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人》碳酸锂

1、人为人

　　墙壁上的荧幕闪闪烁烁，一个规则的女声念道：“……据调查，新城市的犯罪近五成都是机器人所为，因此提醒居民警惕身边的……今天地表的污染等级是重度，有短暂风沙，请注意穿戴防护用具……”

　　“滴”的一声，荧幕被关掉，墙壁恢复成原来的颜色。他看了看时间，上午9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制服，走出了家门。按下墙壁上的某处按钮，一道门敞开，他走进去，按下最高排的一个数字按钮，电梯开始向上运行。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太阳已经高挂，红彤彤的像是一只气球悬挂在空中。天空万里无云，各色飞行器在天上横冲直撞，机身上也写着随处可见的“人‘人’和谐相处，共建美好新城”标语的公共交通飞行器在之间缓慢地穿行。

　　突然某一架飞行器失控了一般撞向另一架飞行器，在空中擦出明亮的火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双双像折了翅的鸟一样直线坠落，在地面砸出两个硕大的坑。其中一个飞行器中探出来一个脑袋，是一个年轻的面孔，在看到对面的飞行器前挡风玻璃上溅满了血迹之后，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急匆匆地跑掉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自动根据指示选择了新的路线。道路一侧裂开了一条缝，地下升降机送上来道路清理机，很快，路面又恢复了之前的干净整洁。天空上的飞行器也自动地补齐空位，形成新的序列，井然驶向各自的目的地。

　　整个过程有许多的目击者，不安稳的人回头看了很久才回过头去，但大部分的人还是目不斜视，看这场事故跟看红绿灯一样。这样心态的人在新城市被称赞为“沉稳的文明人”。

　　到达最顶层了，向下看去地上的人已经向蚂蚁一样大了，然而墙面上的标语却依然清晰可辨。地面的人们忙碌而有序地工作着，不管人类也好，外表与人类无异的机器人或者叫做人为人也好，大家都在努力地建设新城。

　　新城市，是五十年前的第一次冲击之后，由于地表实在不宜居住，人们建造的地下避难所，现在人们叫它新城市。

　　他看着到处张贴的标语，露出了一个今天以前从不会露出的冷笑，是那种和“沉稳的文明人”相似的笑容。

　　今天的警务大厅和往常一样，抽烟，看通讯，检查机器人刚送来的包裹，调侃逗乐，各司其职，活泼自然。坐在前台的那位，今天依旧呆若木鸡，偶尔发出一阵笑声，如果不是知道他正在脑海里投影一部电影，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一个女人懒散地问：“刚才发生的飞行器碰撞，谁去调查一下？”

　　“哎呀，人都死了还调查什么呀。”

　　“就门口的事总得管管吧。”女人拿起镜子照了照。

　　“肯定是人为人干的，就算抓了他有什么用。”

　　女人没有再答话了，只是专注于镜子里自己脸上的一颗痘，皱了皱眉毛，嘴巴里发出“啧”的一声。

　　他愤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五年前，他失魂落魄地来到这里求助他们，希望找到杀害自己妹妹的肇事者时，他们也是这样的回复。

　　稍稍平复自己脸上的表情之后他径直走到检查长官的办公室。

　　“你承认你有罪吗？”检查长官问道。

　　“……”他没有回答。

　　“那么，我宣布革除你地下地表沟通检查员一职，剥夺新城市居民身份。即日起生效。”检查长官一板一眼地宣读着。接着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告诉你不要总是同情那些地表的垃圾们……”

　　“垃圾？”他握紧了拳头。

　　“是啊，他们的爷爷辈没能登上天梯逃到外天空，也没有本事进入地下新城市，”他嗤笑了一声，“谁让他们既非权贵又不是富豪还没什么能耐，所以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掉，如今才为了偷渡新城市不顾一切代价。而傻得可怜的你，新城市那么多的警察偏偏你要伸张正义，”检察长官抽了一口烟，换了个跷二郎腿的姿势，向后仰靠在沙发椅上，“新城市不养闲人，你还是另寻高就吧。”

　　他咬牙切齿，突然冲向检查长官，拽住他的头发，掐住他的脖子，嘶吼道：“你们有心吗？你的胸腔里放的是不是只有一块芯片？!”

　　检查长官笑了，“当然了，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人为人。否则就凭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怎么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说着用手肘猛击了他的腹部，他一下跌坐在了地上。检查长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以为我们还像五十年前的那些未开化的机器人一样只是造出来为人服务的吗？当初你们把自以为的所有美好品德都灌输进芯片的同时赋予了我们学习模仿的能力，你们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吧。”

　　最后他带着轻蔑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罪恶的种子结成的恶果，也该由你们自己品尝。”伸手招来几名手下，他们将他拖进一间漆黑的屋子里，猛地甩在了墙根，门自动关上，屋子又恢复了黑暗。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本以为地表应该比地下更加亮一些，毕竟，那里的太阳才是真实的。但四周一片昏暗。他想是不是已经是黑夜了，他仰起头，透过那布满裂痕的头盔四处张望，可是并没有发现月亮，也没有发现星星。只能看到隐隐的一丝透过厚重云层的微弱的光。好像有人把一块黑布蒙在了他的头上，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把它揭开。

　　他扶着墙壁摸索着站起来，而他每走一步，衣服就会像是悬着破铜烂铁一样，叮叮咣咣作响。经过过滤的空气就像是加了漂白粉的淡硫酸的味道，他知道应该换一个过滤装置了。可是，这是他被赶出新城市的时候，唯一的一套防护用具。

　　极目远眺，远处是一排排整齐的大棚，昏黄的灯光映照其中，能够隐隐约约看见幢幢的人影。灯光昏暗，人影也被无限拖长，延伸在高大的大棚顶上。那些是仍然坚守在这个星球表层的人们，他们依然从事着古老的农事活动以养活自己。

　　距离稍近的一个大棚里，有一个身形纤瘦的影子，看上去应该是一位女性。她正弯着腰整理地上的菜苗，用铲子松土，扬起了些许的细沙。拿起水壶，从一头浇向另一头，水花喷溅出来。她仿佛是在这一片田地上作画。放下水壶，伸了一个懒腰，擦去额头的汗，她的手型就像一朵花。

　　花？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吗？他不禁自问，新城市里娇艳欲滴的那些可以称为花吗？

　　五年前小姑娘指着花坛问他，哥哥，课本里说荷花开在夏天，菊花开在秋天，可是为什么它们开在一起呢？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笑笑说，这样不好吗，我们就能欣赏更多美丽的花了。

　　茉莉散发出玫瑰的香气，并蒂莲堆满池塘，七彩的梅花站在岸边，昙花随处开放，每季都是一年四季。尽管这与他深层的记忆中的印象相悖，但这就是魅力新城市的景象啊。

　　雾气愈发浓重了，已经很难辨识方向，只能依靠前方微弱的灯光的指引，他只能加快了步伐。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地上的沙子还有从前人遗留的垃圾都被卷了起来，沙子像一只魔爪狠狠地拍打在防护服上，风刮得要把人也卷起来。不知走到了哪里，他紧抱住一根旗杆，努力稳住身形，等待风沙的结束。

　　耳边风的呼啸声仿若数只猛兽的咆叫，发泄着它们内心的仇恨和愤怒。即使是最勇猛的人，也无法不为之胆寒。他冷得开始发抖，慢慢蹲下身子，用膝盖掩住自己的头，像那些自己从来不齿的被检查长官训斥的人一样缩作一团。他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更加咬紧了牙关，脸上是一副狰狞的表情。

　　幸好这场风沙并没有延续太长时间。风渐渐止息，雾气也被吹散，云层稍微稀薄了些，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起来。原来并不是晚上了，只是因为云翳太厚，遮蔽了太阳光。

　　向上望去，他紧抱的这根旗杆顶端悬挂着一面破旧的旗帜。旗杆正前方，腾空架着一座巨大的电梯，像一条钢铁的巨龙盘旋而上，直插云霄，无法用肉眼观察出它有多高。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了一位佝偻的老人，喃喃自语道：“五十年了啊……”

　　“你是谁？”

　　老人并不马上回答，只是凝望着眼前的天梯，像是凝望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你知道它通往何处吗？”

　　“听说是外太空，这是很久之前的一项失败的工程。”

　　老人笑了笑，“失败了啊，失败了。这不仅是败笔，而且也是罪恶。”说完老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我知道你想去哪里。”

　　眼前的景色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湖水清澈见底，游鱼在水里嬉戏，岸上芳草茵茵，花朵颜色极为普通却不单调，花香扑鼻，蝴蝶蜻蜓飞舞其间，天空湛蓝，飞鸟自由地翱翔，发出一阵阵愉悦的叫声。

　　他不禁也咧开了嘴角，没想到严重污染的地表还存在着绿洲。这时，老人突然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对准他的左胸膛戳了进去，拧转了两圈，打开一个小门，从里面掏出了一块芯片。

　　他兀自倒了下去，嘴角还带着笑，湛蓝的天空上飘来一朵白云，恰巧映照在他的眼瞳里。老人看着芯片说，“虽然失败了，但是罪恶的种子，还是要回归它最初的土地的啊。回来吧，我的孩子……”

　　老人也躺了下去，他回想起五十年前和那个姑娘的对话。

　　“你知道人为人的理由吗？”

　　“什么？”

　　“人为人啊。”她稍微改变了一个声调。“怎么样，有兴趣成为亚当和我一起重创一个人为人的世界吗？”

　　天空渐渐黑了下去，黑色的天空上滚动着职员表。周围响起了音乐声，“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类，我们坚信的真实，也许只是某人的创作，我们眼中的世界，也许只是某人的恶意，倘若‘人为人’的理由，只能由人而释的话，那绝不能交出的场所，就叫做‘心’了吧……”

　　头顶的灯亮了起来，随即嘈杂的人声响起。

　　我也起身帮身边的那个女孩解下观影装具，“怎么样，这部电影好看吗？”

　　她笑了笑，看着手机上显示的“轻度污染”字样，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很不安，于是我带她走出去，树木青翠，天空湛蓝，虫鸟在空中戏谑，风声像是母亲在耳畔唱的轻柔的歌谣。

　　“如果我们以后的世界也会变成那样，那该怎么办”

　　“那就好好珍惜眼前的景色吧。电影都是虚构的，不可能成真的。”我知道这是乏味的说教，但正因领悟才会感受，经验是最好的辩词，所以请牢牢记住吧。

　　若是问我今后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由你自己寻找。

　　毕竟，我只是个无名的机器人啊。

　　（2018.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