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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3.

      皮都被扒了,索性天窗打开说实话。他直视面前不可小觑的少年,轻一点头算是承认,重新做了正式的自我介绍。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长安电影学院戏剧表演系大二年级的洛风,”他话音一顿,“也是预定要出演王六郎的演员。”
      听了他话,对面的少年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好像在说:总算能摊开讲了,早这样不就好了嘛。
      介绍完毕,来意却没那么好说清。他僵立在那斟酌措辞,直到裴元拉过把靠背椅在他近处坐下,下巴一扬示意他也坐。
      “是那个人跟你说什么了,你才跑来装病?”
      “嗯……”抓过那根点墨堂钢笔夹在指尖旋转,手上做点动作才不会太尴尬,洛风实言相告,“他说你很适合去演许游。”
      “演你的朋友?”
      “六郎的朋友,”他纠正道,“张导说,你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裴元探过身,从他指尖里抽出钢笔,“别玩了,小心墨洒出来溅一身。”笔放回笔筒,才往下说,“都不知真假,怎么给答复?”
      “但是你去看了吧,刚才那句话……”跟原作中相差无几的句子,许游对六郎说的:你跟我才相处了一晚,为什么要说屡次?
      “聊斋志异,儿时也曾读过,记得故事大概。张导走后,我有翻出书来重温,”裴元想了想,“跟过去的阅读感受对比,有些不一样。”
      “哪不一样?”
      裴元瞅他一眼,忽然露出很符合目下年龄的,少年气十足的笑容:“不告诉你。”
      他问洛风:“你呢?你今天来,是出于好奇,还是想劝我不要去?”

      假如小裴大夫是一名弓箭手,估计把把都能正中红心。十七岁心思就这么敏锐,再长大些还得了。
      这不是个靠胡掰几句就能糊弄过去的对手,更不能倚靠那点年龄和阅历的差距去压制,必须放在平齐的位置平等对谈。
      “都有,我想看看什么样的‘许游’能让张导力推,也想招人烦地说一句,学业为重,”他朝正安静聆听的少年一耸肩,“没想到……你比我预设的要难对付。”
      “我也没想到,”裴元对着他上下扫视,“看证件之前,还以为是中学生旷课。”
      这算是夸他年轻吗?“毕竟王六郎还是个少年郎,我要再年长一些,也不会被选上了。”
      “印象中,许游才是年长的那个,”小裴大夫一手托起下巴思考,“还好,我们俩看起来年纪差不多。”
      说什么还好?洛风神经一紧,“你不会是想……”
      “这周六上午有考试,不方便请假,你看下午可以吗?”
      居然真的有想法,怎能让他有此意向,“不行,我不同意!”
      硬邦邦的话甩出去,自己都为话中冷意吃了一惊。洛风别开脸,让绷紧的嗓音缓和下来,“请你理解,这部电影是我接的第一份工作,我想要个好结果。”
      裴元纹风不动:“我长得像个坏结果?”
      原先没想要说那么透,可不说清楚,对话就会往糟糕的误会方向一路沉沦。
      “不是你的原因,问题可能……”他深深呼吸,“出在我身上。”

      在他接到入选通知后,与几位被推选来演许游的演员试过戏。自问已是尽了全力去完成,选角导演看完后却说,再换一个许游来。
      有诚恳地去问过原因,对方答得有意含混:你和这个演员之间,达不到六郎和许游应有的状态。
      又一次看着来试戏许游的演员失望离开,他坐不住,一定要问个明白。杨导将他丢给老张:你来跟他说。
      老张递给他瓶矿泉水:别有压力,我们也是想找到最适合的,前期工作铺垫好,后头才走得顺。
      他问出缠绕心头的担忧:是我演的不好吗?达不到您说的状态?
      阅人无数眼光犀利的老张拍拍他肩:演戏多年的人,能靠娴熟的技术去弥补情感上的不足,但不适用于我们这部戏。六郎和许游都是年轻人啊,年轻人有年轻人特别的气质和交流氛围,技术太老练反而违和,带点青涩才叫自然流露,不然我们干嘛找新人来。别想太多,可能你跟那几个不是特别投契,想想六郎不也是当了几年的孤魂,才碰到许游这个酒友嘛,哈哈!
      虽然老张说得轻松,他还是抓到了重点:情感上的不足。
      那一瞬间几乎被挫败感笼罩:是他还不够成熟吗,还没能力用技术去弥补情感的缺口。
      谁让他第一次接戏就碰到了这样情绪丰满的角色,六郎对许游,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信任、依赖,情愈骨肉,难舍难分,当终有一天不得不分离——
      六郎望着许游,神色凄然:不用再做溺死鬼,我该心满意足了,可一想到要跟你分别,我怎么能不难过啊?

      “是我的问题,”洛风喃喃道,“我没有用六郎看待许游的目光,去看跟我对戏的演员,我没能打从心里去信任他们,还自大地以为自己的专业水平足以应付。表演课考试拿再高的分又能说明什么?功夫不到家,还得再练哪。”
      他视线飘忽,盯着肘旁放着熏香药膏的青瓷小碗出了神:“但我不能打退堂鼓,说对不起怪我不够好,你们换个人来吧,那置推荐我的导师于何地?又怎么对得起……”
      好像这才想起屋里还有别人在,不是自言自语无人听,他慢慢转过头去,看见一双沉静温和的眼睛。
      不妙,说的太多了。
      洛风抿紧了唇,抿得唇瓣发白:“我没有当半吊子的资格,没有失败的余地。不是针对你,如果需要依靠一个从天而降的救星,我才能演好这部戏,那等于在说,我不行。”
      接到张导电话时的难言心情,今天在这个初见的少年前,终于剖解得清。
      张导说:我找到了适合出演许游的人。
      他想的却是张导没说出口的那层含义:那个人,能成为你这个六郎的许游。

      见他不再开口,一直一动不动的裴元这才有了动作,双手手指交叉成拳,轻轻敲了敲桌面。
      少年嗓音冷静:“所以,你认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不想仰赖任何外力,完全依靠自己去解决。我没理解错吧?”
      他点头,暗自松了口气,与聪明人对话的好处,就是容易交流的理解力。
      “好的,我明白了,”裴元微微一笑,“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说得又快又直接:“我希望你不要来。”
      裴元闻之又是一笑,语气不变地重复:“我明白了。”

      话聊到这,是该划上句号了。洛风低头整理那沓药方,连同册页一起拿镇纸压住,忽听对面一声轻笑。
      抬头见到站在对面收拾文具试卷的少年,正边摇头边忍不住笑:“我忽然又想起来,你们那个张导,捂着肩膀,龇牙咧嘴,对我哀嚎凶手是他家的大肥猫。”
      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是很好笑。洛风嘴角一弯,偷眼看向裴元,心里有个角落在庆幸:看这样子,不算是不欢而散。
      “张导那人啊,话真的好多,我被迫听了好多养猫小知识,”裴元朝他一眨眼,“哎,你养过猫吗?”
      “没有,我比较喜欢狗,本来有机会养一条……”洛风笑容一僵,“算了,不提了。”
      想换个话题:“你上自习的时间,不会迟到吧?”
      “没关系,还早,”裴元拉上书包拉链,语态随意,“张导讲话真挺有意思,还问我:你觉得六郎为什么要和许游交朋友呢,就因为许游倒了酒洒在江边,喂给他这个孤魂野鬼吗?”
      都走到堂屋门前了,背后冷不防丢下炸弹,洛风呼吸一窒。
      他一手按住身侧门框,没回头,淡然接住话头:“然后呢?”
      你怎么回答?

      古文之美在于精简,虽然蒲松龄在记录这个故事时没有详尽描述。不过就给出的信息,能做些合情合理的推导。
      六郎是因酩酊大醉,不慎坠河溺死,如果当时有人与他同在,又怎会放任不幸发生?只能说明,他是一个人喝的酒,并无人相陪。
      六郎溺亡数年,才在许游面前现身,若只为酒,他来不来攀交情,许游都会撒酒祝祷,不需要特地来交朋友,也少不了酒喝。
      我猜,在他选择走近许游之前,可能已经观察很久了。
      最后终于能确定,他可以放心地走到那个人身边,坐下来跟他举杯谈天。
      他再也不想一个人喝酒了。

      裴元手闲搭在桌面,视线锁住那挺直僵硬的背影,如同在看一团复杂难解、无法靠近的迷雾:
      “或许六郎缺的,从来都不是酒,而是,一个能与他共饮的人。”

      迷雾里传来措手不防的一声重重抽吸,下一秒大步流星迈开,眨眼间就遁入了傍晚黝黯无力的霞光里。
      十足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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