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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柳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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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带着热浪越海迁移,拂过滨海小城的千街万巷。
万物浓烈,肆意伸展。
蝉声在这片风水宝地的上空环绕嘶鸣,企图用最聒噪的音量嚎出最欢腾的盛夏。
入伏以后的晌午,最不得停歇的光荣劳动者便是空调。皮肤一沾上室外的热浪,就像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修炼,焦灼难耐。
村口卖瓜的小贩关上了叫卖的大喇叭,倚在小马扎椅背上打起了盹。
引擎声“嘣噔蹦蹬”由远及近,车尾的黑烟带着烧焦的气味熏染了周遭的空气。
小贩忙直溜起身子眯缝着眼道:“嘿老板,买个瓜?九毛钱一斤保甜!不甜不要钱。”头顶的一撮油腻呆毛直愣愣地挺着。
农四轮里的年轻男人手动摇下车窗玻璃,那张长期受阳光拷打的脸上透露出浓重的淳朴憨厚。
“老乡,向您打听个人家,这村里的大老板衣和风家怎么走?”
“哦!你是要去窑厂的吧?顺着牌坊这条道一直走,“小贩伸手遥指着村南头,”下坡看到有个老高烟囱的那家厂子就是了。”
“谢谢啊老乡,我就是去村里进个货,您这瓜给我挑两个大的吧。”
“好嘞!别看上午刚下过雨,这太阳还是火登登的,吃个瓜能解渴还消暑哩!”
小贩打起精神手脚轻快地在瓜摊里蹦跶,拍拍瓜皮侧着耳朵听声响,挑挑拣拣称好了两个瓜,“老板,这俩瓜总共16.8,收您16就成。”
司机付了钱顺着村的主干道一路南下,轮胎趟过平坦的水泥马路稳稳当当地行驶,他用左胳膊肘支着窗沿,不禁感叹道:“呦呵,这新农村的建设就是到位啊!”
后视镜里一只喜鹊飞速略过,翅膀猛拍几下滚烫的空气,轻快地划上了青石垒建的三门牌坊。
牌坊上部双龙戏珠的浮雕俏皮精湛,两边的石狮子弓着腰蓄势待发。
艳阳仿佛格外青睐红色,把高高在上的\"五柳村\"三个大字照的热气腾腾。
“五柳村”因为村南头的五颗连根柳树而得名。
说是柳树,确不同于以往人们见到的垂柳,同样是生长在河边,五颗连根柳却直立挺拔,骄傲地像个国槐。
当初栽树的人估计想让它当个近水楼台,它偏偏挺直了腰板想登天接雨,这不凡的魄力让村子里的祖祖辈辈都竞相折腰。
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那届村委会集体一商量,便敲定下了一个悠然雅致的名字:五柳村。
——
“笙笙,快抓住它!在你左后方!”
李大妈扒着水泥墙沿,往铁栅栏里探着臃肿的身子,激动地哆哆嗦嗦指着那片鸡飞鸭跑鹅上树的泥泞地。
“哎呦我的小祖宗,可悠着点儿,别摔着我的老天呐!”
只见满地泥淖里,站着一个穿着水鞋背带皮裤的女孩子,纤瘦的手臂上套着胶皮手套,此刻正提着两只大白鹅的脖子。
鹅脚堪堪能够着地,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嗓子眼,安静地闭着眼上吊。
一只走投无路的大鹅横冲直撞地冲出鸭群,企图一飞升天,路过时被小姑娘利落地一脚钉在了地上。
鹅生难得狼狈至此,瞬间放弃抵抗接受残酷的命运。
女孩淡然地站在这片令人作呕的气味里,清润的眼睛打量着鹅群,盘算着待会要抓哪七只肥鹅。
农四轮毫不费力地按着大烟囱的指引开进了窑厂里,司机熄火下车,把后斗的挡板拆开,提下来两个扁平的铁笼子。
“是张丫丫活禽市场的吧?哎正等着您来呢,今天我们人手不够,您看得亲自上阵了!”
李大妈笑眯眯地走上前接待着司机,胖胖的脸上还保留着没有褪去的婴儿肥,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显得格外喜庆慈爱。
李大妈名叫李凤珍,三十年前被说媒的撮合,远嫁给了在窑厂看大门的封大爷。
因为李凤珍人心细勤快,于是托人找了个在窑厂里做饭的活儿,两口子三十年如一日地敬业,如今小媳妇熬成婆,根也牢牢地扎在了窑厂。
“没事姨,这本来就是我该干的活儿。”司机咧嘴一笑,利落地迈进鸡舍。
早就听到里面一片鸡飞蛋打的声音,没想到竟是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小姑娘在作法。
鸡舍外围的桃树林早已经绿叶繁茂,把虞笙一身桃粉色上衣映衬地更加鲜活。
松散的双麻花辫垂在胸前,徒增俏皮可爱,只是一张青春明艳的脸上冷冷淡淡,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看到女孩清丽模样的一瞬间,高中毕业没几年的司机满脑子都是不够用的半截子式赞歌。
“桃之夭夭,灼灼...”又或者“云想花的衣裳...”
书到用时方恨少,司机傻傻地合不拢嘴,一口大白牙像是黑人牙膏的野生代言人。
两个人合力一手一只鹅脖子,十多分钟之后鸡舍终于归于平静。
十只大白鹅被按头塞进狭小的铁笼里装上车,剩余的幸存鹅们还在远处的角落里望风,迟迟不肯靠近这片是非之地。
“十只总共750元。”司机把计算器上的数字展示出来,“直接微信转账行吧?”
虞笙调出二维码收了钱,额头上因为刚才的战斗沾着小汗珠。
“快去你舅妈那屋洗洗,哎呀这个小脸蛋儿,“李大妈用手背抹了抹虞笙的脸颊,”都成脏兮兮的小鬼头喽!”
李大妈催促着虞笙赶紧洗个澡,转身便迈着轻快的小腿走向厨房。
“我去给你做个红烧肉,今早儿刚买来的五花肉,还有你黄梅姨专程给你留的肋排,哎这猪肉是越来越贵了......”
李大妈碎碎念着进了屋,虞笙挪到院子里的核桃树荫下,透过树叶细碎的缝隙,仰望烟囱尖端那抹被烟火熏过的痕迹。
窑厂是五柳村里有名的一大标志,就说这个足有七八十米高的大烟囱谁看了不说一句豪横?
豪就在于它是用厂子里烧治的红砖堆砌而成的,那年头砖石对五柳村民来说就是金山银山。
横是因为不管你在村里的哪个角落,都能一眼望到它的身影,像个不朽的指路人,看到它就知道窑厂该怎么走。
三十多年前虞笙的舅舅衣和风正值二十出头的年纪,有野心有理想,楞是带领一群年轻力壮的人开辟了村子里的从商之路。
村里没活干的,张着嘴等着国家救济的,都把自己给捯饬利索了,去厂子里给自己寻个体面活儿。
一时间窑厂在村里风光无两,五柳村像静默多年突然抽枝发芽的老树,全身的筋骨都活络了起来。
又是一朝的春好梦......
从此,拖拉机在村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每辆车斗都载满满一车新烧治的红砖,送往城市的各个角落,村民们经常能看到拖着长长后斗的车辆排着队,等候在厂子门口拉货,热闹非凡。
一到冬天,一车车的红砖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随车飘动,村里顽皮的孩子都会追着车狂跑一路,大喊着“红豆糕熟了好香呀!”
红砖是用来盖楼房瓦房的,那时候的楼体相当结实,每一层水泥之间都是坚韧密实的砖头,捍卫着每一座高楼威武不屈的尊严。
那个时候的人们还想象不出多年后的今天,偷工减料的大高楼也会像爬满蛀虫的树一样,经不住风吹雨打,甚至踢一脚就能戳个洞出来......
虞笙是在五柳村的外婆家长大的,从小便乖巧安静,不是坐在姥姥身边帮着做事,就是跟着姥爷去街上遛弯。
有时候舅妈得空了也会带着她去窑厂里视察工作,虞笙喜欢趴在办公桌上玩那些订书机碳素笔。
村里的糙老爷们人手一只烟卷吞云吐雾,活活把办公室吐成了迷魂阵,即便大人们在一旁吵吵闹闹,虞笙也能面无表情地自己娱乐。
村子里的人见了可爱漂亮的小虞笙都会停下来逗弄几句,小女孩一直安安静静地不言语,大人们就变着法儿想让她开口说几句话,仿佛虞笙和谁说的话多谁就赢了一样。
到了上学的年纪虞笙便被爸妈接回市里读书,只有寒暑假才能打好包包回村里度假。
每次虞笙闹小脾气都想徒步走回五柳村,想呆在外婆家的火炕上看黑猫警长,想跟着姥爷抓的绿色蝴蝶飞进田野里,还想爬上窑厂那个大烟囱,摸摸白云的温度。
如果一个人生来便被无私疼爱,那他的童年一定是人生最柔软的一部分。
虞笙的童年是温柔的湖蓝色,明媚的稻香金色,是黄土地上幽静的草绿色,梦幻斑斓。
童年的美好就这样顺着记忆的绳索攀爬而来,夹杂着细密的怀念不舍,像雨点般砸了下来。
最后,时间研磨了细节,只剩下这座烟囱,保留着最初的模样。
虞笙抬头默数着,高大的烟囱不惧时光变迁,唯我独尊。
一对喜鹊夫妇在烟囱外围的铁栏杆上安了家,正好在中间第五十层的位置。
“这喜鹊数学学的不错。”虞笙喃喃地说。
烟囱早已不再滚烫冒烟,窑厂在时代的潮流里被淘了下来。步入中老年的衣舅舅选择返璞归真,把窑厂改造成一排排大厂房租给做小本生意的老板们,每年坐等着收房租也可以安享晚年。
而奋斗了一辈子的衣舅舅不甘享清福,谨记勤劳致富的至理名言,在村里承包了一片小山丘种果树种庄稼,整天忙忙碌碌也甘之如饴。
夫妻俩大部分时候不是住山上,就是跑到海边的海景房里,时不时跟着朋友出海打个鱼,窑厂的杂事都是李大妈夫妇俩帮衬着打理,邻里之间处得其乐融融。
布衣在田间耕种劳作,消磨着一天天的光景,青春靓丽的孩子们,带着新鲜湿润的香气,破土拥抱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