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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钟良辰把刚从便利店买来的伞抖开,走进淅淅沥沥的雨中,雨水打在伞面上,啪嗒啪嗒,像是在应和着某种规律,很快结成线,沿着边缘流了下来。
      衣服已经半湿了,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头发也有点打绺。
      本来这个邮局离家没几步远,因为开车还得掉头,就直接走了过来,谁能想到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突然就下起了雨?就像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初走的那么决绝的前女友竟然还会写信过来一样。
      不过,现在即便是自己愿意忍着不舒服直接去上班,到时候被领导看到了这个形象,又得被嘲讽奚落吧,是要为形象被骂还是为迟到被骂,这是一个问题。
      良辰想了想,反正最后都要被骂,那就索性让自己舒服一点吧。
      到广电大厦楼下的时候时间还差一分钟,停好车再坐电梯上去说什么也赶不上了,但良辰还是拿着包低着头紧走了几步,能早一点还是早一点地好,说不定早一点还能被少骂几句。
      良辰小心翼翼进了自己的工位,坐下之前往总监办公室那边瞄了一眼,见玻璃后面是黑的,便松了一口气,看来人是走了。

      钟良辰的工作是在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的音乐情感类节目中做主持,通过电波联通一颗颗孤寂的心,在歌曲的间隙接几个电话,跟各种有莫名其妙问题的听众互动。
      是的,他是个在如今这种年月,就快要销声匿迹了的电台主持人。平常六点到单位,准备四个小时,播四个小时,凌晨两点下班。
      其实好多同事都不会按点上班,原则上是除了开会的时候,只要做好准备工作,不耽误上线,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没什么问题。但领导说良辰必须按时间来,理由是他的节目收听率不好,要多下下功夫。
      良辰知道那不过是官方说辞,真实原因是自己不会拍领导马屁哄领导开心,也从不请领导吃饭连带跟大家搞好关系,所以不仅是领导,同事们也常常看他不顺眼,背地里说他打扮土,不会说话,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良辰把笔记本打开,开始写今天的话题。
      每天一个话题是惯例,都是些没有什么营养又容易让大家产生共鸣而且不会惹上什么麻烦的非敏感话题,包括但不限于:初恋,婚姻,育儿,婆媳关系......都是这个方向的。
      良辰虽然不会打扮,天天把自己搞得像个老古董,但是胜在声音好听,声线低沉细腻,让人如沐春风,如果只听他的声音,大概会幻想出一个白衣飘飘笑容明媚阳光热情又怜香惜玉的大男孩,他也是凭这个优势才在电台占有一席之地。
      但是,随着这两年小视频的兴起,为了满足听众的好奇心以便创造更高的收听率,上面开始有计划地商讨下一步也会开视频播音,把这些幕后的播音员都打扮打扮摆到台前去,也让听众么一窥这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人的真容。
      钟良辰忍不住叹了口气。

      晚十点,良辰拿着自己的小本本在播音台前坐下,准备接上一挡节目的班,插播的广告响起,另一位主持人把椅子滑开下班,顺便说一句,“钟哥来了。”良辰侧过身郑重其事点点头,那人已经转到另一边出去了,一点娇嗔的声音从没关严的门缝中传进来,“你还挺愿意跟那个土老帽打招呼啊?”“大家都是同事嘛,总得逢场作戏懂不懂......”
      对面的玻璃被敲了一下,良辰瞬间回神,看一眼时间,把声音切回来,“听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又到了良辰陪大家聊天的时间了,今天咱们的话题是初恋,相信每一个人对此都深有感触,大家先来听一首歌,歌曲结束之后,欢迎大家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你的故事,这首歌的名字是——《喜欢你》。”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望向孤单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再次泛起心里无数的思念,以往片刻欢笑仍挂在脸上......”
      良辰当然也是有初恋的,他的初恋跟大多数人的初恋一样,无疾而终,他甚至从来没跟那个人说起过,只觉自己无限卑微,那人光芒万丈,只敢在角落里在栏杆后面在每一个自己能看到他又不会意识到的地方偷偷地看,早上趁着教室里没人帮他擦桌子,夏天省饭钱出来买一只冰棍放在他桌子上,等到他来了,冰棍早就化成水了......
      良辰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见过那个人了,十几年过去,他现在几乎都不太能想清楚那个人的脸了,只有做梦的时候都觉得不甘的心情记忆犹新。
      脑中突然有一张画面闪现出来,是下午去退信的时候不经意瞥见的一张从窗口里面探出来的极其年轻的脸,额头中央一大块触目惊心的纱布,剪得短短的头发,跟初恋总是会挡住额角的柔软的发丝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自己看过去的时候他笑得那么灿烂,眼睛像暗夜中的星辰一样闪闪发亮,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良辰有一瞬间的怔忪,在记忆深处认真搜寻,恍惚觉得当年那个人笑起来也是这种感觉,仿佛旁边的一切瞬间都被趁得黯淡无光了。

      凌晨两点,良辰从灯火通明的播音室里面出来,长时间的精神紧张乍然放松之后让人有种眩晕感,走廊里黑漆漆一片,一条狭窄幽长的道路通向远方,每次在这个时候以这个心情走进去,都让良辰觉得那是一条不归路。
      车子飞驰过午夜孤寂的街道,穿过拥挤的城区,像天空中的流星一闪而逝,进入了一个很小的小区。
      良辰租的房子是一个不太高的高层,位于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一是租金便宜,二是周围人不多,不远处就有村子,时常能听到鸡鸣犬吠,这种杂乱的环境让他有种扭曲的归属感,以至于小区里开始乱收费的时候他都忍着没有搬出去。
      良辰把头浸在洗脸盆里面,十几秒钟之后,他把脸抬起来对着镜子看,镜子里的那张脸跟十年前看起来只有很细微的差别,但眼神俨然是两个人。
      良辰把毛巾挂在架子上,倒头昏昏沉沉睡了。

      他的一天又一天,都是这么过的。

      不上班的时候,良辰喜欢坐在阳台上,从晒着的衣服后面往外看,远远近近的建筑能看到不少,新的,旧的,高的,矮的,路旁边胡乱堆放着的垃圾桶,应付市政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小区外面的大路。
      良辰在阳台上挂了只风铃,是某次他送给跑掉的前女友的礼物,这廉价的礼物跟自己一同被留了下来。有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或者被风轻轻一吹,就会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铃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天际的梵音,他就会在这种能把人从无望的生活中暂时拉回来的铃声中思索,自己到底是怎么过到如今这种日子的。
      年少的时候,也曾风发肆意过,骑着车摇着铃铛轰隆隆从路上刮过,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思。途中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侧过脸来看他,不用他自己说,就会有认识他的跟那不认识的说,“他你都不认识啊?钟良辰!咱们这次考试的年级第一!听说小学的时候也没怎么拔尖,不知怎么的就一鸣惊人了!啧!”周遭一片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起哄声。
      而现在,良辰只是一个被排挤到边缘的濒临失业的编外人员,他毫不怀疑,一旦正式开始视频播音,他很快就会被淘汰掉。
      所以,其实他对女朋友的离去不是特别在意,就像她说的,“像你这种没本事又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男人,我瞎了眼才会跟着你!”
      自己过这种日子就算了,总不好再拖累别人,令良辰有点想不通的是,她竟然还会写信过来。
      信里面会写什么呢?是斥责自己对她的离去处之泰然,还是又像以前那样后悔了想再回来?良辰也不是一点都不好奇,只是这种来来回回的事让他觉得累了,他不想再继续下去。

      傍晚的时候,楼下渐渐喧闹起来了,清洁工阿姨坐在垃圾桶旁边聊天,陆陆续续有接小孩回来的电动车进小区来,买菜的,下班的,楼上装修电钻钻墙发出的让人想发狂的刺耳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柳逸从桌上拿起又到了的信,准备去上班。
      母亲打电话来,说哥哥家的小侄女生病了,让他打电话去慰问一下,再买点东西,人不去东西去了也行,嫂子也就捏不着他的错了。良辰光着脚站在地上,地板上凉飕飕的感觉一直浸到心口那里,他沉默地听母亲交代,最后说,“好。”
      “你说你真是的,跟你哥在一个城市里待着多好啊!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干什么都有个照应,你非得一个人跑那么远去,妈想顾你也顾不到。”
      良辰静静听着,一语不发。
      “妈知道,你还在怨你哥跟你嫂子,但是那事都过去多少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也是这么大个人了,也得理解你哥夹在中间不容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啊?你哥从小对你多好!”
      “......行了行了,妈不说了,一提这事儿你就这样,别得要命,也不知道随了谁!行了,记得给你小侄女买东西,挂了!”

      刚毕业的时候,良辰不是做的这个工作,更不是在这个城市,那时候他哥已经毕业两三年了,在本省最大的城市工作,房子也已经买了,母亲交代他去投靠哥哥,两兄弟从小感情又特别好,从哪方面来说,良辰也没想到要拒绝。
      他去的那天没过门的嫂子回娘家了,哥哥刚买了房子手头不宽裕,他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正好是十五元宵节,两兄弟坐着冷飕飕的公交车回的家,晚饭是一盘炒西红柿炒蛋跟一盘辣椒炒蛋,屋子里空荡荡的。
      第一次发生不睦,是良辰有一次上厕所忘了冲,嫂子隔着门大喊大叫,尖声骂哥哥,但那一字一句,分明是朝着良辰来的,良辰坐在屋子里满脸通红,恨不得拿了东西就冲出门去,但是他想到哥哥,只好假装自己是聋子是哑巴。
      又一次,出去找工作回来晚了,人家已经吃完了饭,良辰开了油烟机煮面,嫂子穿着睡衣出来说,你不上班别人还要上班呢!于是良辰连头也不敢回,并且以后再也不煮了。
      忘记中间过了几天,哥哥忽然说,你不要老晚上不睡,你知道这一个月光电费都得交二百多!良辰咬着牙才没说出来“我把钱给你!”这句话,但是他心里知道,这个人,再也不是那个会背着他上学,会给他洗衣服的哥哥了。
      终于找到工作了,在一个辅导班做老师,面试的第一个问题良辰问的就是管不管住,说管,等他去上班了,发现那里已经住了人,只好继续住在人家家里。
      六月,哥哥去外省出差,走之前安了宽带,嫂子住南卧,良辰住北卧,中间隔着两米的过道,网线没扯进这屋里来,良辰坚信,一定是线不够长了。
      八月,屋子里热得睡不着,良辰不舍得花钱买电扇,问老板辅导班里淘汰下来的电扇他能不能拿回去用一段时间,那天下了公交车以后下起了特别大的雨,直接把良辰浇得透透的,他就那么淋着雨拿着电扇走了两里多路,奇迹是,就那样,那台电扇竟然还能用。
      十一月底,晚上八点半下班,良辰坐了一班公车,中途转车的时候又等了半个小时,差点被冻废了,回去的时候快十点了,他打开门,就着桌上的冷饭借着客厅的光开始吃,嫂子忽然过来,站在他旁边就吆喝,
      你中午怎么把水龙头开了?下午来水把地板都泡了!水还淌到楼下去了!人家上来找我,我陪了一千三百块钱,人家还不依不饶的......
      嫂子叉着腰不停地说,手指快戳到他鼻尖上,哥哥在沙发上坐着不发一言,直到现在想起来,良辰仍清清楚楚记得,那天的饭又冷又硬,吃下去流出来的眼泪都是凉的。
      良辰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听到嫂子骂够了回屋去,哐!一声摔上了门,他安安静静去厨房里洗了碗,去睡觉那屋把枕头下面的钱全拿出来死死捏在手里,想摔到她脸上去!我他妈怎么知道哪是开哪是关?!你赔钱了是吧,我双倍赔给你!!
      最终良辰什么也没做,他把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去,拎着出了门。
      而那个他叫了好多年哥哥的人,自始至终没问过他哪怕一句“你去哪儿?”
      良辰打了一辆午夜的出租车,司机问去哪,良辰想了一会儿,报了上班那的地址,车门关上,身边的一切都在往后退,眼泪突然就不再流了,只觉心里空荡荡的。
      又过了一年,爸爸妈妈冬天到哥哥家来歇冬,好说歹说,把良辰又说去,于是良辰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该吃饭吃饭,一句话也不说,吃完饭就回自己租住的小屋。
      爸爸妈妈走了以后,良辰中午去洗过一次澡,洗完澡看冰箱里有包好的饺子,他就拿出来下了十来个,想破脑袋他也想不到,那个他曾经叫哥哥的人就因为这几个饺子单独发短信来斥责他,说那是嫂子包给她妹妹吃的。良辰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觉得自己真是记吃不记打。
      又一年,母亲故技重施,良辰只好又去,这次是因为洗澡,良辰腿上冻伤了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洗澡的时候把纱布撕下来,得带着流黄水的皮一起,他洗了一个小时,还没洗好,就听到嫂子在外面骂骂咧咧,不用细听,他都能猜到是什么话。
      良辰终于死心了,再也不试图跟母亲辩驳,也不再跟哥哥发火,因为他知道,只有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而他们,都不复当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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