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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泸沽寻梦 ...

  •   眼前是一片钟灵神秀的山水,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冷风从湖面吹来,但也只是让脸颊微微感到寒意罢了,早没了刺骨感觉。冷风吹开一池清水,掀起碧波,漂起远远一抹春绿。就连这里的山也不如北方冬季之山棱角分明而让人有距离感,它半卧半倚靠在水边,茸茸青色爬满了周身。
      耳边传来渺远神秘的古老民歌,绵延的曲调仿佛把人带回了几世前那个岁月,摩梭语夹杂着蒙古话,虔诚与信仰齐飞,苍茫乐声与淙淙流水在风中穿梭,在天地间回旋。
      这一方风土名曰“摩梭”。相传当年明朝兴起,元代一部分蒙古族旧臣逃亡南下,隐居于此,时代烟火,日出而作,浮生有趣。
      提着轻便的行囊下船,前一只脚踏上草地时,有几名幼童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我这个外乡人,而后一只脚踏上草地时,便有种恍惚隔世之感,山水千景在冥冥之中都如旧相识。对啊,我在梦里,见过它们……
      那是我几个月前曾经做过的梦,梦里我是在泸沽湖畔长大的姑娘,五彩的条旗随风摇动,曲折蜿蜒的溪水在群山中徜徉,空气中漫着灵气。他唤我为“阿夏”,将一朵红艳的野花别在我的发间,在一块青石上倒上两碗青稞酒,笑语晏晏地向我讲述着遥远的传说。说起我梦中这个少年,在梦中我与他相识在庙会之时,他挺拔的身姿把那身黑红盛衣衬得煞是好看,眉目温润而又不失飘逸洒脱,一言一行尽是风范,抬眸间日月入怀,颔首间玉石无色。眉目交错的那一刹,仅仅是一个眨眼便撩拨心弦,他也只是笑着走进,丹唇轻启;“敢问姑娘芳名?”
      后来,便有了一切。几乎夜夜梦中,我都会与他相遇,就像不会失去记忆的续集,与他的感情亦是与日俱增。两碗清冽明快的青稞酒,满眼灵山秀水,一夜酣梦,这就是我和他的全部。
      夜夜相续的梦让我对他有了依赖,春赏百花冬观雪,夏守远山秋望月,我知道,即使是梦,那也就让我把这梦兑入青稞酒一醉方休可好?只是我很疑惑,生活中我从未见过梦中的山水,也并未邂逅过与他相似的人,可为何各个场景甚至是摩梭族的语言我都是如此熟悉?他的动作也无其余梦中的僵硬。起初梦醒后总有阵阵失落感袭来,而后来也没这么伤神,因为我知道,今晚还会与他再会。
      那一晚梦中,我挑灯赴往草海,而他早已倚在树下等候,俨然成了月下一幅画。山水静谧,星子无声,他一手挑灯,一手执我前行。他今天并没像以往那样健谈,我还能察觉到他掌心微微出汗,我为了打破有一丝尴尬的沉默,想着天南地北的话题,他回头应答我时的模样也和往日不同,双眸有如沉默的太阳。随着目光景色的转移,我们来到了走婚桥旁。
      走婚桥,是摩梭人心中一架至高无上的桥梁,摩梭人百年来保持着“男不娶,女不嫁”的自由恋爱习俗。男女方也是各自在母家居住,若二人相似甚切,男方可以选择入赘到女方家中。热恋中的南方可在夜间爬入女子的闺阁——花楼,与伴侣同床共眠后载天亮之前从正门离开,女子抚子长大,男方家而已不负责,待到孩子满月后承认便是。在我梦中的记忆里,摩梭族是以女性为核心的母系氏族。
      “阿夏,”他凝视着我,夜月下他的声音如水般清润,用一只手摸了摸鼻尖。“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这次…怎么突然这么严肃?我对上了他灼热的目光,让冰雪可以融化的热,又看到了他身后的草海,望着随如涛绿草望不见尽头的走婚桥,我心里泛起的是比涟漪更大的水波。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能与他携手漫步在竹桥之上,在草香中徜徉,与他的未来,更是在心中想过千遍万遍。
      我含羞点头。
      他静了好久,深吸一口气,把我的手握得更紧。“阿夏,我想和你一起走过这走婚桥……我还想过入赘到你家,不要觉得我是什么负担的,我想和你一起…持家兴业。”
      这…那他方才的行为就说得通了,紧张局促却又难抑深情,曾经在我面前指点江山妙语连珠的少年,现在想和我对视却又迅速逃避眼神,强忍住不颤抖的嘴唇欲开欲合可能在想着毕生积累过的情话诗词,而与我相牵的手的大拇指在不安地轻轻摩擦我的手背,这岂止是“青涩”二字可以概括完毕的?
      “阿夏,你,愿意吗…愿意吗?我,我愿意为你……”
      “嘘…”我嘴角止不住上扬,也只有唇上那一抹绛红能形容我心中此时的明媚。我贴近,把那抹绛红贴近他的嘴唇,一根食指竖在我与他中间。都说女子应矜持,可在这情感正灼烧得酣畅正浓之时,管他什么女儿家,我做一只扑火之蛾也罢。
      此时正季夏三月,萤火自朽叶里腾飞。我一字一顿轻语:“何须这般山盟海誓?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良辰美景,虫鸣月凉,惟愿不负此生,与君共渡。”
      这个曾运筹帷幄的男人如今脸已透红,我不知他是对视着我的眼眸还是已经大脑停止思考,就在那像小白兔一样傻站半天,才愣愣地:“承卿此诺,必守一生。”
      那么,这是束手就擒了吗?
      流光临照,整个世界拢在银纱帐内,点点萤火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这仲夏银夜里的花火相传由腐草化来,燃烧柔弱今生,死后坠于草间只为拥抱前世,奢求着与前世生死相从,再静待来生。
      而我移开食指与他双唇接触的刹那,绚烂不失温和,所绽放的是比萤光更加夺目的花火。
      “那明早,太阳照射天井时,你我在这桥前相会吧…?”
      我点头示意。
      他抬头望着苍穹,清清嗓子,开始唱起古老而神秘的民歌:“月光洒下来,月亮仿佛漂浮在乳汁上,泸沽湖上游走的云,像瞬间的梦境,让人想起她的身影…”
      天地之将仿佛只剩我和他二人,乾坤日月在他缭绕悠扬的歌声里显得黯然失色。
      “梦中的戈壁,我魂牵梦萦的故里。是走在天上还是人间啊,心中的姑娘,我们前世是否也有过死生之约?”
      晚风吹起他的衣袂,他为我打理起稍乱的头发,说是绾青丝,挽我一世情思。画面渐渐淡化,我知道,又到了离别之际,该醒了。
      醒后我回忆梦境,他的歌声还在脑海中缭绕,摩梭语与蒙古话杂糅擦出的喃喃相思丝丝紧扣。我也好奇,为什么我天生能听懂摩梭语?那梦中的山水人情为何如此熟悉?
      甜糖水似的梦境让我白昼无暇专注于某事,原来思念至极真的可以如《诗经》中的少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就是所谓的“梦中情人”吗?
      经历了白昼几个世纪的煎熬,我早早入睡,期待与他相继梦中的神话。
      我曾经特别喜欢在夜晚闻着潮湿露水的新鲜气味,看着一抹白纱月光透过窗牖浇在我的枕边,听着虫鸣在窗外讲述着故事。
      可此刻我只想揉碎这月光,索性关掉窗子,虫鸣声也觉得聒噪,它们影响我的入睡,影响我去见他。
      我不知何时才入睡,只知道再睁眼时天光满屋,我一夜无梦。
      我慌了 ,久违的失落感铺天盖地涌上心间。昨晚被我嫌弃的草间小虫也要报复我一般,在我心上啃啮。他,去哪儿了呢?不是要和我一起过走婚桥吗?昨天此时我醒来,如置身温柔乡,而今日我醒来,身置冰窟也不过如此。
      今晚,一定回来的…一定!反正,七天内,我总不可能都梦不到他吧?!
      连续七日,无扰无梦……
      第七天睁开眼的那一刻,心里的洪水猛烈涨潮,眼睑这道坎儿再也拦不住。我在床头大哭起来,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吗?就如同现实中的恋人死了一样,人间蒸发一般音讯全无。可现实中生离了还有尺素书笺聊以慰藉,死别了仍有一方青冢可诉衷肠,我呢,我去哪儿找他?!这烟波浩渺浮世万千,我去哪儿才能找到他?!他真实存在与否都是未知,我去哪儿和他书信传情?!
      我开始发了疯一般地搜集造梦、控梦的方法,苦心孤诣地练习,做的梦却与昔日的泸沽湖之梦有天差地别,尽是无关之梦。也许我真是疯了,因为一个梦中的人茶不思饭不想。
      一连过了三个月,他仍杳无音讯,我尝试尽了各种途径,玄术也好心学也好,通通是无用功。也许他真的就是一个仅存于我脑海的虚幻人物,甚至不如说是另一个我自己,所以,我凭什么还要为之念念不忘呢?
      但我坚信没那么简单,纯粹是梦的话,我又为何听懂摩梭语,知晓泸沽湖,甚至通晓摩梭族习俗?怎会只是臆想?
      “泸沽湖!”这三个字有如末世黑暗下最后仅存的曙光,我铺展开地图,划路线,选择车马,简单收拾行囊,整装待发。即使这些行为在旁人眼中不过如一个嗔痴之徒。
      那些人都说我是无故觅根,为一场梦要跋山涉水。可只有我清楚这梦背后必有端倪,泸沽湖像一块巨大厚重的磁石死死吸引着我,纵使山高水远迢迢万里,我亦会抵达!
      于是我便到了如今这片土地上,山山水水虽是现实里第一次遇到,却与梦中的风景极为相似,当地百姓的语言我听懂的也占十有八九,这也就更加确信地告诉我,我所寻觅的答案就在此地。
      漫步至泸沽湖边,水中倒映着我的身影,白裙红衣,在一片青蓝色调里格外夺目,这也是梦中第一次与他相遇时我的着装。澄澈的湖面像一面玉镜,世间万物尽可被收纳其中,望着湖面,湖底的彩石也看得一清二楚,水草漂动,游鱼相嬉,人的心也被潭灵水荡涤。山光云影间,两声鹤鸣从云雾深处传出,一先一后,仰首望去,双鹤排云而上,自成诗文,崖岸上还有薄薄一层素尘,融水顺着崖角滑落,一片水烟中,岩上藤萝青翠欲滴,盘曲葳蕤。
      我赶至草海,一路上我四处寻觅,茫茫人海,哪会轻易找到他的身影?到了草海,果真如梦中那般,绿草如涛,水道间偶有船家,纵苇漂游,开草即往,走婚桥便卧在茵草之间,远远看不见尽头,长达五百米。我到的很巧,一对摩梭族青年男女正欲开始仪式,那姑娘眉目里有几分刚烈却也不乏柔情,一头黛发用五彩长绫束着,拉着男伴的手踏上婚桥,那青年温和谦恭,面容带笑不言不语地跟着姑娘上了桥,虽说不言不语,但眼神里那如水脉脉深情便胜了千言万语。女方的家人跟随其后,人手一筐七彩花瓣漫天而洒,花瓣落入水中被鱼儿衔去,落在姑娘头上被青年轻轻替她摘下,家人们开桑,唱起淳朴而虔诚的走婚谣:
      “走婚桥啊百尺长,姑娘少年情意长,走婚桥啊九曲弯,花房楼头月弯弯。青青草海波涛荡,女子持家人丁旺。青青草海鱼儿千,男子从家姻福牵。泸沽岸边日光照,女神崖旁思妇笑,天公赐光佑佳缘,摩梭百民心连连。情郎情娘上了桥,执手偕老搭心桥。一步走过初相识,二步三步情百世。情郎情娘下了桥,举案齐眉心意牢。柴米油盐一步步,来世还做凡夫妇!”
      明明……明明我也能和他走过婚桥,被家人们祝福的呀……我也能和他徜徉在百草间,我原本也能和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啊!!婚乐吹吹打打,和乐融融,我则形影独立,只身一人远赴千里来到一片生平初遇之地,与这份和谐格格不入。所以,我还是走开吧,毕竟,别人成婚,我在一旁落泪太失礼节了……为什么,为什么弃我而去?!这样的话,你倒这不如从未进入我的梦境!省得我亲自把心去进油锅里受千万分煎熬!你为什么要来?!
      一股无名的,夹杂哀怨的怒火,涌上心尖,也罢,我就当你未曾来过,可好?也不过是我自己臆造出的虚幻人物罢了。我这才体会了什么叫“因爱生恨”,但很可笑的是,我恨的,也许是我自己的脑子。梦中与眼前熟悉山水的巧合让我草草归结为是我“天资异禀”,有隔山海望早观的神力,呵!我“天资异禀”,臆造出一个假想情郎,我“天资异禀”,让我不远万里有决心来追寻幻梦,好一个“天资异禀”呀,不过是愚蠢至极!现在我头脑热得厉害,可能主观思想是过于偏激了,但真有那么个人又怎样?能给我唱民歌讲神话唤我“阿夏”?还能是梦中那番模样?!所以无论如何,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启程离开了。
      他们没说错,我是个似傻如狂的痴人,我不禁自嘲。脑海中还回忆着那首走婚谣——“……泸沽岸边日光照,女神崖旁思妇笑……”
      “女神崖?”我自言自语,“梦里从没出现过……也从没听过……”
      于是我便自当地人打听了其位置,在这片似熟非熟之地,没领略过的山水,当然要去一探究竟。
      可到了地方我却大失所望——“女神崖”不过是泸沽湖西侧一个河湾,就在刚才我还从此处经过,看到了成双野鹤,在梦里,这地方也是见过的。
      所谓“女神崖”,是丽江与泸沽湖相通处的一道河湾,河湾上有凸处的一处山崖,每至冰雪消融之时,崖上浮岗氤氲,似仙家圣地,融水汇成稚流,顺崖而下,形成一道细小瀑布,注入湖中,涟漪重重。
      我看岸旁有个老者正摇着转经轮诵读经书,便轻轻向他走去:“打扰一下,老人家。这个地方,为什么叫‘女神崖’呢?”老者停止经轮,也不再诵经,待经轴缓缓停下,他才微微睁眼,眼珠轻轻转动,用混浊的眼睛打量着我良久,我又向他双手合十施了个宗教礼,他脸上的皱纹才开始牵动,用干瘪的唇讲述一段沉封的故事:
      相传九天玄女在万丈崖上的圣雪中洒下仙种,每日化作玄鸟,衔束第一缕日署光的照射花瓣上的露珠滋润种子,种子发芽后,以天宫陈醋四十九天的琼液浇灌,待将开花之时,再用玄鸟自身上七种色彩的翎羽搭配玄妇女的眼泪熬制八十一天所得的烛泪撩拭花蕾,又是四十九天后,花蕾绽放,有九朵花瓣,色彩相近:朱、绛、赤、彤、砂、赭、褐、玄,分别对应女子的九个年龄段,少女得到对应的花瓣能青春永驻,老妪得到对应花瓣也能重返韶华。尽管这花状如芍药,在白雪中甚是鲜红,但由于所处雪山之巅,山高路险,还没听说过谁采得它。
      族内一对青年男女相爱,男子身手矫捷风度翩翩,女子清秀娉婷,聪慧持家。他们许下婚约,男子在当天夜晚便开始徒步携灯登山,只为能给女子采下那枚对应的花瓣。他就这样在深影里只影前行,微弱的火光时时可能熄灭,累了就坐在冰冷石块上歇息几秒,渴了就扒几口冻雪,对心上人的爱意支撑他最终在曙河低沉的破晓之时爬上山巅,采到了那枚朱红花瓣。
      玄女在这之前防止九色花落入,南帝赤熛怒手中,在山顶布下风雪阵,由于她并未想到凡人会不惧凛风苦楚到达山顶,加之赤熛怒势力强盛仍需时日,风雪阵并未完善,还不具有辨识能力。于是,青年刚摘下花瓣,一阵暴雪便使周身变得迷茫,狂风如刀割进青年的皮肤,他在一片混沌中意识因极寒而模糊,失足坠下山崖……
      女子黎明就在河湾旁等待男子共赴婚桥,从日出到日暮,他迟迟未至,女子便在第二天一大早继续等,却被告知在山崖下发现男子尸体,血已是黑红色,渗入土中,干涸。这晴天霹雳使女子悲痛欲绝,在河湾旁放声大哭,从日出至日暮泪流不止。终于在太阳落山之际,女子身体闪现一道白光,转而幻化为数十只彩蝶,男子坠亡之地生出片片红花,彩蝶飞向红花丛,朝舞夕栖,死生相随。
      玄女听闻后,被这对青年男女至死不渝的爱情所打动,同时亦对自己的疏忽表示自责,便佑护摩梭族城内的天井永不干涸,雪山处野鹤成双,藤萝相交缠绕。人们感谢玄女恩德,也是为了纪念那对男女,将女子化蝶之处便命名为“女神崖”。相传,待到轮回千转,天时地利之时,男子会转世重生,女子也会重至女神崖苦等心上人,二人重逢时,一笑生花。这也就是走婚谣中“女神崖旁思妇笑”一句的由来,亦是“女神崖”这一名称的由来。
      “你是族人?那怎么不知这个传说?若不是,又怎通晓族语?”老者狐疑地盯着我。
      “我……我也不清楚,我做过很多关于这里的梦境,在梦里便通晓摩梭语,所以现实中也就会了……”老者直勾勾的目光让我有些心虚,可,现实氷是这样啊,“您……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老者目光深邃,直击灵魂深处,紧盯着我十几秒,叹口气,摇头。之后任我怎么询问他也是不应,闭上眼睛,重新开始摇动转经轮,如诉如歌地诵着宗教神话,浑厚的声音在蓝天绿草之间回响,几只雄鹰在高空盘旋,天与地之间静得只有诵经声,人类细如蝼蚁,微如芥子。
      我再次向他施礼,离开,此时刚才偏激的怒火已减大半,女神崖下生死相依的爱情传说让人为之动容,在梦中没听闻过也许是因为它对梦中经历影响不大吧。
      当我再次走过草海时,那对男女已经下桥,接受着亲友的祝福,我也对他们行礼以表心意。路途上农田里农人正欲插秧,水道里响起收渔网的号角,不远处还有织车的推拉声,天真的黄发孩提追逐嬉戏。此地当真如第二个桃花源,虔信善良的摩梭人在这里代代烟火,度过如梭晨光,岁月静好莫不如此。于是我这个外人还是不必打扰他们的生活了,所以,我更坚定明早就启程离开了。
      我辗转找到寄宿人家时早已星河天悬,通过对话,我自己也诧异自己甚至通晓现今族人也不熟悉的古摩梭语。洗漱完毕后,我在床上回忆这段时间来的神奇经历,床几上烛影摇红,“我来了……我还喝了这里的青稞酒,和梦中的味道一样,可我想喝你倒给我的……今夜我来到了泸沽湖畔,烛影阑珊,枕边却少了你的醉卧……”当我回过神后意识到自己原来盯着蜡烛一个人喃喃好久,我拍拍脑袋让自己清醒,不去想他,吹烛入睡。
      又有了梦境,而这次梦境是在女神崖!我端详着山崖,果然,野鹤相偕而飞,绿萝双生缠绕,之前竟从未发现!……不对,与其说从未发现,不如是说之前压根没有这咱奇景!我环视四周,发觉这不是遗梦中的泸沽湖,而是白天所见的、当今的泸沽景色。也就是说,这次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罢了。
      “阿夏……?”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的一惊,回过头一看,果真是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穿着初相识那一天的黑红盛装,在那一瞬间真如自己死而复生了般,心中只有一句话:积石如玉,列松独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抱歉……我迟到了,”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经年如水的约定与不可回避的脉脉深情。他用双手捧着一瓣朱红色的花瓣,“这是我从雪山上摘下来的,送给阿夏吧!”而他的手,被风雪冻得红肿的手,便是他攀登雪山的证明。
      没关系呀,迟到也没关系,只要最后还能再见到你怎样也没关系呀,你是我不惧万里也要迢迢奔赴的远方,是我昼所思夜所想的心驰神往。
      只觉得周围山水皆失了色,只有他一个人如星子般闪耀,眼泪顺着脸流下,流至唇边我却还察到一丝甜霜味,开始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你知道吗?你消失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中了你的相思之毒,你消失后那无数昼夜对我而言何等难熬,每次入睡前想梦见你的那份心巴不得祝我长眠于床榻,醒来后的那份失落,岂是旁人能思量?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想,我想让你为我再续那些你口述的神话,我想听你为我唱出苍远的歌,我想偎依在你怀里向你倾诉这些时日来我的经历,我想牵着你的手与你走过幽长的婚桥,我想与你做这世间柴米油盐烟火气的凡夫凡妇!
      旷野中我步步向他走近,就在我将要接触到他的那一刻,他的身影却变得虚幻羽化,甚至我的手腕直接穿透了他,我的心也在那一刻被穿了个空洞。
      “阿夏你还是这么固执急躁,无论前世还是今世。”说完,他眯眼朗然一笑,影象消失,只留下那朵鲜红的花瓣,飘落坠地。
      一瞬间我失了神,双目空空,却身不由己地双膝跪地,去拾起那瓣红绒花片,在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同时,我周身也发出一片幻光,渐渐地,开始羽化,我化为数十只花色各异的彩蝶……
      ——梦醒,天已大亮。
      看来我在现实中无论怎么诋毁他、谩骂他、抱怨、生恨于他,醒来后发自心底的追思与不舍都会甩给自己两巴掌:别骗自己了。
      这次,算是永别了吧,梦中与现实中都是永别了吧?比起上次他的“不辞而别”,这一次我心里倒也落个踏实,尽管依然不舍。
      昨夜昏黑灯火不定,天亮时我环视寄宿的房间,雕花木几,暗红妆奁,如果没记错的话,南墙上还有个小洞用钉子堵住了——这是梦中我的“花楼”。
      “阿夏你还是这么固执急躁,无论前世还是今世。”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在我耳畔久久回响。
      什么叫“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呢?
      似是故人一般通灵的梦境,谙熟的山水人情,关于“女神崖”这一来历的未知,“女神崖”的故事,梦中他为我带来红花瓣,我化为彩蝶……而且这次梦中的泸沽湖不是过往的,而是当今的泸沽湖,而就在梦里的当今泸沽湖畔,他送花我化蝶……
      “相传,待到轮回千转,男子会转世重生,女子也会重至女神崖苦等心上人”……
      也就是说,在梦中,我与他,便是传说中那一对青年恋人?轮回千转,二人重生相遇?可为何相遇的梦境中背景是如今的泸沽湖?
      一切记忆碎片,粗枝大叶地缝合在一起。
      “心中的姑娘,我们前世是否也有过死生之约?”
      而他在那晚梦中向我求婚后唱的歌,则是更为细密的针线。
      脑中一道亮光,我记的学控梦时,有种梦叫——“预知梦”……我打算推迟行程,真相似乎要水落石出了,会如我所想吗?
      出了阁楼,坐在湖畔一块岩石上,梦中这岩石是棱角分明的,我与他喜在它上面酒漫谈,而现在这块石头已被风打磨得圆润,得经历过上百年晨光吧?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春赏百花冬观雪,醒亦念卿,梦亦念卿。”
      双手合十,我面对着远不可角的蓝天祈祷:你清澈而又神秘,就像碧空之下的泸沽湖。愿我常在你清晨薄雾般的眼神里,愿我常在你安详而又宁静的心湖底……身后远方传来悠长牧歌,与我的这份心一齐飘至云端。
      褪尽凛寒的风吹拂如茵草地,草在水边衬得发蓝,云卷云舒,这云从何方而来?出于山中,还是如我一样不远万里地掠过千里到达此地?
      会来吗?
      他会是怎么一个模样?会认得我吗?
      他出现时我该怎么打招呼?我主动还是由他先来?我是要先莞尔一笑,还是满怀柔情地凝着他?倒不如扮个略有泼辣娇蛮的女子:“你怎么才来?!”?
      我从未见过真实的他,却每天都在爱着他。
      大脑里放映着无声的回忆默片,外界声色犬马我只管充耳不闻,静静倒放着梦境,就这样到了日影南照。
      刚刚来到湖边捣衣洗菜的妇人已三三两两地说笑着散去,天井边排队取水的乡民也已相续归家,远山开始升起几缕袅袅炊烟,只有风吹起水波的软声在回荡。
      走近天井,俯首望去,井壁光滑无杂草,水位平稳,从未干涸,护得摩梭族连年丰沃,和乐太平。
      深井水像遥不可及,挂在彼端的镜子,倒映苍穹。日光投射进天井,井水又把光反至井壁上,世间光亮之物与纯净之物的完美嵌合便如斯。
      我捡起几块石子向井里投去,想得知水有多深。石子打破了水镜,一方阳光被荡得琳琅破碎,我在水面中倒映的脸也随水波散去,短暂的破碎后这面镜子重圆,弹指恍惚之间,我似乎看到水中的倒影是我梦中的模样。我猛一诧异,再定睛一看,身影是我现在的模样罢了,是幻觉吗?再怎么投石,层层微澜泛波,却再无异象。
      我倚在石旁小憩,再睁眼已是午后,农人荷农具上山耕种,女子纺织,我想见的人却迟迟未至——也许根本就不会来,可我还是心存一丝希冀。
      望啊,望尽了交错的纤陌,望穿了草海走婚桥,望透了女神崖及群山千峰,哪里才能让一颗似孤蓬浮萍的心望到一个皈依之地?
      日薄西山,倦鸟归林。
      昨日那位讲述传说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他枯树皮手里的转经轮还在转动,上面刻满了辨识不出的文字画符,虽看不懂,但能令人不禁由衷地敬仰、信服、感叹。
      “虔诚的姑娘,你到底在等什么?”
      相比于之前在这位老者目光下的小心翼翼,这次我多了几分底气与确切:“我在等一个梦中的人,我在寻找一场梦。”
      “那是个怎样的梦?”
      “一连好几月,梦中我是摩梭姑娘。梦外的我喜欢上了梦中的心上人,那心上人倒很可能是自己幻想出的罢了,但我还是想来此地追寻这场幻梦,就算扑了空,当是与此地有因果前缘吧!”
      他低眉睇着转经轮,后退几步向我施礼:“一切皆是命数,万般由不得人……但我还是祝福你,勇敢的姑娘。”他闭目凝神,双手合十,对着我低声吟出一段话,应该是经文,所以乍一听晦涩难懂,加之声音低如雨丝,我根本没听清他在吟诵什么,不过,该不是什么邪物。
      我还礼,老者卢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现在我无心在意别的,看着夕阳向山下沉,暮色千里,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山体弥漫橘黄色,碧波倒映赤色天地。
      乡人搭起篝火,说今天是“卖春困”之日,今夜纵情欢歌,祭祀神明,期待丰收,也是告诉自己农事将兴,带有振作之意。
      他们招呼着我加入,盛情难却,再者,梦中的我与他,也是在集会上相识的啊……
      待篝火搭起已是月上树梢,火光映照每个乡人欣喜的笑颜,男人女人端来一道道鲜美菜肴摆上,又转身去支营帐,长者往往相聚诵经或谈论家常,至于我,我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他们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这个中原来的人。
      “姐姐,山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呀?”
      “很是丰富呀,比如山外有热闹的集市,能买到各地甚至夷邦的奇珍异宝,还有学堂,像你这种小孩子就可以去听课学习,科举中了还有官居做呢——”
      “我才不出去,娘亲说了,族人世代守山水!·”
      看着眼前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童,有一瞬间被摩梭族人的信仰所打动。我一边为另一个小姑娘编发,一面道:“也好,也好,中原有时也有战乱啊。”
      “那,姐姐你经历过打仗吗?”小姑娘问道。
      “开始喽,快来啊!”我还没回应,不远处篝火旁一群女主人向我们呼唤着,小孩子们一窝蜂地涌了过去,我则一脸好笑地追随其后,手中还拿着发绳,对小姑娘喊:“丫头!头发,你的头发全散啦~!”
      一桩硕大篝火周围立着十余个毛帐,人们在帐内说笑进食,推杯碰盏,奶香与酒香交汇,还有人弹琴吹管,乐声融融。耳畔人声鼎沸,嘈杂的环境却没让一向喜静厌闹的我感到厌烦,反而能堕入其中,纵情享乐。
      我挑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望着帐外的篝火,点点火星自火端升起,似与天星争亮,这夜幕下的火星倒让我想起了梦中的萤火。萤火由腐草化来,燃烧今生只为拥抱前世,向死而生。其实我亦不如斯呢?我追寻一场幻梦,为觅得梦中情郎而荒谬地穿越千山万水,又误以为自己的前世便是女神崖传说里的姑娘,寻觅前世,追随传说,却又扑得一场空,那传说本就不属于我啊,那老者说的对,皆是命数因果而已,万般由不得人……
      也罢。
      能来到这一方净土欣赏胜景,听闻传说,领略风土人情,亦是美事一桩。
      远处钟声响起,人们起立向篝火奔去。小姑娘拽我起身,跑向篝火,“姐姐,许愿,许愿!”
      族人绕巨大篝火围成一圈,远山洪钟再次响起,灵隐而苍远,随着第十二声钟毕,众人围着篝火漫舞欢歌,吟颂着神明,诉说着希望。身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头上的蝴蝶髫活像风中飞舞的双蝶,人声中,我听到她在对火光许愿:“我想快快长大,像中原姐姐一样漂亮!想要新衣服!还想……还想以后有个如意郎君!”
      突然就想居于此地,同他们做个世外闲人,两耳不闻外界繁务。但我知道,我终归不属于这片土地,终归不属于那个传说,还是要回归原有的生活,敢于抬头,直面现实与未来。
      想到这里,感觉心里那一块被什么东西堵住的关口终于畅通,浑身上下猛地舒心。对啊,没有结局的故事才更引人暇思,不是圆满的结局才更显真情。
      “喂!我说你啊!”我对着篝火大喊,因为对自己的痴梦痴行有些羞愧,我用了汉语。
      “忘记你是不可能的了!可我不会再被你所困啦!”
      “很可笑吧?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却把你臆想为前世的情人,不知道你是否存在,却来到此地来寻找你的足迹。”所有的忧恼都被我这倒苦水般的自言自语带出体外。
      “不过也不错啦!泸沽湖像镜子,映照天地,女神崖的奇观与传说都甚为动人,草海,走婚桥让人向往,还有永不干涸的天井,淳朴的人情!这场旅行远足太值了呀!”忘我地跳啊,喊啊,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与篝火,而我又嵌入天地。
      “你知道我吗?知道‘阿夏’吗?知道泸沽湖吗?泸沽湖寻梦,我独行前往,空获而归,却也落得逍遥自在。”
      “我曾经呀,以为你便是天地万物四海八荒,为你茶闲食凉,为你学遍了控梦异术,为你不顾身边人阻拦翻越千山万水!我曾经呀,深切地爱过你,其实说的就是深切地爱上了我自己,你在我深夜脑海梦境里,我曾经呀,痴人说梦,道着情之所钟!”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当真要走啦!我也得去追求我的现实生活啊!若哪天在梦中重逢,我一定要好生责备你一顿,也许我在梦中依旧为你倾心,但不会为你沉沦了!”
      “但我现实中的郎君一定会跟你有几分相像的!他一定会给我讲遥远的神话,一定会为我而歌,一定有一双深邃却在我面前又流露青涩的眉眼,一定能把一身黑红盛衣衬得好看!”
      “所以,不会忘记你的!再见啦!”我对着火光挥舞双手,似在与他告别。
      喊着喊着,眼泪挤了上来,我也不去管,任其肆流,依旧呐喊。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颊映红,世界一片祥和,果然,把心里话什么的统统说出来,一切都会好很多。
      跳到精疲力竭,喊到声音嘶哑,子夜已过,乡人们渐渐停止,我也才停了下来。
      本以为不会有船家的,但我看到江水上有一盏暖橘渔灯,便打算先在船中度夜,次日清晨顺流而下。
      那么,要走啦!
      我与乡人们告别,他们送给我一些酸甜野果。
      “姑娘天资聪颖,相貌姣好,定能觅得好人家!”昨日在草海完婚的新夫妇向我祝福。
      “你们才是金玉良缘呢!羡煞旁人啊!”我逗笑着回应。
      “姐姐你骑马杀敌的样子一定很潇洒!”问我中原世态的小男孩插了这句话,我没忍住笑出了声。“笑什么嘛?冲锋陷阵,守卫河山!”
      “好,好,若有战乱我肯定第一个上!”我摸摸他的头。
      “姐姐!”小姑娘离很远,拿着条彩发带向我跑来,“姐姐,送给你!”
      “好漂亮,谢谢你呀!”我低身接过发带,“我听到你刚才的愿望了哦,你以后呀,一定是倾国倾城,还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最主要的,肯定能找一个爱你的小伙子!”
      众人哄然大笑,那小男孩儿笑得最欢,“就你这折腾人的脾气,倒贴我都不要!”“你……明天
      我不和你一起上山割草了!”女孩红着脸直跺脚,男孩连忙道歉。
      远远地站着那位老者,向我行了一个隆重的送别礼,依旧双目虔诚。
      我转过身,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步步走向江边,临踏船的那一刻我依依不舍地回眸望去,他们还在目送。
      “不会忘记大家的,不必送了!”这段刻骨铭心的旅程,此生难忘。
      “一路平安,要再来呀!”
      踏上乌篷船,船头那披蓑戴笠的背影应该就是船家了,我问:“我想顺江而下到大渡口,夜深河险,方便吗?倘若不便,可否允许我在船内借宿一晚?”
      船家扭过半边脸,笠帽下传出语气生疏的摩梭语:“开春顺流而下,正好,您去休息吧,我行船便是。”
      “谢谢,劳烦了。”我在舱内一块木板上坐下,“您不是摩梭族人吗?”
      出于他奇怪且生疏的发音,也是为打破过于沉默带来的尴尬,我发问道。
      “我也不清楚,”夜色笼罩,渔火微弱,我看不清他的脸,听声音,大概二十岁的光景。“我是弃子,被下游一位老妇人,抚养长大,以渡船维生,打小,说的是汉语,今夜,你们族群有庆典,我来凑热闹。由于,常跟你们族人,交换物品,会点儿你们的语言。”
      一听是中原人,立马就有了亲切感,那,改用汉语就好了啊。
      “不不,我不是本地人,我来此地……来寻找传说的。”
      听到熟悉的汉语他诧异地扭过身,可以看出他的脸棱角弧度还算标致。“这样啊,不打扰姑娘了,休息吧,到渡口时我叫你。”他话不算多。
      我躺在晃悠悠地船舱内,这两天的经历如梦似幻,不过破晓时应该就能到渡口吧,最迟什么时候回到故里呢?那些人如果对我冷嘲热讽我行囊里那些野果就一个也不给他们吃!这么想着,我慢慢轻阖眼睑……
      “阿夏……?”
      听到这声音还是情不自禁地迅速转身,视野里是泸沽湖之景,还有那个少年。
      我明白了,这是梦。
      他双手托出一片红花瓣,深情地望着我,嘴角上扬:“抱歉……我迟到了。这是我从雪山上摘下来的,送给阿夏吧!”
      不仅是梦,还是重复的梦。
      还是本能地向前迈出了一步,是想圆回昨日化蝶的遗憾吗?果然他之于我,依旧是占据重要位置。
      ……不可以!
      这次若同昨夜一样向前,也是逃不过化蝶的定局吧。
      想到这里,匆忙止住脚步,他笑容凝固了,歪了歪头满脸歉意:“怎么了,还是生我的气了吗?”
      他是我心灵的囚禁之笼。若我一直沉溺于幻梦,即便现实里释放介怀了,但依旧无法彻底逃离这个列循环吧,梦一直对我现实的状态影响甚深,虚假的梦,也可能是一场劫呢。
      心中的天秤左右摇摆不定,情感与理性此刻正经历着电闪雷鸣,幻想温柔乡与现实、未来在一同向我伸手,它们身后皆是一片富饶之地。
      可他终究还是虚幻人物,终究无法与现实画等号。
      一味沉溺于过去,活在遥不可及的梦里能有什么用?!
      看来这次,连虚幻的梦境,也要彻底打碎了!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我要离开了!”每吐出一字,就好比一把利刃在心尖上起舞,每一个发音都在颤抖。
      “也许我前世的确跟这片山水有联系。但却……与你,没一毫关系!”
      “阿夏……?你,这是怎么了?我们昨日,不是才许下山盟海誓吗?”他双眉微蹙,可就连这微蹙的眉,也足以化作淬毒的箭矢,穿入胸膛。
      “可你究竟是一场梦,是一次劫难啊!”我带着哭腔歇斯底里地喊出,我到底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残忍?骗自己这一次不行吗?!
      但只有敢于擦干眼泪面对这场风暴,才真正有机会破逃心灵的囚禁之笼。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心田上长出的异形杂草终于被我连根带肉地拔出,根尖还是血淋淋的腥红色。其实也没多难,不过像手指尖上的倒刺,拽住前端的死皮,闭上眼吱紧牙关使力向下一拽,带着越拉越深的肉从皮肤上剥离下来,留下长长一道由浅入深的血痕而已,也没多“难”,对吧……?不过一场短暂的万箭穿心罢了。
      听见背后有他渐弱的声音:“阿夏……还是那么勇敢啊。”
      再睁眼,东方的曙光已洒进船舱,一片暖红,朝阳从天边那朵彩云上冉冉升起。
      身上多披了一件蓑衣,大抵是那船家怕我着凉,为我盖上的吧。
      果然世间自有温情在呀,我出舱,发现船平静地停在岸边,船家少年一人坐在船头,晃着双脚,吟唱着摩梭族的渔歌,他用词生疏,发音还尚且不清,我在其身后,忍俊不禁。
      他惊恐地回头,脸红了大半,与经旭日照射的江面相映成趣,同时脚也不晃了,手足无措,嘴张着也不是,闭上也不是。
      “怎么不下江水了,要讹船费吗?”我带笑问道。
      “不是不是!”他连忙摆手,“下游洪闸放水呢,不然早到渡口了……”我点头,他为了继续掩饰尴尬,追问:“我进舱拿东西时看姑娘睡觉时神色甚是不适,便替您盖上了蓑衣,姑娘是遇到什么梦魇了吗?”
      经他这一说,我才想起了那场梦。对呀,梦连同梦中的他便是梦魇,这次真的跟他永别了,也许以后在梦中也见不上了吧……?这么想着,我的神色还是不由得凝重下来。
      见我这幅模样,船家少年以为说错话了,额头急得冒汗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我,他摘下笠帽,语无伦次:“是……是说到姑娘的伤心处了吗?小生实为抱歉!!其实……其实我最近也常遇到梦魇啊哈哈,说、说出来不准笑,就说最近一场梦吧,我梦见上山为心上人采花,结果被风雪刮下悬崖了……是不是很荒谬呀?……哈哈哈哈……但这也是几个月前之事了。”
      听完这话心如雷击,我这才抬头审视这个青涩的少年,他亦被我这一连串的反应惊到,疑惑地盯着我的双眸。
      他的眉眼,深邃中带着青涩,薄雾般的眼神像极了泸沽湖的水面,目光如同他的言语一样温润,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股莫名地熟悉,是那种从心底萌生出一种久别重逢,或说是有一些恍惚的感觉,时间静止了一般,连水流也静止了。
      “姑娘,我们之前,可曾相遇过?”他也察觉出了什么。
      积石如玉,列松独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像是有什么东西倏然钻入脑子里一样,脑海中突然重现了许多梦中的回忆,与梦中的那个情郎花前月下,饮酒对歌,相携相依,指天共誓。而那梦中情郎,跟眼前这个船家少年,岂止是有几分相像?简直是同一模子刻出来的!我又眨眨眼,的确,就是独一无二的他!
      灵魂深处一声轰鸣,心神悸动。
      我痴痴盯着他,众人质疑里追寻幻梦,冥思夜想等待传说,这一切,皆是值得!
      怎么现在才出现?搞得我散尽了希望,明明、明明我才刚刚狠心去放下,释怀的!现在,应该还能逆流而上回泸沽湖吧?!应该,应该可以,傍晚时应会到达吧!
      他眼眶内依稀有水光闪烁,缓步走到我面前,轻握住我的双手,我掌心千缕万缕的细纹,任它烟波浩渺山水迢迢,最终还是穿过时间碎隙的寂静荒凉,直通到了他温热的掌心。
      久久,他双唇轻启:“阿夏,抱歉……我迟到了……”
      而我伏在他随深切呼吸而起伏的胸膛前,没关系呀,就算迟到也没有关系。可泪水早已把他的衣襟打湿一片。
      那应是前世未流尽的泪。
      ……
      泸沽湖畔的傍晚,那位吟经老者依旧在,突然,转经轮被什么东西别住了,停止转动。老者嘴唇抽动了一下,枯朽的手放下经轮,独自低吟。
      那是一段晦涩难懂而低如雨丝的话:“前世断缘,今生再续。机缘轮回,自是天命注定,不可参破。”
      那是个古老的转经轮,上面刻满了辨识不出的文字,讲了一对男女前世未完,至死不渝的恋情感动了神明,神明佑护男女之故乡,经时光流转,男女历经考验,挣扎不息,方换得今世因执念与勇气而再次相逢的传说。
      点点萤火从草中飞起,它们燃烧今生,只为寻觅前世的梦
      生死相从,静待来世因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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