。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最容易发生意外,多半是蜡烛倒了,又燃到了酒。”万交简单地交代了调查的结果,对着盯着废墟一言不发的 宋顾说道:“您看……这些尸体,该怎么处理?烧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分辨不出来。”
听到尸体,宋顾瞬间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进那些盖着白布的曾经都是活生生地人的尸体。他看到了一个臃肿的身体,尽管烧地不成样子,但是宋顾再清楚不过了,那是每次见到他都笑脸奉迎的林妈妈。曾经涂得姹紫嫣红的那张肥硕脸已经变得漆黑,整张脸被烧的只剩下左边,扭曲的表情看得出当时她是有怎样的惊恐与无助。
他继续看着每一个曾经鲜活的人,一张张面孔看过去,既陌生又熟悉。看完以后一个,宋顾站起来,两眼发黑:“只找到这些吗。”
“这已经是把所有能找到的都扒拉出来了,还有那种只剩下手脚的,实在骇人,让我都给收拾到包袱里了。”万交说道:“都是些入了贱籍的,恐怕也用不着通知什么家人。还是早点丢到乱葬岗去吧,万一出现了什么疫病,那就麻烦了。”
看宋顾面色苍白,刘和怕出什么问题,连忙扶住他,给他盖上了拿来的一件外套,小声对万交说道:“没什么问题的话,劳烦大人忙了,我大哥他受了点刺激……”见万交走远了,刘和对宋顾说:“这里面没有找到?”
宋顾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刘和看了看宋顾,似乎并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平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看起来非常的正常。“一点也不正常。”刘和心里发慌,接连发生这种事情,宋顾不可能这么平静,刘和怕自己不会说话,便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毕竟烧成这个样子,他实在说不出:“没找到可能是逃出来了”这类自欺欺人的话来。“把外套穿上,我给你买点吃的。”刘和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默默的陪着已经懵掉的兄弟这种事情他实在是做不了,安慰不了宋顾只好去照顾照顾疲惫的肚子。
铭先生正坐在包子铺门口,远远的看着坐在废墟旁一动不动的宋顾,见刘和走了过来,便招招手。“宋顾有什么反应没有。”铭先生问道。刘和坐在铭先生一边,等着包子出锅,他担忧的说道:“要是他号啕大哭,甚至是大吵大闹,我都会放心不少。”刘和继续说道:“我哥刚才说……里面没找到他的……”他看看铭先生。
铭先生眉头一紧:“没有找到尸体对吗?”刘和连忙点头。“整个景楼那么多人,也就搜出来了那么十几个。估计是……”事发突然,一向沉着的铭先生现在也是被搞得晕乎乎的,昨夜还说教了一番,没想到当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有些后悔对宋顾说的那样的直白,事情突然发展成了这个样子,铭先生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自己有着特殊意义的学生。
“包子好了。”包子铺的大娘将出锅的热包子装在纸袋里,递给了刘和,看到刘和跟铭先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宋顾,她说道:“我早就听说咱家小宋大人跟景楼的一个人有段情,那小相公我还见过一面,就是宋大人在家养伤那次,买了隔壁家的点心去看来着,没看成就是了。”那大娘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看那个孩子也不算大,模样也挺周正,怎么就去做了那种活,你看看,这不就遭报应了吗。”那大娘也是受过宋顾照顾的,转身又拿了些蒸肉包起来:“真是作孽,小宋大人先前对我家挺好的,看他那副模样我也觉得可怜,这包蒸肉你给他送过去,算是一点安慰。”刘和代替宋顾道了谢,拿着包子和肉递到宋顾面前:“吃点吧,蒸肉是老板娘塞给我的。”
“谢谢。”宋顾拿起刘和手中的包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还好还好,能吃得下去饭。刘和乐观地想到:民以食为天嘛。只要能吃饱肚子,其他的事情一切都好说。
“刘和。”宋顾吃完包子,突然开口道:“帮我去我房间拿我的官袍来,拿了直接去衙门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你不休息休息……”刘和没说完,宋顾遍脱下刘和拿给他的衣服自顾自地走了。
宋顾不愿意穿那件衣服,或许应该是讨厌那件衣服。上好的丝绸面料,正红色的颜色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曾经这也是他的心头宝,曾经也是整日穿着,穿着最喜欢的红色圆领袍去找他玩。
这件衣服上遍承载了太多快乐的事情,穿着无忧无虑地笑了太久,已经不堪重负了,如今再看到这件衣服,曾经有多甜,现在回忆起来就有多苦,这件衣服实在没有必要再穿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