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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刀山沸海阻且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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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藏娇之地,必然机关重重。
兰氏救女心切,哪里忍得住,不管前方有何妖魔鬼怪,也都顾不上了,当先走了进去。宝书知道劝不住她,只得跟上。柳碧雯手上拿着抹布,踮着脚尖往里瞧,很想进去一探究竟,却站在走廊上不进来。兰氏朝她招手,示意她跟上。
碧雯道:“我留下给你们望风,免得等下有人进来,发现你们。”
兰氏道:“那也好,那你等我们到另一头,就把后门关上。你再进屋打扫房间,就算有人进来,也看不出什么。”
碧雯“嗯”一声,转身往回走,挪了两步,又回头看宝书和兰氏,见他们大步离开,红着眼圈跑回管道口,鼓起勇气朝两人的背影喊道:“你们要是顺利救出其他姐姐,能不能请你们把我也救出去?”
宝书道:“我们自身难保,要是能侥幸活着出去,一定想办法救你。”
兰氏看碧雯可怜兮兮的模样,眼里闪着泪花道:“放心,孩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回来救你。”
两人目送碧雯进屋后,加紧步伐往管道深处走。笔直走了约有半里路,到了尽头,借着穿透瀑布射进来的天光,两人看见一堵冷冰冰的石墙。各处按了按,石墙全无着手之处,不像有机关。兰氏耐不住,上前拍打。刚拍一下,里面竟传出人语声,听起来像个老得掉光了牙齿的老年人。
那声音道:“江清宛若练。”
宝书和兰氏一愣,心想这必是言贼与看门人的接头暗号,但这五个字不是现成的古诗词,应是言贼自撰的对联,天地之间,只怕只有言贼和这个看门人知晓。若信口胡诌,看门人一听暗语不合,说不定会立刻拨动机括,射出暗器,顷刻间置两人于死地。匆忙间,就算想出五字跟它文理相通,也是无用,必定要五个字一字不差,一次念对,才开得了这扇门。
兰氏却管不了这么多,当即就要说出现拟的句子。
宝书慌忙打个噤声的手势,用口型说:“你是女的,一开口就露馅了。”
兰氏听了这句提醒,顿时茅塞顿开,拍门道:“老先生,我是周容若的母亲,容若在里边,对不对?江清宛若练中的‘宛’,代表袁小婉,‘若’字代表我女儿周容若,是不是?言贼和你接头的暗号,是十个姑娘的名字,各取一个字拼凑而成,对不对?求求你,把门打开,只要能救我女儿出去,你杀我也好,囚禁我也好,我都任你发落。”
她对“容如容若”四个字异常敏感,一经宝书提醒,立刻想起暗号中包含一个“若”字,再将“宛”字验证,果有对应,因此把猜测说了出来。宝书一见兰氏开口,慌忙蹲起马步,持钺警戒。
门内却无一丝声息,暗器也未发出。
兰氏急得连连拍门。
突然,里间又传出苍老的声音:“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兰氏便将言贼如何逼迫周家献出女儿,她如何在凤钗的感染下,殊死与言贼搏斗,如何四处想方设法营救女儿,如何混入情园,如何打开管道等事据实说了。宝书听老者又没了声息,似在思索,便又将言贼强抢四十二名少女的事说了,其中被言贼关押的九名女子都包含在这四十二人中。老者仍不回话。宝书又将自己和凤钗的事也详细说了。
这时,老者突然问:“这个凤钗姓什么?”
“姓倪。”宝书道。
老者恍然大悟,道:“这么说,‘霓绯似同胭’中‘霓’字,对应的正是她。”
宝书听说言贼早已把凤钗的名字拟进口令中,可见言贼对凤钗觊觎之心何等猖獗,正准备斥骂守门人,叫他开门,那门却突然咯噔一响,訇然中开。内里漆黑一片,宝书点亮火折子,往里走去。刚一踏足门内,忽听“砰”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宝书举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照看,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脑袋下鲜血扩散,即将气绝。
刚才的响声,竟是老者撞墙自杀的声音。
宝书连忙蹲身搀扶老者,目光定在老者脸上,顿时吓得往后倒跌。
老者瘦得形同骷髅,上下眼睑完全粘合,将眼睛封闭遮盖,乍看如同没有眼睛。脸上直到五官、脖子、胸口、手臂上的皮肤白得吓人,犹如刷了一层石灰。而这层石灰年久失修,逐渐剥落,形成深浅不一,凹凸不平的粗糙秃斑。在这漆黑的管道中陡然见到此人,当真比见了鬼还可怕。
兰氏随后进来,看到老者,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跺脚捂眼,尖叫连连。
老者道:“不要怕,我是人,不是鬼。”
宝书强自镇定,道:“你为何自杀?”
“我想自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老者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咳咳,我是个半吊子郎中,很久以前得了一场大病,全身皮肤开始逐渐变白,我吓得要死,做了许多亏心事,现在想来,我早就该死了。”
老者不停咳嗽,道:“我找大夫看了几年都没治好,就想自己开方子治病。咳咳,可我不敢拿自己的身体胡乱试药,就偷偷给我的病人试吃我的药方。几年下来,我治死了三个人,治废了五个。我犯一次事,就换一个地方,直到来到霖县,被人告发,才被言大人抓进了县衙。咳咳,在牢里蹲了半年多,言大人把我的眼睛戳瞎,带到了这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出去过。”
宝书道:“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老者意识不清地说:“我是个瞎子,常年住在隧道里,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觉得度日如年。要我说,起码有四五十年了吧。实际上我是崇和二年中秋节前几天到的这儿。”
宝书道:“崇和二年中秋,距今九年零十个月。这个时间正是四十二个少女首次失踪的时间。这么说来,言贼把你调到这来,正是让你看守那些失踪女子。这些年,你在隧道中是不是见证了四十二个少女被关押的过程?”
老者道:“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二个。”
兰氏喜不自胜,要宝书把老者带出管道。
老者依然气息衰竭,提着最后一口气,道:“这些日子里,我没有一天不忏悔,以前为了治这一身病,害了四五十人。咳咳咳咳,现在躲在洞里扮鬼,吓那些女孩子们,让她们不敢往外逃,助纣为虐,又害了四十多个无辜的人。我虽然有心想死,可是总盼着有人来救她们,也好洗一洗我这一身的罪孽。盼了几千几万个日夜,总算把你们盼来了。我为你们打开了这扇门,了了一辈子的心愿,也该解脱了。”
说罢,气绝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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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书和兰氏只得继续前行。
在管道中又走了半里路,折而向左,又走了半里多路,终于走了出来。刚出洞口,就见一座望不到边的大花园,园中绿草茵茵,连连绵绵直至蓝天尽头,繁花漫漫,团团簇簇仿佛彩虹铺地。琪花瑶草之间,蝶舞莺飞;梅兰竹菊,桃柳杏李一排排一丛丛地点缀其上,引出幽径柴扉。小溪蜿蜒如龙沟通南北,池塘清澈似镜映照东西。
距离出口近处,一棵紫檀树上刻着四个字,道是“春光无极”,暗喻此园四季如春。
无极园比之情园,更似仙境。
宝书和兰氏被眼前景象惊得合不拢嘴。再一细看,此园被群山环绕,四围皆悬崖峭壁,高达百丈,直插匡郭,形成天然屏障。出口处有一湾深水,阻断出路,湖水翻滚,像是沸水,弧形大湖中仅有一艘小船,用于摆渡来客。此刻舟上无人,兰氏便想泅水渡湖,伸手试了试水温,刚一触手就觉湖水滚烫。四下打量,手脚边除了石头,就是石头,全无可渡水之物。
兰氏道:“你飞的过去吗?”
宝书摇头。
兰氏沉思再三,道:“那我游过去。”
宝书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指着沸水半晌才道:“你要游、游过去?你一下水,非被煮熟不可,不出半刻钟,你半条命就没了。”
“只能要救出我女儿,也值了。”兰氏盯着湖水道。
只不过说容易,做起来难。她人还没跳,身体已发抖起来,往湖边走近三次,依然鼓不起勇气。她张开五指,贴在石墙上,又把额头往石墙上轻轻一贴,深吸一口气,忽而抬头往墙上猛地一撞,额头鲜血直流,才大喝三声,缓步走到湖边,又发一声吼,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刚一沾水,身体就被烫红了。
兰氏哆哆嗦嗦,嘴里骂声不绝,一面飞速往湖中小舟游去。
宝书眼看兰氏皮肤逐渐起泡,旧伤口逐渐开裂,出血,直比开水从自己头顶上浇下还感疼痛,只觉头皮发麻,全身肌肉紧缩,站在池边思维紊乱,动弹不得。
兰氏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痛,心脏被体表的痛感撑得好似要炸裂,意识完全被痛感占据,脑袋似乎也将爆炸。全身每个毛孔都在冒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痛的。她越游越慢,所过之处,都留下一行血水紧随身后。宝书越看越怕,腿脚发抖,站立不稳,终于蹲了下来。
就在这时,有人喊道:“不好了,倪姐姐来了!”
宝书扭头看时,喊话之人竟是柳碧雯。
再看兰氏,她因疼痛难忍,体力耗费过大,竟在池中滞留了下来。她使出浑身力气游水,却一下前一下后,离小船始终有两三丈距离,滚水却一刻不停地沸腾着,熬煮着她,兰氏又痛又急,浮在水面惨叫,创伤处逐渐变白,已然煮熟。
再迟片刻,非死不可。
宝书也替她着急,只是帮不上半点忙,又知凤钗已经入园,此刻总不能弃兰氏而去找凤钗,因此也急得汗湿双手。忽然,兰氏叫声停歇,宝书看她趴在水里不动,以为她死了,更急得尖叫不已。
这时,船舱里突然有人冒出头来。
宝书打量那人,是个身穿短褂,头缠丝巾的驾娘,当即高兴得好似见了活菩萨,手舞足蹈请妇人救兰氏上船。妇人却不听宝书说话,也不搭腔,只自顾自地将船撑到兰氏身旁,将兰氏打捞上船。宝书见这驾娘脾气有些古怪,不知会对兰氏做什么手脚,求她渡自己过湖,那驾娘也不理睬。
驾娘蒙头蒙脑地把贺氏放进冷水中。
不多时,兰氏醒了。
宝书远远看去,那驾娘似乎是个聋哑人,兰氏与她说话时,需打手势解释。两人说了片刻,驾娘这才起身把船撑到岸边来。船靠岸后,宝书带碧雯登船,细看兰氏,只见她虚脱地趴在船头,身子肿了一大圈,脸被烫得面目全非,红得像两块火炭,两个气泡鼓得比鼻子还高。
宝书本想去跟凤钗接头,见此情形,哪里忍得下心,只问碧雯:“倪姑娘几时来的?”
碧雯没认出兰氏,忽见船上的怪人,吓得气息为之一窒。
兰氏早把对话听在耳里,气若游丝地对宝书道:“你快去救凤姑娘要紧。”
宝书不语,示意碧雯回话。
碧雯听船上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却听出是兰氏,心神大定,道:“大概一刻钟前,有人到天窗舍,问我房间打扫完没有。说言禧带贵客来了,可能要用房间。我问她是什么贵客,她说是言禧的儿子,儿媳和岳母。我说,这些人来,应该用不着这间房舍吧。她就说,言大人的心思,谁人猜得透?叫我赶紧收拾。她一走,我就来找你们了。估计倪姐姐到了有半个时辰了。”
宝书自然知道,像言贼这样的大人物,莅临某处必有喽啰事先通风报信,按碧雯所说,凤钗这时应该刚进情园。此时接应凤钗,正当其时,否则晚一瞬凤钗就多一瞬的危险,他略一沉吟,说道:“先救出兰姨的女儿再说。”
兰氏推脱几次,都被宝书以她独力难支为由,顶了回去。
兰氏无奈,只得请驾娘撑船登陆彼岸。
宝书端详那驾娘,原来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只是偶尔会用那双安详的眼睛瞟一眼他身后的短钺。宝书心想,她若要谋财害命,就无需救兰氏上船,要不是心怀不轨,偷瞄我的兵器,又是何意?遂故意问道:“老夫人,这片沸水湖是言禧特意挖来阻止园里的姑娘们逃跑的吧?你应该是在船上常住,专门摆渡接送言禧进出园子的,是么?”
驾娘心无旁骛,全不理睬。
兰氏提醒说,驾娘是个聋哑人,宝书看着脚下沸水滚滚,未敢轻信。船到湖中,宝书格外提防驾娘使诈,刻意紧盯她的背影。那妇人只是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撑船,似乎她的世界里只有船、篙和湖。不多久,小舟终于靠岸,宝书让碧雯先下船,他再背兰氏下船。
脚踏实地,宝书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
然而,驾娘却突然发声,啊啊地说着什么,同时用篙指着宝书屁股后的短钺,再做个“切”的手势。宝书虽不明其意,但估摸她是想短钺切东西,想着自己已到达彼岸,就算驾娘想耍花招,也奈何不了他,便把短钺拔出,抛给驾娘。
驾娘不会武功,不敢凌空手接,等短钺戳进船舱,才拾起来。她用拇指试了试短钺的锋刃,轻轻一揩,手指就流血,她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然后,她把短钺放到自己脖子上,轻轻一划,血就喷了出来。
事发突然,宝书根本来不及阻止。
待他放下兰氏,跳上船,摁住驾娘的脖子时,驾娘早已无力回天。驾娘啊啊地说话,一边指自己的耳朵,一边摆手,再指自己的嘴巴,把嘴张开给宝书看,宝书看着妇人满嘴血水里的口中,竟没有舌头,立刻明白了一切。
她是看门老者的翻版。
她一定也是因为犯了事,被言禧割去舌头,刺聋耳朵,安置在沸水湖上做驾娘。她在船上亲眼看到兰氏跳沸水渡湖,便猜到兰氏是为营救无极园的姑娘们而来,因此也心生怜悯,救下兰氏,希望她能带走园中那些可怜的女娃们。
两人想法也一样。
经过多年忏悔和聋哑折磨,以及对自己助纣为虐戕害无辜少女的悔恨,妇人早已萌生死志。今日兰氏来救人,也是她等候多时的一刻,她或许也认为,济渡兰氏,算是她做的最后一件善事。
看着妇人解脱的神色,宝书不禁泪湿双眼。
妇人用最后的力气推宝书,用没有舌头的嘴巴发出“走走”的声音,催促宝书离开。宝书封住妇人的穴道,然而不管用,妇人气息趋于虚无,终于闭上眼睛,倒在宝书怀里。
宝书回天乏术,只能继续前行。
三人苦着脸,并肩在图画般清丽的美景中穿行。
忽见一个美人拿着网兜在菊花丛中追逐蝴蝶,她身后跟着两个总角丫头。美人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瓜子脸,清瘦单薄,跑起来时轻盈雀跃,欢笑不断。兰氏初看一眼,“咦”了一声,定睛再看,不由得呆了。
那美人正是周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