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腊月初十

1、第 1 章

　　许良时站在那块没有名字的坟前足足两个时辰了，塘洲的雨浙渐沥沥的下个没完湿润的雾气伏贴在身上。脚下软糯的泥土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皮肤略微勤黑的少年，曾在田埂间边跑边喊着他的名字。
　　“许大人....”一小厮撑着把油纸伞，略踉跄向他跑来。
　　“许大人，该回去了...”
　　许良时的眉头紧蹙，没有理他，看着坟上的杂草发呆。
　　“吴生，我回来了。”
　　壹
　　那时候蟾洲的雨说下就下，一黑一白，两个娇小的身影一前后躲在桥洞子底下，蓬头垢面的男孩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叶鸡。
　　\"来，给你个鸡腿!”
　　“不饿。
　　“那我先吃了。”说罢，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我这还有苹果，你吃不吃。”他从怀里又拿出一个苹果，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递给许良时。
　　许良时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也不吃啊，这可是城隍庙里顶好的供品，许大老爷知道吗，富商大贾，这就是他家的，听说他家吃饭的筷子都是黄金的...哎，对了，我叫吴生，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白脸。”
　　“不许这么叫我。”
　　“怎么着，还害羞啊，你说你白白净净的，身上的料子也不像是个穷人，怎么跟我一样躲在桌子底下偷东西呢\"
　　“偷盗乃小人作风。”
　　“这庙是为了普度众生的，我这个小人都快饿死了，就度一下我呗。
　　“雨停了，我该回家了。”一直听吴生讲话的许良时终于回了话，吴生听到这里，眼里掠过一丝落寞。那是他第一次见吴生，他热情且单纯美好，即便身上承担了太多不该属于他的惩罚。
　　贰
　　次年，城北的庙会格外热闹，在一个草编摊前，良时再次见到了吴生。
　　“这个怎么卖。”吴生正埋头编一直蚂蚱，一 时间没搭理他。
　　“不说我就拿走了。”
　　“是你啊，小白脸，一年没见你怎么比我矮了了一大截呢!\"
　　吴生擦了擦手，摸摸他的头戏谑道。突然另一只大手就拦了过来，一把抓住吴生满是划痕的手，向一边猛的一摔，吴生像个破麻袋一样被甩在了地上。
　　“哪里来的臭小子，敢碰我家小少爷的头!\"
　　等吴生再爬起来的时候，良时早就被小厮带走了，却没有发现摊子上少了那只未完成的蚂蚱。
　　“小少爷怎么了，我也是小少爷，草编小少爷!”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没过多久，摊子前就伸出了一串糖葫芦，吴生抬起头满脸不屑。
　　“呦，小少爷，别脏了您的衣服。
　　“我来给你道歉。”
　　“别别别，我可担不起，您可金贵着呢。”虽然这么说，还是接了手里的糖葫芦，一口一个，连核都不吐。
　　“这些都是你做的\"
　　“混口饭吃，养自己糊口。”
　　“那我全都要了，还有，你我也要了。 ”
　　叁
　　从那以后许家少爷多了一个跟班。许良时在哪，吴生就在哪，就像人跟影子一样。
　　入夜，大风卷着豆子大的雨拍打着房檐，窗户，昊生把自己包成一个春卷，挪蹿到许良时床前。
　　“良时，你睡了吗，我房顶又漏雨了，来你这里挤挤。”昊生用手戳了戳良时的后背。
　　许良时无奈的往里靠了靠。
　　“你的房顶怎么回事，不是刚让人给修了吗。
　　“哎呀，修的再好，也难抗这大雨啊。”吴生- 一边说着边掀开许良时的被子，熟练的钻了进去。
　　“你!你的被子呢!”
　　“我一路小跑过来都湿透了，你不会狠心让我盖着湿哒哒的被子吧，再说了，你的床这么干净，我再给你弄脏了。”
　　“你身上好烫，发烧了吗”吴生摸了摸许良时的额头。
　　“我去给你叫人。”
　　服下药后，吴生寸步不离的守在许良时身边。
　　“吴生，明天是我的生辰。”
　　“嗯，我知道。”吴生小声嘟囔着答话。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两人裹在一个被子里面对面，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呼吸。
　　“不知道，我从不过生辰。”
　　“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我娘留给我的，她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良时摸着那个吊坠。许良时摩挲了很久，一言不发。
　　“良时，我的故事无趣至极。”吴生知道许良时想问什么，可他不想跟他说自己过去的事情，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娘是吴国的公主，战败后被卖到醉乡楼，我常常从后院的狗洞里爬过去找她，我还能跟她聊上几句，后来她病的很厉害，我再也没见过她，听说他被扔到了后山上，我去找过，但是寻遍了也没找见。后来我遇见了你，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娘，对我最好的人。良.... 良时....我就说了无趣至极 ，你偏要听。”吴生拉了拉被子，侧身睡了。他不知道的是，许良时的枕边已经湿了一大片。
　　肆
　　世俗带给许良时漫天的烟花，许良时送给吴生带来不尽的偏爱。
　　“吴生 !”高高的阁楼，许良时伏在栏杆上,望着满天为他绽放的烟花。高喊。
　　“我在呢。”吴生回过神，望着许良时。
　　天上的烟花一簇接着一簇。
　　“这个当做生辰礼，我们以后同一天过。”许良时从袖口掏出一只草编蚂蚱，上半身工整紧密，下半部分松松垮垮。
　　“你编的哈哈哈哈，这个蚂蚱这样还能蹦哒起来吗!”
　　“不要就丢掉。”
　　“别别别!”
　　吴生的右手握住了那只蚂蚱，连同许良时略微冰凉的手,一时间两人就这么望着，忘了说话，忘了松开手。
　　烟花也很默契的停下，留着带着青烟的夜幕，整个蟾洲城都为其禁言，好像都在等着他说出那句话。
　　“良时,今天晚上的烟花真美。”吴生笑了，瞬间一簇簇的烟花此起彼伏的映在他的笑脸上。
　　“是。”许良时看着吴生的眼睛回应道，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一直没有分开。
　　伍
　　如果不是许老爷回府，他们应该会一直陪伴着彼此。
　　“林大人家有意将他家的二小姐婚配与你，定在下月初八，这次回来，特地操办这件事。。许老爷正襟危坐，品着从京城带来的茶。
　　“爹，我还不想娶妻。”
　　“我是来通知你的，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陆
　　许良时带着吴生去了他们最常去的城郊外的小溪旁。
　　“良时，你看，这条比刚刚那条还肥呢!”
　　吴生光着脚，弯着腰，向许良时炫耀着，两只手紧紧攥着刚抓起来的鱼。没成想一个没抓稳，向前倒去，两人前后摔在一起，溅起一大片水花。
　　“吴生，我喜欢你，想要跟你在一块的那种喜欢，你一来我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明明我什么都有了，可还是......”忍了这么久，还是说了出来。
　　“良时，我是个男的。”吴生抿了下嘴唇，低着头看着许良时的眼睛。他的样子，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我知道,我只是刚好喜欢你。”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里会闪烁着星星，许良时的眼里装着属于他的星辰，那种美好，让人止不住的去亲近，去感受。
　　那天的烤鱼格外有滋味，吴生比平时多吃了些，两个人就赤着脚，手牵着手，迎着夕阳，背着剩下的鱼走在田埂间。
　　“良时，我们...”
　　“你等我，等我加官进爵，等我变得更强，没人敢对我们指指点点，我就回来跟你成亲。”许良时坚定地看着吴生，他那时真傻，便是有万分的爱意，也难挨过一分的世俗。
　　“好。”
　　柒
　　许良时被吴生扇耳光的时候，裁缝正在给他裁新郎的衣服。他让整个许府上下都瞒着他，不曾想这么快就到那一天了。吴生被狠狠地压制住，许良时撤走了所有人。
　　“你要成亲了”
　　“是。”
　　“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控制得住我的情绪。”许久，吴生才颤抖的说出这句话。他用力的抱了一下许良时，然后转身离开。
　　捌
　　大婚前夜，许府张灯结彩。
　　“许良时，我不闹了，你别娶她!别娶她好不好，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吴生拍打着许良时的房门拼了命的哭喊着。
　　屋内的陈设，火红一片，跳动的烛光映照在许良时的淡漠的脸上。脑海里依旧浮现着父亲的话。
　　“你若执意跟他在一起，随便了结他也并非难事。或者直接让他去做个小倌，跟她娘一样......呵，他不就是这癖好吗。 ”
　　许良时紧紧攥起拳头，指甲嵌到肉里，任凭吴生哭喊着。
　　玖
　　林许两家联姻，初八的那天清晨，晨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彻整个蟾洲城，十里红妆，如漫天的红蝶喧闹着，煞是令人羡慕。
　　林家小姐从八抬大轿上下来，却无人接应。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不得抵抗，但吾已有良人，情深至此，药石无医，无心另娶，对你不起。”
　　吴生逃了，留给她一封信，潦草几句，无不透露着对那人的爱。可他没有找到吴生。他一路北上，进京赶考。心得所愿，却再无笑意。
　　拾
　　几经辗转，又回到蟾洲。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许老爷和吴生见过面，就在大婚前的那晚。
　　“吴生，我许家是什么样的身份你比我清楚，一个娼妓之子，能陪良时这五年已是我对你最大的恩惠了，良时性子执拗，你比我清楚，该如何做，你比我明白。”
　　终
　　吴生死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一个船夫在桥洞子底下找到他的，脖子上戴着他娘留给他的吊坠，怀里揣着当年良时给他编的那只蚂蚱，那是他此生最在意的两个人。
　　战败后，他好像必须学会忍耐，才能够勉强活下去。学会接受毫无预兆的事情发生，就像接受她娘被卖的事实，接受他四处流荡的日子，接受他会爱上一个身份地位与自己天差地别的男人。
　　他长久的住在黑暗里，却一直尝试着怎么带给别人一点温柔。
　　许老爷的一句娼妓之子他怎能不在乎，良时的自尊他怎能不在乎，可他只是个命贱如同草芥的小人物，他什么也，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就躺在那天他们初见的那个地方，听着河边潺潺的溪水，望着许府那片通红的天空。
　　唢呐，鞭炮，交杯酒，通红的婚服，慈爱的娘亲，还有冲着他一直微笑的许良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
　　吴生的眼前逐渐朦胧，他好像听见了许良时在喊他的名字，他抱着良时，走向灯火阑珊处。
　　好心的船夫埋了他，就在他跟良时经常去的那个田埂边上。
　　春去秋来，长满了杂草。
　　世俗的偏见总是那样的刺眼，声声扎在人的心尖上，一点点的剜去身上的逆鳞，淌下来的血，修成了一口坚硬无比的棺材。
　　雨停了。
　　“吴生，以后不用等我了，我每天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