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中情，园外园》明月疏星

29、孰对孰错问刀箭

　　小婉虽已舍弃前生，听闻父亲和长兄辞世，仍红了眼圈，仰头忍住泪水，决然道：“若说此前对园外之事有所牵挂，此刻得知他们过世，我已全然放下。从今往后，春光无极便是我的归宿，言郎和我身后的姐妹，便是我的亲人。你说我会跟你走吗？”

　　“好！很好！”宝书怒极，道：“你就赖在言贼的脚下，等着他施舍你，玩弄你，抛弃你吧！”

　　小婉柳眉直竖，拂袖赶客。

　　宝书却不理她，对她身后另八个佳丽道：“你们的父母兄弟，爷爷奶奶，也都盼着你们早日回家。我听说你们这些亲人中，有的为了你们哭瞎了双眼，有的为了找你们，倾家荡产，有的为了求你们平安，出家做了道士。还有一个叫童光亮的，说做梦梦到女儿在一个山洞里，他就搬到山洞里常住，说要等女儿回来，不过他终究没能等到女儿，去年被狼咬死了。还有一个叫虞薇薇的，为了打听她妹妹虞菲菲的下落，自己把自己卖给一家下九流的妓院，前两年得了病，下不了床。还有江聚升，曹旅，钟满枝的老婆吴氏……”

　　“够了！”小婉一声断喝。

　　小婉听出来了，宝书的话暗藏机锋。

　　他说到的这些人，都是无极园中姐妹们的爹娘兄妹。她的这些姐妹跟她一样，努力忘记入园前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可那些记忆就像杯底的铜锈一样粘在他们脑海里，无论杯中装的是葡萄美酒，还是糖水蜜露，她们始终知道，杯底的锈渍就在那里，玉液琼浆喝完，锈渍总会浮现，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

　　果然，童语珠和虞菲菲率先哭了起来。

　　江吟、曹清藻、钟潋也跟着哭起来。

　　慕容丝、田溪烟虽没听到宝书提到亲人的姓名，但听到童语珠的父亲，虞菲菲的姐姐做的事，看着周容若的母亲就在眼前的例子，可以想见，那些宠爱她们的人，一定也为她们做了许多艰难而残酷的努力，因此也心有所感，流下泪来。

　　周容若躲在人群里，看着兰氏满身伤痕，眼睛也湿了。

　　宝书道：“你们还知道哭，说明你们还有良心。你们哪一个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哪一个长到十四五岁不是父母精血所聚？你们以前过的日子或许并不如意，有的受父母的冷眼，有的受兄弟姐妹的欺凌，有的受穷受累，有的受苦受难，但那都是别人的无心之失。这个世界上，真正爱你们，不是言贼，而是你们的父母。言贼对你们好，是因为他要奴役你们，对你们有所求。只有你们的至亲父母，才会给予你们不求回报的爱。今天我受他们的嘱托，来接你们回家。时间紧迫，请大家马上跟我走。”

　　然而，没有人动。

　　宝书不明其中奥义，朝兰氏看去。

　　兰氏也不明白，为何这些人明明心中有父母，却不肯与父母团聚，朝女儿看去，见她泪光闪闪，却不与自己对视，便指着她喝道：“周容若，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

　　容若却缩身退进了更深的人丛里。

　　童语珠道：“你们走吧！我们不相信你们，不管你们说什么，我们都不会跟你们走。这里是我们的家，还有什么地方比家更好？”

　　兰氏道：“你们不相信自己的父母，反而相信那个欺骗你们，残害你们的外人，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一个名叫钟潋，打扮得妖艳而裸露的女子走上前来，道：“她们看你是长辈，不好明说，那就让我来说吧。语珠妹妹家里穷，她爹没能耐，野心却很大，整天想着发财致富。做生意从来没赚过钱，把上几代人的积蓄都赔了个底朝天，就开始打起女儿的主意。他看语珠妹妹长得好，就放话说，谁出的价高，他就把女儿嫁给谁。一个小贩出价最高，童光亮就真的把语珠妹妹嫁给了那个小贩。语珠妹妹失望透顶，幸好言郎把她救了出来。她觉得反正她爹已经把她卖了，跟了言郎，总比跟小贩好些，所以就安心住了下来。你们说，童光亮要是没死，见她出去，难道不会把她再卖一次？”

　　宝书冷哼一声。

　　钟潋又道：“再说我，我爹有个怪癖，他喜欢养狗。喜欢到何种程度呢？他的床宁愿让狗睡，也不让我们碰。这个我们，包括我，也包括我娘。他养了一百多条狗，各种各样的都有，这些狗吃的比我们还好，花费自然不小，那怎么办呢？当然是叫我去别人家做丫鬟，既给他赚钱养狗，还帮他偷狗粮和被褥。这种事干多了，迟早被发现，我面子上过不去，只好投井自杀。后来也是言郎把我救了下来。在家我连狗都不如，在这里我是这么一个大园子的主人。你说，我回去做什么？”

　　宝书道：“那我要是告诉你，钟满枝现在在给言贼养狗，每天睡在狗窝里，跟狗差不了多少，你作何感想？”

　　“那可真是报应。”钟潋明显不想谈论他父亲，转头对容若道：“再说说容若妹子，你自己说，你回去会如何？”

　　容若不敢直言。

　　钟潋替她说：“她回去做她的周家二小姐，还不是活在这位丑八怪的淫威之下？容若妹子脸皮薄，性子直，容易得罪人，爹不疼，娘不爱的。这下又和我们一起逼死了周容如，丑八怪饶得了她？别以为丑八怪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就是对容若妹子的爱。她这么做，或许心里想的是周容如，又或许她只是自我感动，又或许只是出于她做母亲的职责，代表不了什么。容若妹子回家，还不是继续做她们周家的出气筒，今天挨打，明天挨骂，不受丫鬟的气，就受奶妈的白眼。整天敢怒不敢言，憋都憋死了，哪有这里舒服？妹子，我说的对吧？”

　　容若躲在众人身后点了点头。

　　兰氏听闻此言，犹如醍醐灌顶，愣住了。

　　.

　　宝书见这些女子相貌非凡，说起话来却本末倒置，废话连篇，便知她们受了言禧的荼毒蛊惑多年，非一时三刻说得转的。想到在园中费时已久，不知凤钗那边情况如何，因此着急起来，懒得再跟她们解释疏导，喝道：“今天你们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我数三下，不走的，别怪我不客气！”

　　“三！”

　　刚数一个数，小婉已取下弓箭，搭箭拉满弓弦，对准宝书的额头，怒道：“我数三下，你再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说时迟那时快，宝书未等小婉倒数，已反手向后，朝臀后双钺摸去。小婉见机极快，箭术不俗，宝书身形甫动，她的箭早已离弦射出。箭簇离宝书不过三步之遥，刚一离弦，便以闪电之速朝宝书的额头激射。宝书吓一大跳，跳开已来不及了，只得后仰，避其锋芒。不料小婉的箭比他预想的还快，且极有准头，后仰不到三寸，箭簇已到他眉间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头从他额头划过，留下一线血痕。

　　宝书俊美无暇的脸迅速飘红。

　　他却浑不在意，持钺在手，抢进两步，朝小婉持弓的手指割去。

　　小婉亲见宝书避开她如此近距离的一箭，便知宝书身手不凡，张弓搭箭，一气呵成，又一箭朝宝书的咽喉射去。宝书已知小婉的箭术并非花架子，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左钺一勾，想将羽箭压下。谁知仍晚了刹那，只勾住箭尾。箭矢仍全速朝他射来，只是箭杆受力，箭簇变了方向，朝他眼睛射来。宝书急忙转头，电光石火之间，箭簇从他眉毛上擦过。

　　宝书只觉眉间火辣辣地疼，眉毛已被削去了大半。

　　小婉下手，毫不留情。

　　间不容发，宝书没来及“嗳哟”，小婉第三箭又射了过来，这一箭射的是宝书的心脏。宝书都没看到小婉是如何搭箭的，箭已如毒蛇般朝他心口钻来。他因出手比小婉迟一瞬，以至一连三箭都被小婉压制，此刻退不可退，避无可避，脑海中闪过必须争取时间营救凤儿的念头，便豁出去了，略一转身，箭尖已刺入皮肤，贴着心脏插进了肋骨。

　　宝书立地飞起，双手持钺，朝小婉双肩刺落。

　　小婉岂肯束手就擒，从背后摸出两支羽箭，同时在弓弦上一弹，朝宝书双眼射了出去。宝书连挨三箭，已赢得喘息之机，此时身在半空，见箭来势极快，料想抓不住，拨不开，遂举双手护住双目，生受两箭，纵到小婉跟前。

　　小婉急射第六箭，忽觉手上一震。

　　宝书的铁钺在她的弓臂上猛地一劈，小婉毕竟善使巧劲，不工蛮力，被铁钺一劈，吃不住力，打个趔趄，箭矢立马脱手飞出，失了准头。她还待再射，宝书已把她的弓抢了过去，用铁钺割断弓弦，扔在地上。

　　众人见小婉输了这一战，都跑来挡在小婉跟前。

　　宝书隔着人群，对小婉道：“跟她们说，跟我回家！”

　　小婉分开众人，站到宝书脸前，从容说道：“这，就是家！”

　　宝书额头的血流进嘴里，眼里喷火，面部的肌肉跳动着，颈边的血管凸出皮肤，似乎随时会炸裂。突然，宝书手臂一动，已把铁钺架在小婉的脖子上，道：“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走，还是不走？”

　　兰氏和碧雯见状，都忙跑过来，一个拉他的手臂，一个拉他的衣摆，劝他不可冲动，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务必冷静，别酿成大祸。

　　宝书浑身力量激胀，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小婉也不示弱，道：“我再最后告诉你一遍，你要带我走，可以。但你能带走的，只有我的尸体。”

　　“呲。”

　　手起钺落，小婉的玉颈斜开一道口子，鲜血如决堤的水坝，喷涌而出。

　　恰在这时，胡杨树后走来一群人，正目睹宝书杀死袁小婉。

　　来的人，正是袁家龚氏、丁氏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