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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噩耗长夜狼提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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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府。
天未破晓,老管家跌跌撞撞地朝灵堂跑去,一边自言自语小声嘟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不知安的什么心!”
灵堂。
府邸西北角一间大堂里,正北面灵台上摆放着二三十座倪氏祖先牌位,左右两根灯柱上点着两根象腿粗的蜡烛,将灵堂照得如同白昼。
灵台下放着一副棺椁,棺椁里躺着一位中年男子,身上多处受伤,面部血色尚存,满身酒气仍未散尽,可以看出,他猝死至今还不到两个时辰。棺椁旁白茫茫地跪着一地的丫鬟婆子,个个披麻戴孝,神情肃穆。其中三个女人,哭得双眼滴血,一望可知是死者的至亲骨肉。
死者名叫倪坚。
倪坚表字定安,是倪府的主人,也是霖县的主簿大人。
有人对他的死心存疑惑,仔细看了伤口后,说:“奶奶,娘,你们再看这儿。爹脑袋上有两处伤口,一处在太阳穴上,一处在后脑勺上。后脑勺上的伤口是横着的,凹痕较浅,流血不多,是撞在条形大石头的边缘所致。而太阳穴上的伤口是一个深坑,是撞击锥形尖石头所致。也就是说,爹摔了两次才死。第一次仰面摔倒,后脑着地,未及致死。第二次侧身摔倒,太阳穴先着地,颅内出血而死。我敢肯定,爹的死绝不是意外事故,而是有人蓄意谋杀。”
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她身形薄得如纸,虽未脱稚气,却已绝色微露。她是倪老爷的独女——
倪凤钗。
“小凤,你是不是哭糊涂了?”倪坚的老母亲,刘老夫人含泪道:“你爹是朝廷命官,吃皇粮的人,谁敢害他?”
婆子们也都说:“是啊,老爷是咱县里的活菩萨,百姓爱他都来不及,谁会害老爷呢?”
“我知道爹的声望,可证据不会说谎。”凤钗举起倪坚的手,道:“大家想想,你摔倒时,是不是会下意识地用手掌支撑身体?按老管家所说,爹死在乱石沟里,从爹的手臂和背后的坑洼可以判断,石沟中有小石子。如果老爷真是醉酒摔倒,那老爷的手掌必定会被小石子戳破,至少会留下压痕。但是你们看,爹的手掌是平的,一点坑洼都没有。”
众人看倪坚的手掌,的确平坦光洁,没有撑在小石子上的痕迹。
凤钗又指倪坚的手臂,道:“另外,手臂和背后的凹痕很深,可以推断,这两次摔倒都是从高处跌落。而从爹的头部创伤来看,第一次摔倒,伤势已经很重,根本不可能站到大路上再摔一次。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把爹扔进乱石沟里,伪造了失足跌落的假象。只是第一次仰面扔下,老爷没死,所以他们又侧身再扔了一次。奶奶,爹一定是被人谋杀的。你快让人去报官!”
众人听了这番推论,都服膺称是。
惟有倪坚的嫡妻贺氏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跪在火盆旁烧着纸钱。老夫人止住泪,吩咐婆子去请老管家,让他写张状子,递到县衙里去。那婆子答应一声,起身便走。贺氏突然说:“没用的。”
凤钗忙问:“怎么没用?再不报官,凶手逃出城,就不好找了。”
“他根本就用不着逃。”贺氏眼泪婆娑,抓一把纸钱轻轻架在火盆里,头也没抬地说。凤钗听贺氏的口气颇为笃定,猜想贺氏必定有凶手的线索,在贺氏的蒲团上跪下,抓着贺氏的衣袖,追问凶手是谁。贺氏双眼通红,盯着火堆,又拿起一叠纸钱往火盆里添,不答话,只是抽泣。
凤钗摁住贺氏的手,道:“是谁?娘,你告诉我,是谁杀了我爹?”
“我说了,没用的。”贺氏颓然坐在地上,自呓般说道:“知道凶手是谁,又有怎么用呢?他连你爹都敢杀,你说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凤钗将贺氏手上的纸钱接过来,一张一张地覆在火苗上,凝视着越烧越大的火焰,冷冷说道:“我不管他是谁,有多大能耐,他敢杀我爹,我就要他偿命。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报仇。娘,你告诉我,凶手到底是谁?”
贺氏猛然掐住凤钗的手腕,死盯着她,道:“别再问了!听娘的话,别报官,也别想着报仇,就当你爹是摔死的。否则,连你,连我,连老太太和倪府上下几十口人,都会死在他的屠刀之下。你明白吗?”
凤钗手腕被贺氏掐得生疼,被贺氏血红的眼睛盯得发憷,可她却道:“我不明白。我只明白,爹生我养我,教我育我,如今英年早逝,我无以为报。要是连他惨遭毒手,我都视若无睹,那我与蝼蚁何异啊。”
贺氏听了这话,不喜反怒。
她把凤钗扳倒,结结实实在凤钗背上扇了两掌,骂道:“臭丫头!你才几岁,就生呀死呀的胡言乱语!爹娘把你养大,是要你好好长大成人,不是叫你去称强逞能的!你想给你爹报仇,也不弄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掰不过他一根手指头!你不惜命,还想拉大家跟你一起送死不成!我再听你说一句报仇的话,我关你一年禁闭!”
凤钗身子单薄,经不住打。
没打几下她就咳喘起来,嘴上却寸步不让,与贺氏辩驳,一字一句往贺氏心口上扎。老夫人见两人闹了起来,忙叫人拉劝,都劝凤钗不要拿鸡蛋碰石头。
一时间,灵堂乱作一团。
灯烛明灭不定,照得倪老爷的脸变幻莫测,悲愁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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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老管家突然闯进灵堂,把一众女眷都吓了一跳。
凤钗忙躲到帷幕后。
老夫人喝道:“什么事?冒冒失失的!”
老者跪地喘气道:“不好了,老太太,太太,路广来了。”
老夫人道:“他是守尉大人,来倪府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老管家吞两口唾沫,定了定神道:“这次他不是来谈公事的。他带了一大批衙役,还有几大箩筐聘礼,说是来提亲的。”说着,连忙把礼单呈上。
贺氏听到“提亲”二字,如遭电击一般,从地上窜起,道:“他一个孤家寡人,无儿无女,提哪门子亲?”
老管家支支吾吾道:“他说,他说,他是替言禧的小儿子来提亲的。”
所谓言禧,乃霖县现任县令,字慎行,也即倪坚的上司。
贺氏听了这句话,登时泄了气,跌坐在蒲团上呢喃道:“来了,果然来了。”
老夫人道:“我记得言禧的小儿子上个月才满六岁,路广来替他求亲,是想干什么?老身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过给六岁小儿提亲的事。”
凤钗也愣住了,想道,提亲自然是冲着她来的。昨天一天,来倪府提亲的,几乎踏破了门槛,但都是霖县豪门中适婚的青年。路广此举,不知何意。
老管家压低声音道:“依小的看,这件事儿里面有文章。可能跟前天小姐上万浮观求仙问道,闹出人命有关。”
凤钗因生来不食荤腥,且食量极小,导致身形瘦削。倪老爷和贺氏想尽办法都不见效,直到一个污衣老道主动找上门来,开释说,凤钗不食荤腥,是与道有缘,命倪父好生教养,应于及笄之年,中秋之日,登临城南素贞山万浮观,领教神旨。前天正是中秋,倪坚和贺氏凌晨带领凤钗登山。可没想到,因凤钗美貌绝伦,引发香客围观,数千男女熙攘争看,致使一人摔下石阶,横死当场。
凤钗一夜成名,求亲之人因此纷至沓来。
但都被倪老爷婉拒。
老夫人道:“能有什么文章!六岁顽童,连屎尿都分不清,他要是娶了小凤,想让小凤给他做丫鬟不成!你回绝他就是,这么个小事,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老管家唯唯诺诺,道:“此事远比老太太想的复杂。路广求亲,表面上是为言家小子而来,实际上……实际上,小的不敢说。”
老夫人怒指老管家,正要斥骂,贺氏突然开腔道:“他不敢说,倒不是他胆小,他只是顾及凤儿,不便直言。但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就让我帮老太太理一理头绪,大家也好集思广益,商量个对策。”
众人听贺氏说得郑重,都忙凝神细听。
贺氏跪在灵柩旁,话还没说,眼泪早已滚滚而下,啜泣半晌才道:“要是我没猜错,从昨天到今天,倪府连续发生的几件怪事,都是言狗作祟所致。昨日傍晚,‘春暖阁’的人突然造访,声称要买断凤儿,做他们的台柱子。大家细想,小小一家青楼,要是无人撑腰,怎敢趁霖县名门大户求亲之际,来主簿大人家里闹事?老爷知道是言狗的伎俩,才请官府出面。言狗一接到案情,立马派路广将‘春暖阁’的人当场打死。从表面上看,他是替倪府出气,实际上他是在给老爷下马威。”
老夫人道:“定安在他手下办事,一向老实本分,哪还要什么下马威?”
“老太太还记得昨天晚上言狗邀请老爷入邸议事吗?老爷一更天去,彻夜未归,到五更天就突然摔死在路上,老太太不觉得蹊跷吗?老爷虽然偶兴小酌,但绝不贪杯,怎么可能醉得不省人事?而且偏偏摔在石沟里,一摔就死了?”贺氏道:“所以我同意凤儿的推断,老爷根本就不是自己摔下石沟的,而是被言狗灌醉以后,被人扔下石沟,被石头磕死的。”
老夫人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扑倒在灵柩上,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起来。婆子丫鬟们连忙解劝,哪里劝得住。
凤钗得知凶手是现任县令,也吃了一惊,躲在暗处忍不住道:“那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他杀我爹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你。”贺氏轻抚老夫人的背心,一面沉声道。
“为了我?”凤钗不明所以,急切反问:“为何说是为了我?”
“万浮观事件之后,想必言狗也听到了消息。为了阻止青年才俊登门求亲,他故意指使春暖阁前来闹事。平息春暖阁后,他再邀请老爷密谈。若不出所料,他密谈的内容,必定是要挟老爷,将你许配给他。老爷宁死不肯,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将老爷暗杀。今天一早,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是为他小儿子提亲,其实是为他自己。所以你看,言狗在霖县一手遮天,杀人于他,无异于捏死一只蚂蚁。你跟他斗,能有几分胜算?现如今你爹已经死了,你要是再有三长两短,将来我靠谁啊。”
贺氏说着,又滚下泪来。
凤钗听了这番话,心情顿时沉重。心里虽不认同贺氏,但见母亲为她担惊受怕,又不忍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老夫人哭得心力交瘁,双手撑着棺材,强打精神询问众人应对之策。众人个个垂头丧气,无言以对。老夫人又气又急,拍打着棺材,嚎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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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氏连忙扶老夫人坐下,把众人都支使出去,亲自关了黑漆大门,灵堂里便只剩下她和刘老夫人及凤钗三人。
大堂旋即冥暗寂静下来。
阴风阵阵,吹动烛光闪跳不定。
贺氏挂着两串泪珠,跪地哭道:“老太太,为今之计,只有离开霖县,才有一线生机。您也看到言狗的手段,如果我们留在霖县,不出三天,凤儿必定会毁在他手里。”
一语未了,凤钗抢道:“我不同意。我爹尸骨未寒,我们怎可弃他而去?何况,倪家世代定居霖县,所有家业都在左近,我们岂可贸然抛弃祖宗遗产?且外地举目无亲,奶奶和你都是大家闺秀,漂泊异乡,如何受得了那些苦楚。”
“我何尝不知抛家弃业是为下下之选,何尝忍心将老爷匆忙下葬。”贺氏把目光从棺材上移到凤钗身上,道:“还不是为了你。老爷为了你,不惜与言狗舍命相搏。言狗心狠手辣,耳目众多,霖县境内,我们藏无可藏,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我但凡有丁点办法,又何必卷席而逃,去那渺茫之处做无根浮萍。”
凤钗满心只想着为父报仇,不愿离开霖县,且她实难相信,堂堂一县之长会对她一个小女子赶尽杀绝,趁机建议道:“既然我们奈何不了他,那我们何不把他告到州府,让州长派人抓他?”
贺氏道:“那你可知道州长是谁?”
凤钗茫然摇头。
贺氏道:“言狗在霖县称王称霸,凭借的无非两点。其一,霖县地处舜国边境,山多路险,朝廷鞭长莫及,管不着他。其二便是言狗的顶头上司——象州州长,是他老丈人,他大儿子也在州府当任要职。上有遮蔽,下有爪牙,他怎能不为所欲为。”
凤钗常听官官相护的桥段,没想到身边竟真有其事,不由怒道:“难道这天底下就没有王法,没人管得了他了吗?”
无人回答。
凤钗又道:“难道他杀我爹,就这么算了?这仇,不报了吗?”
还是无人回答。
凤钗一骨碌爬起,指着倪坚的尸体,对贺氏道:“他是我爹,也是跟你相濡以沫近二十年的丈夫,难道你咽得下这口气?”
贺氏回答她的,只有颤抖的哭声。
凤钗双眼通红,又问老夫人:“奶奶,你亲儿子被人杀害,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凶手逍遥法外,耀武扬威吗?”
老夫人自打听说儿子是为保护凤钗,被言禧暗杀,就知此事无解,老泪纵横道:“好了,凤儿!你娘这是为你好。你的命,你的清白,是你爹拿命换来的。你爹已经死了,我们应该把他拼死保护的东西继续保护好,才不辜负你爹的死。听你娘的话,快去收拾行礼,明天一早离开霖县。”
凤钗抱住棺材,道:“我不走!我要替爹报仇!”
贺氏含泪喊道:“来人!送小姐回房!”
果然几个婆子进来,把凤钗拖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