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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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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风呼啸,百鬼借道。
      城中的居民早已接到官府下达的命令,天刚擦黑就被官兵赶回了屋子里,再三告诫,不管听到什么都不准出来。
      事实上,在街道上百鬼齐号的时候,即使有好奇的人,也不敢探头了。
      有半透明的魂体自街道飘过,他们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脖子断了半根的,歪着头,时不时撞到旁边肚子破了个大洞的,将他撞得肠子从洞中漏出来。
      “兄弟,你扶着点头,我肠子又漏出来了!”
      “啥?”
      “把你头扶着点!看路!”
      “你说啥?”
      “我让你看着点路!”
      “啊?你说啥呢?”
      那位肚子上破洞的魂气得差点没拿自己的肠子上手缠他一头。
      “哎,别吵。”
      有清冷的女声自前方传来。
      浩浩荡荡的、残缺不全的鬼魂组成的队伍前方,有名女子提一盏幽蓝色的纸灯笼,缓步走在街道上。
      离她近的鬼魂皆不吵不闹,后方的声音传入她耳,竟能清楚地分辨出鬼魂们在说什么。
      “都是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同伴,容忍一下对方的残缺吧。”
      女子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城门,眸子如古井深潭般幽深,手中的纸灯笼发出的微光照亮了周围的四方天地,却落不入她的眼。
      “再有两天,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话音落,百鬼静谧。
      他们是鬼,是死在战场上的鬼。
      在不知多久之前,外国蛮夷入侵,肆意掠夺他们国家的土地,为了抵御外国侵略,他们被征召入伍,在异国土地上与敌军展开生死一战。
      这些士兵,全部死在了异国的土地上。
      因为距家人太远,又死在异国他乡,他们没有足够的能量支撑他们回去,甚至连完整的形体都维持不了。战死的魂魄怨气冲天,死后神志不清,分不清敌我,在古战场上继续厮杀,几乎要魂飞魄散。
      ……他们永远也忘不了女子出现在眼前的样子。
      她手执幽蓝色的纸灯笼,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面容干净美好,似乎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子,又像一抹幽灵飘荡在残破的战场上。
      灯是渡魂灯,人是渡魂人。
      她拼起支离破碎的魂魄,在怨气冲天的破败中,平静至极,却又温柔至极。
      她说:“我来带你们回家。”

      -
      鬼魂浩浩荡荡地穿过街道,来到城门口,有层金光笼罩着石头砌成的大门,鬼魂对这光很是忌惮,没有一个敢接近它十米之内。
      女子走到城门下,渡魂灯里飘出一缕火苗,摇摇晃晃地飞入她的眉心。
      闭眸再睁开,她的眼珠竟是变成了和那火焰相差无二的幽蓝。
      她轻提衣摆,向着城门跪下,将渡魂灯置于身前的地上,合掌,弯腰,叩了三下。
      “渡魂人傅允生,渡战死异国之魂三百七十余数,送其归家。”
      “路经此处,道阻且长,望土地灵能够情开一面,允许我们在城外落脚,稍作休整。”
      “小辈愿献上百年灵参一颗,略表心意,愿前辈笑纳。”
      语罢,又叩三下,她才起身提起渡魂灯,于袖中取出一支散着微小金光的人参,放置在城门下的石狮子旁。
      须臾,有雾自石像弥散,迷住众魂的视线,不消片刻又尽数散去。
      同其一道消失的,还有石狮子旁的百年灵参和城门上的金光。
      ——此处的土地灵答允了她的请求。
      “多谢前辈。”她又是行了一礼,这才带着身后众鬼依次穿过城门。
      最后一只没了腿的鬼魂被同伴拖着出了城门,甫一出去,金光再次笼罩在城门上,那鬼吓了一跳,庆幸同伴拖得快,不然被金光照到,他可就直接灰飞烟灭,再无回家的可能。
      思及此,他忍不住抬头,想越过百鬼去看那袭白衣。
      这些天,每过一城,就有相同的情景发生。
      与生前去往别城要通关文牒一样,他们鬼也需要当地土地灵的许可,方能于此处通过并稍作停留。
      类似“百年灵参”的过路费,她已经交了近十数个了。
      她从未提及这些物品的价值,但从每个土地灵都会收下的情况来看,东西似乎不差。
      带他们回家后她将去往何方?是渡他魂,还是回家?她的家又在何方?
      关于这些,她从未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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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带着百鬼来到城外的树林,浓荫可以让厌恶阳光的鬼魂稍作喘息。
      白天艳阳高照,不适合赶路,他们都是在夜间行军。
      百鬼聚集,阴气森森,总是会招来些降妖驱鬼的道士。
      这不,才过卯时,就来了一位道士。
      这道士很是年轻,初出茅庐,一腔热血,想凭借自己闯出一番名声,见此处鬼气浓郁,想也没想就过来了。
      小道士未开天眼,不见百鬼,只见一袭白衣随风轻摆,便喝一声:“妖邪!”举起桃木剑要冲上去。
      她似是对此司空见惯,只轻一摇头,叹了声:“过于急躁,不可。”
      苍白不似常人的纤细手指夹住桃木剑的剑身,轻松如同接下鸿毛,小道士睁大了眼,震惊之余,发现自己进不得也退不得。
      “未知全貌,妄下定论,不可。”
      她眼中幽蓝还未退却,抬眸看来,似是从地府爬上人间的幽灵,妖冶又让人恐惧。
      “急功冒进,过于求成,不可。”
      她松开钳制桃木剑的手,小道士终于被放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
      渡魂人平静地看着他,忽然道:“别退了,小心踩到后面的断脚。”
      小道士成功停在了原地。他甚至不敢回头看。
      “你,你别吓我……”
      女子摇了摇头,道:“学艺不精,胆气不足。”
      虽然只是一句评析,小道士却听出一丝恨铁不成钢。
      “茅山派剑门,算起来,我该是你师姐。”渡魂人伸手在他眉心轻点,有股力量从她指尖没入小道士的灵台。
      一瞬间,他就被强行开了天眼。
      看见周围死状凄惨,残破不全的百来号鬼,小道士直接一屁股坐地上。光荣地,被吓晕了。

      -
      小道士再醒来时,太阳西沉,刚刚落山。
      被强行打开的天眼早就失效,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只见渡魂人站在旁边,察觉他醒来,说了句:“醒了?”
      ……好像专门在等他似的。
      小道士有些狼狈地从地上起来,脑海里忽然冒出在昏倒前听到的一句话:
      ——茅山派剑门,算起来,我该是你师姐。
      “你怎么知道我是茅山派剑门的?”小道士疑惑。
      “剑柄有剑门的门派徽纹,我是认得的。”她撑了一柄油纸伞,如她的白衣一般朴素,清冷的月光下,衬得她更像抹幽魂。
      “既然你认得,那你到底是谁?”小道士询问,“你带着这些魂,是要做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才道:“约十五年前,我是剑门的弟子之一,后来出了些变故。”
      她停了停,望向小道士,“你知道渡魂人吗?”
      小道士还懵着,却也点了点头:“略有了解。”
      她便说了下去:“我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天生招邪祟。父母为我取名‘允生’,想留住我,却不料在我五岁时,他们徒遭横祸,被邪魂所杀。”
      “幸而我师父收留,引我入茅山,习心法,教剑术,可保我有自保之力。”
      “奈何天不容我,十五年前,我不敌邪灵,魂归地府。”
      她语气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仿佛并不是叙述自己的经历。
      “我此生坎坷,未能有段安稳时刻,死后并不甘心,便凭一己之力,寻到阎王面前,自请成为‘渡魂人’,只为重返世间。”
      “自此,我不生不死,唯一要做的,便是送那些死于异国他乡,不能回故土的魂魄归家。”
      她偏头看来,那双眸子终于落了点月光进去。
      “我要送他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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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士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一起走了。
      或许是“渡魂人”经历的苦痛,亦或是在她说出那句话时认真的神情,总之,当他回过神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下一座城的城门。
      “太阳还未下山,先不进去,”渡魂人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小道士,“你且先拿着,这伞是镇住这些魂的,我不在的时候,劳烦你看着他们。”
      小道士接了伞:“你去哪里?”
      她道:“趁时日还早,去此地官府报个信,免得引起恐慌和不必要的麻烦。”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前些年我得了皇帝的诏令,官府会放行,不会耽搁太久。”
      “早点回来啊。”
      小道士被伞上镇压怨气的浓郁灵力强行开了天眼,在百鬼的围绕中与她含泪挥别。
      渡魂人刚一离开,就有位胸口破了个大洞,看起来有些凶悍的鬼魂大步来到小道士身边,冲他抱拳行了一礼:“小兄弟,我等战死异乡,死后魂魄囚于战场,本以为归家无望,幸而遇到了傅姑娘,方有机会落叶归根。”
      “我等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愿傅姑娘一生平安。”
      “方才听你们所言,你们师出同门,想必可以对她有所照拂。”
      “我等有个不情之请,望小兄弟能够答允。”
      一时间,所有鬼魂都聚拢过来,他们有断头的,有缺手的,有万箭穿心的,有被乱刀砍死的,或面容完好,或残破不全,无一例外身上都鬼气森森,怨气弥漫。或许生前为兵为将,杀人数百,此刻都低下头俯下身,向一位少年发出乞求。
      “我等此程见过太多因傅姑娘身份而轻视或觊觎她的人,若是小兄弟愿意,可否在路程上照拂一二?我等无以为报,来生定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小道士呆住了。
      他没想到这些本该怨气冲天,祸害人间的鬼魂们竟然会因为渡魂人而对道士俯身乞求,还是为了一个实现性很小的可能。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抚平冤魂的创伤,让他们像活人一般有理智,会感激,明事理。

      ——是希望。
      是渡魂人带给他们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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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再临时,渡魂人领着百鬼,附带小道士一个,走入了城池。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可死在异国他乡的鬼,没有自己的“道”,所以即使知道自己家在何方,也回不去,囿于死时的地方,化为怨灵,为祸一方。
      渡魂人不生不死,可行走于人鬼两界,以地府给的渡魂灯为引,向人间借道,渡魂归家。
      归家的魂魄,才有机会投胎转世。不然只能魂魄衰弱,消散于天地。
      渡魂是一件功德,一般来讲,被借道的土地灵收了好处,都愿意借道给渡魂人,也算是给地府一个面子。
      可人有百态,世有万象,土地灵也有不讲道理的存在。
      有的会多要“过路费”,有的却是对渡魂人感兴趣。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的女子,天生招邪,论化身,论夺舍,都是极好的壳子。土地灵作为一方神灵,对于“极阴之体”的存在不甚在意,甚至有些神灵因为极阴之体会带来许多麻烦,对其很是厌恶。
      渡魂人一路平稳度过,本以为此程虽有时会遭嘲讽嫌弃,但也平安无事,却不料这最后一个城里出了点状况。
      土地灵不收“过路费”,提出了要渡魂人留下的要求。
      “前辈,请恕小辈不能答应。”渡魂人脸色未变,平静如一汪深潭,风吹过,却留不下一点痕迹。
      “为何?”
      “渡魂人职责所在。”
      “你不过是舍不得人间罢了,”土地灵说,“与吾签订契约,做吾的小童,你亦可久留人间。”
      “那不一样。”
      她眸中燃着幽蓝色的火焰,正处于人间与鬼界的交界处,这种状态下,像是被生生割裂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她甘之若饴。
      “我要带他们回家。”
      这是她的坚持。
      “迂腐,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无家可归的感觉,”她抬眸,望向浮着金光的城门,潭水泛起点点涟漪,“他们还有家,他们还有机会回家。”
      渡魂人的衣袂被风吹得翻飞在空中,衬得她更像一抹随风而逝的幽魂,脆弱而美丽。
      那厢静默一阵,才开了口:“傅允生,你来渡魂,谁来渡你?”
      傅允生轻轻笑了一下,却是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无处可去,亦无需人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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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灵终是放了行,连“过路费”都没收。
      “吾并无恶意,”土地灵的化身是为清雅俊秀的男子,一向心高气傲的他竟在人前现了身,“你很有意思,吾欣赏你。”
      “若是闲下来,可以来吾这里稍作休憩。”土地灵发出了邀请。
      渡魂人略有些讶异。
      世间可容渡魂人休息的地方不多,她经常是边走边停,即使有土地灵的允许,她在一处停留也不敢超过两天。
      现在,她有了一个可归的去处。
      渡魂人微微颔首,冲土地灵行了一礼:“多谢。”
      土地灵伸手将她扶起:“不必多礼。山高路远,万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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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士初出茅庐,鬼还没收一个,却亲眼见证了渡魂人渡百鬼的情景。
      那些鬼魂甫一踏上故乡的土地,无形的力量重塑了他们的身形,那些残破的,断裂的,失去的,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了久违的、亲人们的呼唤。
      “我的儿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孩子要父亲,你在哪儿?”
      “愿夫君凯旋。”
      “听说战争结束了,为什么没有看见你?”
      “……为什么不托梦给我,你现在过得好不好?黄泉路上等等我,我们下一世还做夫妻。”
      ……
      鬼魂们来不及向渡魂人道谢,就已不由自主地寻着呼唤声离去,去往他生前的家的方向。
      他们离去时留下的点点荧光,随着风儿摇摇晃晃,渐渐飞上高空,没入草丛,似夏夜的萤火虫,美丽又绚烂。
      最后一只魂也归家了,她此行的任务完成,天地苍茫,她该去往何方?
      小道士还了伞,踌躇着跟在她身后。渡魂人转过身来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道士反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道:“世间山河正好,我还没有看够。随波逐流,走到哪里,便去住哪里。”
      小道士嗫嚅了一会,终于鼓足勇气:“我要跟着你,我觉得……入世历练,渡魂也是入世。”
      渡魂人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在他忍不住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是走是留皆随你。”
      白衣翩跹而去,那清冷的背影后,多了个充满活力的身影。

      ——后记——
      《渡魂》的灵感,来源于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讲述的一件战事。抗日战争时期,为保卫滇缅公路和支援英军,中国远征军入缅与日军作战,四十余万人去了,20万人没有回来,那么多人的尸骨和遗魂留在了异国他乡。因为政治问题,许多英魂至今无法归乡。
      当时听的时候就很难过,后来不断想起这件事,脑海里就冒出了一个想法:我要带他们回家。
      ——于是“渡魂人”诞生了。
      渡魂人,又或是傅允生,她是个很纯粹的人,小时候想父母安康,后来想平安生活,死后可惜未览世间风景。她与生死抗争,为自己赢来了久留人间的机会。
      我喜欢称她为渡魂人,因为对于她来说,傅允生是她虚无缥缈的前世。她已死,渡魂人是她如今的身份。
      渡魂是她的职责,也是她所愿所爱,她无父无母,亦无亲朋好友,茅山因为她渡魂人的身份再回不去,她无处可去,随波逐流,可她并不悔。
      她很纯粹,她爱山河美景,便去看,爱人间,便不顾一切地回来。她似是无悲无喜,心境已入“仙境”,是行于世间的仙。
      说实话,写着写着,我发现我自己喜欢上了渡魂人。我不愿对她的过去有过多的着墨,寥寥数语的人生,本就是如此的简单。很多时候成长也是这样,不管当时有多痛苦,多年后再回顾也只是几句而已。她现在过得很好,有了归处,有了陪伴,她这样美好的人,会在言未尽的将来有更完美的结局。
      我想,我不会忘记《渡魂》,不会忘记渡魂人,虽始于我的笔下,却是个鲜活的灵魂,她属于我,亦不属于我。
      愿渡魂人平安喜乐。
      也愿《渡魂》之外的英魂得以归乡。
      202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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