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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生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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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中
他搬去桃源和古月相看两相厌的时候至少还是几千年前,人间仍是征战不休,一轮轮成王败寇轮替下来都是累累的白骨,并不见得少于再开一次血淋淋的巴别之路。后来不知是谁家的墨麒麟痛失主上,仰天长吟一声而后撞断了北方的神柱。
四柱断一,神州一角倾覆,又是一番天灾人祸生民疾苦,终于吵醒了睡了很久的女娲姐姐。
女娲姐姐要再炼材料把神柱补回来,可是五彩石也只剩下一块了,女娲姐姐找来找去,也只有上古神器里有几件材质是合用的。
可是神器们也早就散落在神州了。几千年过去,渐渐各自生出了元神,就不在只是神器的样子了。
你们可以来帮我再补一次天么?女娲姐姐轻声问。
“你可以来帮我再补一次天么?”
宇文惊梦而醒,正是夜中,窗外月华凉如水,给青年披落一肩银辉。
三两间茅屋错落,夜凉花也睡去。
他站在院子里想那只狐狸睡着的时候会不会习惯像很久以前那样把身体蜷成松软的一团,或者干脆有一条雪色的大尾巴从床沿垂落下来。
离开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没有去找古月圣告别。
一剑能当百万师天不怕地不怕的宇文拓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对狐狸说些什么,要怎么承担怎么忘记,他那时候会流露的眼神。
去昆仑山化神池的路很长。
他用剩下的一只手揽着衣袍,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如晨之曦。如晓之华。
万物伊始。天道苍茫。
四周渐渐都是他曾经熟悉的景色。
仿佛他仍是天地初生时那面镜子,而终于也要回到这万物丛生的天地之中去。
要补神柱最缺的就是岁寒铁和昆仑铜,除了把自己熔回去,宇文拓一点其他的办法也没有。
他是神器,本没有三魂七魄的,熔了镜子,大概也就不剩下什么了罢。
他盘膝坐下,淡淡合上了眼睑。
他没有想过古月圣会偷偷跟着自己,也上了昆仑山。
月色这样好的夜,狐狸原本是睡不着的。
炼化到一半,他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出来。宇文已经被自己炼的半昏了头,只能眼睁睁看着青衣书生把自己扶在怀里,然后化出一颗淡青凝碧的珠子喂在他口中。
他知道,那个应该是古月圣的元丹。
偏偏狐狸一边喂还一边哄他:“来来,乖乖咽这个下去。你自己把镜子熔掉了,元神收在这珠子里,至少还能学普通人一样去转世。”
那你呢。没了元丹,你怎么办?青年不同色的眼睛只是瞪着他。
“我?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哪里还在意这些。”书生眯起狭长好看的眼睛,淡淡的笑:“你放心,有舍利子在,我多半死不掉的,最多……从头再修习一次罢了。”
宇文一瞬间想自己要是还有一点力气一定跳起来再揍他一顿。可他实在是太累了,眼前的人影都渐渐看不清了。
最后一刻古月圣将手阖在他眼上,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中青年听见他模糊的叹息:“或者,你我的缘分也就到这里了罢。若有来生,何必相寻。”
他还是很后悔没有好好揍他一顿。
是不是这次不动手,以后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很多年以后宇文拓终于开始渐渐学会摸清某只狐狸看似淡漠无常实则别扭的脾气。证据是他那样懒散而近于半仙的人,何必不淡定得要在分别的时候忍不住说这些决绝的言辞,又何必让十三岁的少年在某些无眠的夜中有机会瞥见庭院里一闪而过的雪色大尾巴。
那个时候宇文不过是个孩子,终于还是觉得有些委屈的。
记忆是一首倒叙的诗,他开始记事的时候第一句想起的就是古月圣最后的诀别。镜子其实早就不是镜子了,可小男孩一个人抱膝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还是觉得自己难受的要碎掉了。
所以长大后的少年注意到自己周围偷偷出没的大白狐狸时,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也不是感动,而是深切的发现到自己又一次被耍了。
——这只……口硬别扭只许州官放火的死狐狸= =+
回去的路上狐狸终于找到机会从青年怀里蹬出来自己轻巧落在花坛上。
于是宇文把手插在口袋里,淡着表情瞥见狐狸优雅的扬起下巴,几乎将小碎步踩成精密的一条直线,一朵大尾巴在中蜉蝣似的左右摇摆过去,白得直晃人的眼。
旧事浮云随水去,莫勾留。他一时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恍惚。
狐狸钻了这个空子,临到晚上便不肯回自己篮子里,一定要躺在他身边。宇文争不过他,最后皱着眉说:“这次你要是再乱动,我一定扔你下去。”
狐狸已经自顾自挑了一只松软的枕头垫着,把自己蜷成白绒绒的一大团,薄暮春寒里瞧着格外教人心生亲近。
宇文叹了口气准备宽衣,解衬衫纽扣的时候抬眼看见那对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他一愣,渐渐停了手。
所谓狐,□□美色么……明明也算是死过两次的人了,明明连化形那些都不肯好好炼着,这些小习惯倒是不肯改……
他一面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面三下两下的换了衣服熄灯躺好,却一时不能合眼。
黑暗中仍是狐狸随意的舒展了身子,温暖的皮毛凑在他手臂上,令人安心的困意渐渐涌上来。宇文模糊的想,就这样过着其实也不错。
他是被狐狸的闷哼声吵醒的。
有点像哭泣一般气若游丝的呻吟。宇文头还昏沉着,只是伸手去摸,发现狐狸把自己紧紧蜷成一团,仿佛忍受了什么巨大的苦痛,连骨头都瑟瑟颤抖着。
这下子他立刻完全清醒了,急忙点了灯去看。
狐狸还是蜷成一团,可是身体的筋骨像是被什么外力拉展开来,不断变大变长,全身的白色皮毛也一点点消蜕下去。
宇文抓起眼镜。
是……化形了?
“古月……圣?”他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声,想要伸手碰一碰对方,可又迟疑着不知何从下手。
狐狸紧闭着眼,几乎将脑袋整个埋进一双前爪之间。
听说第一次化形都是很痛的,可是过去了也就好了。他空有一身上古神力,却只能这样焦灼的看着,什么也不敢做,只怕揠苗助长,一个不小心反而害了他。
最后宇文只是轻轻握住那只已经渐渐化出漂亮形状的手,希望这样可以减轻一点他的难受劲。
他……曾经做过打算。或者狐狸就这样一直懒散着,十年二十年,一生也就这样渐渐过下去了。
他没想过这样快就会再见到青衣书生。
那双狭长流丽的眼睛,这样乍然相逢,又会再对他说些什么呢。
大概狐狸和人还是不同的,即使每天同吃同住,他还是想不好,所以才这样紧张。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狐狸已经褪下了全部的白毛,五官也塑好了,眼睛略向上挑着,下巴削的尖而纤细,唇色敷了丹朱一样艳丽。
还好,虽然嫩回去一点,还是那张看久了就生厌的书生脸。
宇文莫名安心的松了一口气。其实古月圣修炼的久了,面容里便看不出很多妖类的特征,闭着眼睛的时候鬓发如丝,更只是有点单薄的清秀着。大概是累了,那双狭长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宇文低下头,几乎是无意识的伸出手指,轻轻摹画那令人怀念的修长眉宇。
凑近了细看才发现,他额头上仍然渗着细密的汗珠,脸色渐渐泛红,呼吸在灯光下溶解开来,如同一团团明亮的白雾。
狐狸猛的睁开了眼睛。
还是那双狭长而泛着笑意的眸子,金色的瞳孔仿佛是因为见了光,色素渐次沉淀下来,先变成浅棕,又转为褐色,最后黑的浓丽而明亮。宇文一时看的几乎愣住了。
古月笑起来,一把拉下青年的手掌吻着他的掌心,然后居然露出牙齿轻轻咬了一口,另一只手自然而然的向腰上揽过去。
他的唇和手指都烫的吓人,宇文被那些充满意味的动作搞的愣了神,明白过来以后顿时红了脸。
现在正是暮春,而眼前这只,如果没有搞错的话……应该是立志修行做神仙很多年清心寡欲肉都没有吃一口的狐狸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