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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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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陶姜很是有点烦恼,原因是他一直跟良辰一起睡,习惯了也爱上了皮肤贴着皮肤温暖舒适的感觉,可是现在他不大敢脱衣服了,睡觉也要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
因为他突然发现,他身上的皮肉跟良辰的有十分微妙的区别。
良辰并不锻炼,除了陪他一起出去散步,其余的时间都孵在家里,常常会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一呆就是三四个小时,可是,他的胳膊腿摸上去依然是光滑带着紧实的弹性.
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就像每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
陶姜曾趁良辰不在屋里的时候,把衣服掀开研究自己的身体,肚子上的肉软趴趴,胳膊腿上面摁下去的感觉就像是一块从超市里买来的冷冻的猪肉,没有起伏,毫无反应。
他几乎可以遇见,那些肌肉组织很快就会像雪崩一样塌陷,因为他的腿将会不再能走,手将会不再能拿东西,说话将会越来越不清楚,直至有一天脑子也失去思考的能力。
未来像是默默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就等着他一头撞进去。
某一个和每一天没什么不同的早晨,陶姜在良辰怀里醒来,迷迷糊糊觉得身下一片冰凉,不由得往良辰那边挤挤,良辰摸摸他的后背,闭着眼睛问,“怎么了?”
“冷。”陶姜咕哝一句。
良辰把人抱紧一点,另一只手寻摸着去掖他身后的被子,恍惚间手指似乎触到了湿乎乎的痕迹,良辰不确定,把整个手掌贴上去,不是错觉,陶姜失禁了。
良辰张了张嘴,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然而这种事终究没办法瞒过去,他只得低着头道,“先起来一下,我换个床单再睡。”
“怎么了?”
陶姜犹自搞不清什么状况,良辰不敢接触他的眼神,用被子把人包起来放在沙发上,把湿了的床单卷起来放进洗衣机,褥子晒到阳台上。
到这里,陶姜就算是个五六岁的小孩,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忽然一下子沉默了,非常明显地往被子里面缩了缩,双手攥紧包着他的被子,看起来恨不得从头到脚都躲到良辰看不到的地方去。
良辰把床铺好,过来想抱陶姜,陶姜把脸埋在被子里一个劲地摇头,不说话也不让良辰抱。
良辰鼻子跟眼睛都又酸又涨,他站了一会儿,挨着陶姜坐下,把这个已经十分消瘦的人连着被子一起抱进怀里,像抱婴儿那样来回缓慢地晃着,过了很久,低声道,“陶姜,陶姜,我陪着你,我陪着你,不怕。”
陶姜从不曾如此剧烈地反抗过良辰,坚决表示不跟良辰一起睡了,良辰抓住他从被子里面挣脱出来的细瘦的手腕,紧盯着他问,“为什么?怎么就不能一起睡了?”
陶姜抿紧嘴唇,把脸扭向一边,良辰突然发现陶姜的眼睛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眼窝凹陷,眼神空洞呆滞,好像聚不了焦,又像是蒙上了一层模糊的东西,完全不见一丝昔日活泼灵动的影子。
良辰瞬间觉得不能呼吸,他沉寂良久,心底的怪兽终于呼一声咆哮着从深渊里腾空而起,有那么几秒钟,他真想拉着这个日渐枯竭的人一起立刻就跟这个世界告别,也好过眼睁睁看着岁月一天天把他折磨得失去尊严跟作为人的底线,手上不自觉越发使力。
陶姜一声不吭,牙齿咬在嘴唇上,全身微微发抖。
良辰闭上眼深呼吸几次,用意志力控制着自己松了手,他听见自己说,“好,听你的,不过你自己要乖乖睡,不然我就还看着你。”
终究,他还是舍不得。
良辰把那个很久没用过的铜铃翻出来,系在陶姜床头上,然后把门半掩出去了。
他没收拾自己的房间,静静坐在黑暗里,鼻端都是灰尘跟潮湿的怪味,他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忽然变成一个人,让他非常不能习惯。
陶姜那边的门缝里透出来几许光亮,良辰觉得相对于习惯失去,果然还是习惯拥有更容易一些。
陶姜把笔记本从抽屉里翻出来,开始记录今天发生的事,他已经渐渐不再当着良辰的面写字了,因为他自己都快认不得自己写的是什么了。
花了挺长时间写完以后,他决定给良辰留一封信,又怕良辰看不懂,于是就在电脑上用僵硬的手指一个一个戳电脑的键盘。
良辰:
等你看到这封信,肯定是我已经离开了你,请你相信,如果可以,这绝不是我的本意。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快乐地没所谓地活着,每天什么都不想,以为一生也将如此下去,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最痛苦的是别离,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我像是第一次开始呼吸,第一次知道生活里除了快乐还有幸福跟苦难,有无能为力跟痛彻心扉,有爱而不得,有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不过,我还是十分感谢命运,让我在最后的这一段岁月遇见了你。
你总是说,你什么都不需要,也没有人在乎你,不,我在乎,就算你真如你所说那样一事无成,那又怎么样?我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没什么大志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陪我观看春秋冬夏的小人物,不需要你有什么丰功伟绩,在我这里,你是永远无法被代替的。
什么?你说我别无选择,不不,于茫茫人海中千里寻他找到的感情固然珍贵,也不代表,只剩下一根救命稻草而紧紧抓住的感情就比较廉价。
我无法精确定义我们之间的感情到底该划分为哪一类,但有一件事情我是十分确定的,我的生命无法继续下去,但我无比迫切希望你可以,就像你肯定也希望我能一直活下去那样。
我的良辰,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希望能一直陪着你,从斤斤计较鸡毛蒜皮,直到鸡皮鹤发脚步蹒跚,所以,你必须,也不得不答应,带着我的希望一起活下去。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一件痛苦又非常难以完成的事,对不起,我最终也跟他们一样,又一次用良知绑架了你,作为交换,如果有奈何桥,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会一直在那里等你,等到你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不能早一天,也不能晚一天。
良辰,以后的日子,你要帮我照顾好那棵小树,还有,不要再对自己那么严厉了,你要允许生活里会有错误发生,要知道人就是很多时候都在走弯路,没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多花一些时间,最后大家总会到达相同的目的地。
还有,你听过那句话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不要总是要求别人像你一样一心一意,人心是很复杂的,总会不由自主分出很多块,同时关心很多事,你要学着糊涂一点,交几个朋友,不要总是一个人。
好了,打字真的好累啊,其实我知道,我在想什么,你都可以猜到,我在这里只是不厌其烦又唠叨一遍罢了。
到了暂时要告别的时候了。良辰,你一定要好好的,我知道的,你肯定不忍心让我伤心,所以为了我,你也要对自己好一点,不用太多,就像你对我这样就可以。
我的良辰,我会每时每刻都为你祈祷。
冬天来了,太阳从北回归线往赤道移动,每一天都离这里更远一点,仿佛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良辰给陶姜穿上白色的高领毛衣跟厚厚的羽绒服,又给他围上红色的围巾,戴上帽子,手套,在他腿上搭上毛毯,准备带他去外面转转。
陶姜的脸瘦得良辰用一只手都能覆盖过去,不过他的脸轮廓流畅,乍看下只会觉得太瘦跟脸色不好,倒不会觉得怪异,可每次看到陶姜躲避卫生间里的镜子的时候,良辰都非常想哭。
他认真回想了一下,他真的已经有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了。
良辰在轮椅上垫了厚厚的垫子,陶姜浑身上下的骨头似乎都是凸出的,良辰总觉得他会硌得慌,毕竟,陶姜是个那么容易觉得硌的人。
“陶姜,你看今天外面天挺好的,太阳很大,没有风,咱们出去看看小树苗吧,感觉都好久没出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良辰渐渐习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大概是从陶姜说话越来越不清楚以后,他拒绝再开口,良辰就只能自说自话了,虽然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
是的,陶姜已经很久都没有开过口,也没再在良辰面前写过一个字,良辰要问他想吃什么或是想做什么,除了猜,就只能从他表情都很少有的脸上观察。
良辰甚至无法知道,现在的陶姜是跟以前一样厌恶口齿不清的自己,还是根本就无法说话了。
小区里到处都光秃秃的,墙角里有不少怡然自得在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良辰把陶姜往没什么人的地方推过去,他知道,陶姜不喜欢别人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良辰找了个避风的角落把轮椅放好,摁了刹车,蹲下来摸摸陶姜的脸,好像有点凉,便把围巾往上扯了扯。
绿化带里厚厚的一层落叶跟枯草,全都晒得干干的,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过良辰知道,这些看似干枯了的杂草,等明年春风一吹,又会很快从土里钻出头,要是人也可以这样就好了,他忍不住想。
良辰到底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尽管他非常想跟陶姜说点什么,但是他脑子里通常都空空如也,只好在愣了一会儿之后,把手按在陶姜膝盖上,小心看他的面色。
阳光并没有给陶姜的脸镶上一层金边,反而照得他脸上的毛细血管都十分清晰,像一张破碎的蛛网。
“陶姜,陶姜......”
良辰喃喃几声,把额头埋进陶姜手心里。
他突然想起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唯一一次期末考试他语文数学都得了一百分,但是明明每年都会发的铅笔盒跟笔记本,唯独这一年却没有发,我真是从小就运气非常不好啊。
有几只觅食的麻雀,伸着短小但灵巧的爪子,在地上刨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现,就飞走了。
旁边小学校里响起了放学的铃声,一瞬间成群结对的小朋友跑向大门口,准备回家吃饭。
“饿了吗?今天想吃什么?我想想,要不煮个皮蛋瘦肉粥吧,我昨天晚上刚看的视频教程,也不知道能做成什么样,嘿嘿,等下要多多担待呦,咱也回家吧。”
陶姜虽然几乎拒绝一切会在良辰面前出丑的行为,不过吃饭跟上厕所这种事,他每次都要坚持自己来,良辰只好忍着不去看他,就让他那么笨拙且怪异地慢慢吃。
粥吃到一半,陶姜手里的汤匙忽然就掉了,被良辰吹得不凉不热的粥先是撒上他的毛衣,接着汤匙一个翻滚,顺着又撒了半条裤腿跟一只鞋子,陶姜马上紧紧闭上了嘴。
良辰听见叮当一声响,看见落在地上犹自颤抖的汤匙,泰然自若道,“我就说过段时间该换新餐具了,陶姜你也这么觉得是吧。”
他先拿纸巾在陶姜衣服上抹了抹,又抱陶姜去屋里换上衣服,想抱他回去继续吃饭的时候,陶姜轻轻摇了摇头。
“不想吃了?”良辰看着陶姜问,陶姜看了良辰一会儿,眨了下眼,良辰便说,“好吧,我也觉得今天的饭有点咸了,等下煮牛奶喝吧,咱俩一人一半。”
每天晚上入睡之前,良辰都会认真跟陶姜告别,默不作声看他一会儿,亲吻他的额头,道“晚安”。
良辰心里总是有一种隐隐的担忧,总觉得说不定哪天早上起来,就会发现陶姜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