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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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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陶姜迷迷糊糊醒了一次,觉得床铺好像在动,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翻了个身继续睡,直到第一缕阳光穿过车窗,温暖地照在他脸上,他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在车上。
是已经又出发了?还是自始至终就没停过?
陶姜坐起来,拿张湿纸巾擦了擦脸,一夜都在车上睡得脖子有点发酸,他的目光不自觉往前望去,除了被椅背挡住的地方,良辰还是一直以来的那个姿势,曾经让陶姜觉得多少有碍观瞻,现在看上去,却仿佛什么都不能再把他更压下去。
阳光从右面照射过来,在车子里落下点点光斑,车子在往北移动,从车窗往外望出去,已经不像置身于巍峨大山之中,阳光笼罩下的高原一片平坦。
“良辰,”陶姜叫了一声,问他,“困不困?”
良辰从后视镜看陶姜一眼,就像陶姜就是知道他根本没停过那样,对于陶姜知道他没停过这件事,良辰也没表现出任何疑惑,或许,是在这一路并不太久远的旅程上,他们之间无形之中建立起来的某种默契的原因。良辰摇了摇头,说,“不困。”
车里一直开着暖气,瓶装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塑料,倒也不是非常凉,陶姜喝了一口,跪在垫子上往前递递,良辰侧过脸就着他的手喝了点,问陶姜,“还难受吗?”
陶姜把瓶子拧好,放在档杆后面的杯槽里,伸开双臂舒展了一下四肢,啊——一声,眯着眼道,“没有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早早晚晚都那么隐隐约约的,不适像是一层朦胧的影子,始终在他身前身后徘徊,慢慢也就习惯了。
怎么可能,还完全跟以前那样什么感觉都没有。
习惯了,也就觉得无所谓了,不会特别放在心上。
“要吃东西吗?”良辰问。
“现在不,过一会儿再说吧。”陶姜如是说。良辰知道,相对于不想吃硬吃,对陶姜来说,还不如稍稍空一会儿肚子。
“不过,你还是得把车停一下,”陶姜脸上突然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着后视镜笑,“我得上厕所。”
良辰抿了抿嘴唇,平稳地把车停下,陶姜推开门,边往下下边飞快地说,“那个,你要是也想上的话,等下你再下来啊!”然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良辰勾勾嘴角,右手打了个响指,中指跟大拇指用力摩擦,“啪”一声,在无名指跟拇指根部的空隙里发出脆响。
陶姜上车之后,良辰从这边绕过去,站在陶姜刚才站过的地方旁边,解腰带拉拉链,眼睛不经意扫见地上的痕迹,突然觉得有点羞耻。
简直莫名其妙!
良辰皱皱眉,趁着往车上走的时候使劲甩了甩头,想把那令人无所适从的念头彻底甩到九霄云外。
这一段路非常平坦,抬眼往前望去,道路笔直从原野上穿过,绵延到目之所及的尽头,有点像美国的66号公路,道路两侧,新长的柔软草甸一望无际,往四面八方排开,在遥远的天边,似乎有动物飞快掠过的身影,一闪而过,看不清是什么,道路上空无一人,要好久好久,对向才会有一辆来车,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陶姜突然想起刚出发的时候良辰说过的那句话,‘想顺着这条路一直去它的尽头,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又有点类似于,小时候看童话,女巫藏在树洞里,从小小的树洞里钻进去,里面是另外一个广阔的天地,并不觉得害怕,只余茂盛的新奇。
他也突然理解了,良辰为什么从来不对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发表异议,换一个角度想,这一辆车,载着这两个人,于天地之间游荡,去哪里,做什么,或者就这样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有什么关系?
中午的时候,他们上了高速,陶姜说,“良辰,我真没事,你不用急着一路赶回去。”
良辰静静道,“我知道,不过咱这一路上一次高速还没走过,而且这里也没什么人,从国道跟高速上走,看到的东西都差不多。”
不知道第多少次,陶姜为良辰不动声色的关怀备至觉得心情复杂。
他总是这样,人看起来很冷漠,做什么都不说,你要问,他也只会找别的理由掩饰过去。仿佛对别人好,对他来说是一件只能偷偷进行的事。
到了第一个服务区,良辰就把车停下了,像每一个服务区那样,为了迎合八方来客的口味,除了特色小吃之外,在这里,几乎能找到南北各色饮食,让人在疲乏的旅途之中,短暂感受一下家的味道。
良辰买了两份原味南瓜粥,南瓜熬煮时间很长,皮肉全都软烂,呈絮状分布在粘稠的汤里,金黄色,喝一口,带着恰到好处的一丝丝甜。又几叠清淡小菜。
真正慢条斯理坐在服务区里吃饭的人很少,好像只有陶姜跟良辰,自在俨然如坐在自家客厅里,身边都是来来往往的人,要不就是南来北往运货的卡车司机,要不就是急匆匆往什么地方赶的人,在这里歇歇脚,耳边是各种听得懂听不懂的大声喧哗,嗡嗡声响,但是,那些好像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离得很近,又很远。
吃过饭,陶姜让良辰睡一会儿再走,良辰不怎么困,只觉像是以前失眠的时候那样有点头重脚轻,眼睛酸涩,陶姜便指了指他眼里满布的红血丝,促狭道,“你别忘了,车上可是有两个人呐!”
停车场上旋地而起的风被挡住了,在这一小片天地里形成一个暂时的港湾,太阳隔着玻璃晒在脸上,让人感觉如同坐在壁炉旁边烤火,脸颊滚烫,闭上眼睛还能看到满目金色。
良辰把座椅往后放倒,不一会儿睡着了,陶姜在下面走了一圈,回来上了副驾,遂侧过脸看他,发现良辰其实长了副凉薄的面孔。
薄薄嘴唇,鼻梁瘦窄,双眉斜斜入鬓,眼角削直如刀,只有在他笑的时候,眉梢眼角有了点弧度,才给人一种恍惚的温柔。
只是,无情还是多情,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
此时的青海,天空湛蓝高远如同秋日,白色的云朵像是温顺的羊群,空气温暖湿润,预示着一年美好的开启。
沿着高速一路往西宁,有时能看到奔跑的羚羊,就贴在高速路旁,四蹄如飞,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一跃千里,羊角凛冽锐利,又有成群成群的野驴,黑压压像是从天边涌来,轰隆声中浩荡扫过原野,如同非洲大草原上声势浩大的迁徙,等风微起,毛茸茸的草尖纷纷低头,又是一片安宁祥和,仿佛这片大地亘古至今都是如此屹立在这里,从不曾有丝毫改变。
这片高原那么平静广阔,那么纯净又带着天然的野性,包罗万象而自带秉性,你可以在它怀抱里生死轮回,却不能丝毫改变它,各种动物与人同处一片天空之下,某一个瞬间,天压下来,低低垂在头顶,似乎在说,我们生而平等。
长时间行驶在广袤无垠的高原上,从高速路高出两边路面的那一点点优势里,展望过去跟未来,回眸自身所处之地,顿觉如同沙漠上一粒砂砾,草原上的一棵小草,空气中的一颗微尘,大海中的一滴水。
陶姜静静看着,看着车子飞驰窗外却一成不变的景色,看着前路不断涌来又纷纷后退,看着远方天与地仿佛接在一起,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心里渐渐变得越发平静。
汹涌的浪潮落去,呼啸的北风平息,漫天的沙尘散开,被雾气笼罩的四野,朝阳乍现,一缕金光瞬间刺破混沌。
他觉得,他这一路在寻寻觅觅的疑惑,他心里独自愤懑的不平,他的不甘跟无可奈何,似乎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他知道,在这一路上,他确实失去了一些什么,他还不十分确定,同样在这一路上,他也得到了未曾得到过的。
西宁之名,取“西陲安宁”之意,在陶姜本来的想象中,当是荒凉贫瘠、万里高原之中一点狭小之地,去到之后发现,与他所去过的那些地方,也并无明显不同,照样是高楼大厦林立的钢铁水泥森林,如果说有哪里是不同的,大概就是人少一些,交通流畅一些,宗教信仰多一些,绿化好一些?
而真正的不同,则是在陶姜心里——那些城市,是他主观想去的,带着未知与好奇探索,到这里的时候,他知道,他的旅途,其实已经到了尾声,再往后的地方,都是经过,回家途中的经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地广人稀,从还没进入西宁开始,陶姜就感觉心中舒畅,呼吸之间都倍感空气清新,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却觉得今天照在他身上的阳光要多一些,脚下的土地,也不再仅仅是立锥之地。
陶姜定完房间,等进了门,良辰愕然发现,是一间大床房,不过他也不怎么在意,大概,是之前住习惯了,顺手就定了。
在这里停留的三五天里,陶姜哪里都没去,除了吃饭的时候顺便在附近走走,那些旅游景点跟与中原不甚相同的街角建筑美食,似乎突然间就失去了魅力。
陶姜睡醒了,闭着眼在阳台上的躺椅上晒太阳,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旁边桌上是良辰用粗劣手法泡的茶,蒸汽袅袅,屋子里,良辰在洗衣服,收拾东西,陶姜突然发现,其实,他也不是那么热爱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