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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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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沈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一
“我输了五百万。”
花梨案后的南陌头也不抬一下,眼神上上下下扫着手中那本《三命通会》鼻子里发出含糊其辞的一声“嗯。”我上前几步双手撑桌,流彩华金的广袖有如一块夜幕盖住了半张案几,我一字一字道:“我签了字据。”
“哦?”
他仍是不咸不淡一句,我不由怒了,劈手夺下那本破书再次一字一字道:“我抵押了洛家堡!”
我很满意地看到南陌皱起了眉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他稍稍扬起眉,嘴角轻淡一挑:“你刚说你输了多少来着?”
事关钱财都能引得我血液沸腾,我立刻两眼冒光地凑近他,拿起五根手指煞有介事地在他眼前晃悠:“五百万两。”
“黄金?”
我满不在乎:“白银啦。”
“少了。”南陌轻抬手指,一眨眼功夫书回到了他手上。他起身理理衣襟,踱步往书房而去,不疾不徐道:“输个两千万两黄金再把洛家堡抬出来也不迟。”
我本想跟他在屁股后头,无奈被身后的北尘拉住,他一如既往苦口婆心:“行啦,别惹师兄不高兴。”
“现在不高兴的人是我好不好。”
北尘大手一挥不以为然,他坐到南陌刚才的位子上随意端起面前那杯云雾啜了一口,轻松道:“你也知道师兄,他一向如此……我看啊,要让他那口风平浪静的老井起点波澜只有女人才办得到。”
“你胡说些什么,”我的语气是少有的激动,连面色都涨红了,我反手一扬,犹如一条衣带缠于腰侧的青霜剑立时出鞘,斜阳余晖里散发着熠熠光芒,尚在北尘手中的瓷杯叫青霜一击即碎,“再胡说八道就把这些碎片通通灌进你肚子。”
“败家……说说而已,至于发那么大的火么。”北尘叹了一口气,无视无理取闹的我,小心翼翼挪开剑锋,扔下我独自一人哼着小调迈着轻稳的步子去了花厅。流淌剑身的光芒变得微弱,我握着剑柄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深夜,闪电轰鸣,雷声大作,厢房外树影摇曳,投下的影子形同鬼魅,无形中好像有一双手在推波助澜,噼里啪嗒的雨点声搅得人心烦,偏偏堡内又过于安静。事实上,洛家堡除了南陌北尘与我三人外再无其他,南陌说多一个人多一分开销,这年头钱财来之不易,能省则省。
北尘精通厨艺,任何一样东西,不管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山中长的,只要能吃的,到他手里都可以变成美味佳肴,珍馐海错。我略通医术养生之道,缝缝补补之事好像是女子与生俱来的本领自然不在话下。至于南陌,除了看书画画养花遛鸟根本什么事也不干,要不是我和北尘半夜三更出去劫富济洛家堡,他能这么悠哉么。
一道闪电状如银龙骤然照亮了半壁夜空,又似要将天空生生劈成两半,雷声震耳欲聋,恁是我捂死耳朵仍能听见丝丝余音不断地刺破耳膜,好像要将我的灵魂凿穿。脑中开始出现许多扭曲杂乱的画面,在下一个雷声袭来前我索性抱上被子逃窜到了东厢。
紫金香鼎里袅袅漫延出白中泛青的烟气,南陌房间油灯未灭,人却早已上床休憩,我真的很想痛骂他一顿,苦于力不从心。北尘老说我败家,真正败家的主在这儿呢。南陌听到声响只是慵懒地睁开眼,斜过头睇视我,长发如流水般铺满整个玉枕,见惯他平常梳得一丝不乱的鬓角,这会看去莫名觉得多了一份安详。
没等他有所表示我利索地爬上了床就势盖上自己的棉被又钻进他的被窝紧贴着他。南陌蹙了蹙眉,眼看就要起身,我眼明手快一把拖住了他,目光中带着哀求。
南陌轻轻摇头,叹道:“女儿家——”
“我们又不是没睡过,小时候你还抱着我呢。”
南陌还是摇头,离三伏天还有很长一段日子,可他说:“我怕热。”
我不假思索蹬掉自己的被子然后顺利把他揪回被窝:“这样就不热了。”
“锦瑟……”
“喂,”我不满地支起半个身子直视着他,一头长发旖旎婉伸于他的胸前,没注意到自己衣裳过于单薄,“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南陌默不作声地别开头,慢慢阖上了眼,好像就要沉沉睡去。我的视线却无法从他脸上移开,不知是不是错觉,朦胧幽暗的光影下他的眉目看起来竟有些恍惚,又或者这样一个情景给了我缱绻美好的假象,我鬼使神差地轻碰他的鼻梁,嘴角挂了一缕不自知的笑,在手覆上他鼻子的一瞬间南陌突然睁开眼擒住我的手,来不及惊叫,他已经翻身将我压到了身下。
长发扫过脸颊,又麻又痒,南陌眼底蕴藏着怒气,浊重的呼吸不断喷向脖颈,隔着薄而透明的衣料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而我手心下的胸膛一片炽热,似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毫无意外地灼伤了我的手心。
南陌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我被他吓了一跳没能缓过劲来,万分委屈地扁起了嘴:“手被你捏的痛死了,我又不会害你。”试着挣了挣,没能摆脱他的右手,只好可怜兮兮叫道,“师兄。”
他答了一声,嗓音竟有些沙哑,然后如梦初醒般迅速松开了我,背对着我和衣躺下。
窗外雨点夹杂着雷声,好似咆哮的海洋,我渊默少顷,翻身过去自背后环抱住他。南陌身上有好闻的气息,是一种清凉的甘苦,我不由得皱起鼻头贪婪地闻了几口。
“又怎么了。”南陌非常无奈地问,声音有些发闷。
我顿了顿,更紧地贴上他的背,思忖良久,才缓缓说道:“今天,我都看见了,看见你和那个女人。”我感到南陌身子一僵,心里更加委屈,我紧闭双眼,喉咙哽咽的疼痛,“你从来没有对我笑过,一次也没有,可是你对那个女人笑……从四岁到现在,十六年了,我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我想好好习武,这样我就能和你并肩……可是你总是对我板着一张脸,不冷不热,我做的再好也得不到你一句赞赏……可是你对那个女人笑,我从来没有在你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笑容……”到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口中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呜咽。
南陌转回身子,牢牢将我抱在怀里,以下颔抵住我的发顶轻轻摩挲,他轻声一叹,温言软语道:“丫头,哭什么,直说不就好了。”
“不要,”我的声音闷闷的,好像胸腔里有空荡荡的回音,“我不要求来的,我要你真心实意对我好,对我笑。我不漂亮吗?”
南陌摇头。
我急了,挣开他的怀抱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沮丧道:“那是我不够贤惠?”
南陌还是摇头,表情似乎有些忍俊不禁。
“我不够温柔?”
南陌略一犹豫,依旧摇头。
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在南陌反应过来前抱紧他的手:“那是我不如她大?”
南陌猛然一惊,抽回了手,他怒道:“不要无理取闹,睡觉!”他总是冷静自持、顾盼自若,这样愤怒的一面还不曾显现过。
借着惨淡的火光,我分明看到他的脸红了。
二
旭日曈曈,白云舒卷,盘亘而去,洛家堡五里外茂密的竹林丛中,我盘膝坐在石头上支着下颏看瀑布下的北尘练剑,悬缀的点滴雨露,在日光铺向大地时,晶莹透明得有若玉珠,波光冉冉,水面如同浮着细碎金子,起先我还专注地看着,没一会儿神情就有些怔忡了。
我长叹口气,两耳敏锐的北尘停下动作,起疑地睨向我,随后脚下一蹬,动作矫捷地点踏着山壁上的石块直奔上山,踩着迷踪般的步伐朝我而来。
衣袂迎风,簌簌飘动,一头黑发在微风中轻轻起伏,金色阳光笔直落在他英俊而落拓的面颊上,越发显得目色纯澈,他背手执剑,静静矗立在我面前,犹如芝兰玉树一般,北尘笑望着我:“怎么唉声叹气的?”
我闷闷不乐:“你前些日子说的女人应该长什么样?”
北尘半眯起眼,这是他表示疑问的经常性动作,我四处环顾一圈,见周遭无人,拉着他跑到了竹林深处一间小茅屋里,这间茅屋,是我们俩的秘密基地,里面藏着不为南陌所知的“宝藏”。我卸下外衣,在北尘面前转了一圈,问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北尘吞了口唾沫,不解地看着我:“什么不对。”
“哎呀笨死了,是不是我的胸不够大。”
北尘的脸色蓦地变了,幽邃的黑眸掠过异彩,我只觉得他一双眼眸变得如寒潭清冰,深不可测,直望得人心里生出无尽寒意来,他冷漠地看向我,捡起地上剥落的衣服重新为我穿好,嘴角翻起某种近似邪佞的弧度:“大师兄不会喜欢你的。”
他如此直白地道出我的心事,巨大的羞辱像浪一般向我打来,我恼了,恶狠狠地盯着他:“那也不关你的事!”
“是啊,”北尘讥笑,“是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可怜你罢了。”
“闭嘴!”我猛地出掌,他微微侧身,轻易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过重,似要将腕骨狠狠捏碎,迎视他深邃的眸光,我只觉无法呼吸,“我是师姐,你怎可对我无礼。”
北尘以极不屑的目光睬了我一眼,嘴角轻逸出一声冷哼:“等你哪天赢得了我,再说自己是师姐吧。”
姥爷的,不愧是南陌调教出来的,连口气都如出一辙。北尘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缓缓松开手,凌锐的眸光敛去,嗓音亦转为温和:“你忘了自己的血海深仇,为了大师兄连仇也不打算报了?你想看你父母和洛家堡上上下下两百五十六条人命死不瞑目?锦瑟——”
“混蛋,叫师姐!”
“如果我不呢?”他凝望着我,嘴角噙着一丝淡淡邪恶的笑意,忽又扬起手臂,为我收拢几束被风吹得凌乱的发绺,微凉手指一触到脸颊耳廓,我立马觉得像被蜜蜂蛰到一样跳开几步远,心弦却一阵颤动。
北尘闭口无言,秋饮剑一回鞘,昂首挺胸大步往前走了。
我却心事重若千斤地低首迈步,内心跌宕起伏,混乱得有如刀兵相见的战场。洛家的血海深仇,我怎么会忘,怎么能忘,十六年前那个雨夜,一夕之间,洛家堡血流成河,嫡亲女眷无一幸免,我一个人跪坐在血海里求父母醒过来,眼看一把利刃即将割破我的喉咙,是凭空出现的南陌救了我,他教我习武,是我不肯用功罢了。
只因有南陌,我愿意放弃这多年仇怨,是不是很没出息。
梨花簌簌飘零,似雨落满了衣裳,我伸手掸去身上的花瓣嘟囔着进了偏厅,北尘看似还没回来,一身青衫的南陌躺在竹榻上沉睡,左手还拿着那本《三命通会》,右手则软软垂在一边,阳光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耀目的华光,温文的脸庞上有一道浅浅的暗影,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半蹲到他身前,一瞬也不瞬地凝睇着他,然后把头依靠在他的腿上。
我贪图这俗世的温暖,厌恶刀光剑影。
“南陌,”我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怕他一醒,梦就做不成了,“南陌,你喜不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不贪心,一点点就好。”
他垂下的手纹丝不动,我吸了吸鼻子,诚惶诚恐地拿自己的手掌贴上他的掌心,慢慢并拢,让双手交叉在一起,接着昂起头,将唇压在了他的唇上。
一个时辰过后,他仍是一动不动,我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只感气息微弱,似有似无,呼吸也清浅到微不可闻,我心里生出许多不安来:“师兄,师兄,”我左右摇晃他手臂,可他毫无反应,堡外艳阳高照,天气晴好,背后无端端吹来阴森冷风,引发恐惧,扼紧了喉咙,仿佛永远挣脱不开,周围一切仿若静止,只剩心激烈跳动,他闭着眼,睫毛薄如蝉翼微微覆合,好像再也不能扬起,我气息有些不稳,话一出口带着浓浓颤音,“师兄,师兄……南陌,南陌你醒醒,不要吓我南陌。”
细长的手指和宽厚的掌心,把我整个手慢慢攥紧,我一愕,只怕是错觉,慢慢抬起头,南陌缓缓掀开眼睫,静静凝望着我,一双眼睛静悬如同落月,恍若轻舟已过,这一刻便是地久天长。
“我又没死,你哭什么。”低哑的嗓音宛如丝缎,柔柔抚着我,他的气息这样沉静,沉静得有些哀伤。我想说话,嗓音却难以置信的沙哑,他温煦地笑,就像冬日里最暖的那一抹阳光,我深吸口气,脸颊埋上了他的肩头。
“锦瑟。”他唤我。
我点点头,怕一说话,自己会忍不住哭出声。
原来,我那么害怕失去他。
“锦瑟,你觉得北尘怎么样。”
他很好,煮的饭菜很好吃,每个月我身上都要长不少肉。
“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把你交给他我很放心。”
我一惊,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骤然撤离他的肩头瞪大了眼睛看他,类似琴弦断裂的余音,在脑际袅袅荡漾。
南陌拍拍我的头,释出一抹苦笑:“女儿家还是要有个归宿才行。你最需要人照顾,北尘对你亦有心,锦瑟——”
心犹如万千刀割般疼痛,寒刃虽利,却也抵不上他说的这句话。我咬着下唇,冷冷低哼:“见鬼,你眼睛瞎了吗?难道看不出来我喜欢的是谁?”
“锦瑟,我老了,”南陌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无力,他疲倦地抬眼看我,“北尘很喜欢你。”
“不许说。”泪水在眼眶里隐约泛动,我看着他如剑锋一样锐利,当中却已染了微霜的鬓角上前捂住了他的唇,看到他沉暗的眸子中倒映出一个慌乱无助的我,悲哽喑咽。
我不许他再说。
“女儿家赌钱不好,”南陌挪开我的手笑道,随即又淡淡说道,“你武功不好,趁着还有闲钱同北尘一道做点买卖吧,毕竟,不能干一辈子。”
“够了!”我打断他,嗓音蓦地凌锐,“你要我嫁人我就嫁,凭什么!”我恼恨地瞪他一眼,转身跑回厢房收拾行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就不信离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他将我藏在这里十六年,除了知之甚深的知己不让我与外界有过多接触,说什么怕仇家找上门,通通狗屁!
南陌站在门口看着我,低声问道:“你做什么?”
“你不要管我,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要管我,我也不会再任你摆布了,洛家堡给你,北尘也给你,要嫁你自己嫁去!”我头也不回地收拾行李,怒气冲冲。
南陌缄默不语,跨出房门前他一把揪住了我的手臂,脸色越发显得阴沉,我黑着一张脸,杀气腾腾地朝他迎面一掌袭去,南陌只用两指就架开来,这正中我下怀,趁他分心,我立时点了他穴道。
南陌眯起深眸,眼中的怒气越积越甚,我不理他,甩甩袖子鼻子一哼,走了。
衣服是瑞福祥的,典当了大约三百两银子,加上身上带的,足够维持我一个多月的生活,晚上再做点小买卖,基本饿不死人。
汉城比我想象的更为繁华昌盛,随便找了间客似云来生意鼎盛的客栈住下,甩给掌柜一袋碎银子,好吃好喝的就来了,出门在外,最要不得委屈自己,这是南陌教我的。
南陌,想到他,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了泄气,把碗里的牛肉当作他狠狠嚼碎咽下了肚。
三
人生地不熟,汉城很无聊,买卖不好做,吃的不合胃口,水土不服……可是,就算再不好,就算我再想念北尘做的饭菜,南陌养的素雪,我也不会回去。
要我嫁北尘,我宁愿就这样了此残生。
我闷闷不乐地沿着河畔走,杨柳垂岸堤,微风轻抚,景色妩媚动人,我没想到会在柳树下见到那个南陌喜欢的女人,确切来说依旧是背影,她面朝河水,不知想些什么,我以为那个大烂人也在这,赶忙躲到了树后,等了一会觉得不对,因为她正慢慢朝河边走去,我急了,立刻从树后跳了出来:“这位姑娘,你千万别想不开!”
她似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向我,只见黑色的眼珠像一滴浓墨风干的印记嵌在她的脸孔上,格外分明,而齿白唇红,面胜桃花。
我呆了,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见着了故人,她分明就是我爹的十八姨太,秦彩衣!
她嫁到洛家那年方才十四,容颜稍显稚嫩,此时出落得极为标致,有如芙蓉仙女下凡,要不是她额上那朵梅花状印记,我也不可能认出她。
她怔了一怔,随即准确地唤出我的名字:“洛锦瑟?”
我激动万分地跑向她,早将南陌抛到一边:“十八姨娘,你还活着,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我以为,我以为洛家只剩我一人。”
秦彩衣浅浅一笑,执起水袖替我拭去泪珠,一对梨涡微现腼腆:“我也没想到,锦瑟,你还是唤我姐姐吧,毕竟,洛家不在了。”
她低下头,青黑色的眉毛黯然低垂,似是惋惜。
四
万万没料到秦彩衣要等的救命恩人竟然会是南陌。
她说当年她已跑出了洛家堡,不想半路被仇家追上,是南陌救了她一命,又将她妥善安置,说到后来,秦彩衣欲言又止,眉梢眼角全是春色。
我隐约猜出八九十,不外乎郎情妾意。
南陌见到秦彩衣身畔的我,不着痕迹地一愣,随即装作不认识我般款款落座。
我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这位公子果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枝梨花压海棠,难怪彩衣姐姐芳心暗许。”
秦彩衣面露娇羞,抛砖引玉的一句话,让我得到了确信,她朱唇一启,薄怨浅嗔道:“妹妹休要胡说。”又向南陌说道,“这位是锦瑟,我新相识的妹妹。”
我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不知道是不是味觉出了问题,只觉得万分苦涩,我干净利落一抹嘴角,对两人道:“我身体乏得紧,彩衣姐姐,恕我失礼了,两位请慢用。”
我强自镇定,逼迫自己不许回头。我蠢,我真是蠢,他那么急着要我嫁人无非是为了自己着想,他怕将来洛家堡的女主人误会,更多的可能是怕我在外人面前三道四对秦彩衣不利。可是凭什么啊,洛家堡是我爹留下的,就算他救了我,凭什么要由他掌控。凭什么!凭什么!亏我和北尘拼死拼活,他却暗渡陈仓逍遥快活,为了他我还和北尘吵架。现在好了,他们这对苦命鸳鸯相会。
越想我越气,胸口有一股无名火都快把我给烧焦了,瞅见手边有什么我抓起就往地上乱砸一气,没一会儿房外便响起了敲门声,我没好气地冲外面的人嚷嚷:“你姑奶奶会赔钱的,现在给我滚蛋。”我尤不解气,劈手又将一个花瓶掼到了地上,敲门声再次响起。
他姥爷的!
我怒火冲天一把掀开房门,对着他就吼:“你没长耳朵啊……”我登时怔住了,南陌立在门外正似笑非笑地瞅着我,而后目光越过我投向满屋狼藉。我不由分说合上门,南陌只出一只手,饶是我如何使力,房门愣是关不上。我满脸堆笑,下颌骨咬得咯咯响,但语气依然平静:“这位兄台,我俩素昧平生,麻烦你自重。”
我看到南陌的眼角抽了一下,他不悦道:“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你是我什么人啊你管我。”嘴角一僵,脾气又莫名其妙扬了起来,我气急,用上蛮劲去关门,谁知南陌轻轻使了使力我整个人瞬间跌坐在地,陶瓷碎片扎进了手心,一阵钝痛,痛得我呲牙咧齿,几乎没跳起来,可是最深的痛也没能掩过心痛。
这个烂人!
南陌跨进房门出手扶起了我,他板起两道眉,嘴角微沉:“你怎么回事?”
我扭过头不理他,暗自藏起了伤口。他沉吟半晌,突然伸手在我身上乱摸起来,我又羞又气,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不由得推手阻挡:“你干嘛啊。”
南陌适才停了下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透着犀利,让人不敢逼视,挺直的鼻梁下是两片好看的薄唇,因为不笑而显得冷酷,他一手擒住我的手腕,一手以两指捏住三枚铜板,面色一冷,问:“多少天没吃饭了?手伤的这么重。”
“你管我!”我负气撇开他的手,心情恶劣地两手环着胸,眼泪不争气地弥散了眼眶。我兀自抬起头,警告自己一定不能哭,不要哭,不准哭!“去管你的秦彩衣吧,不要管我,你和她双宿双飞夫妻恩爱没人拦着你!”
南陌额间青筋直跳,他按捺着火气,大手落在我肩上,他缓缓转过我,凝视着我的眼慢条斯理道:“别耍小孩子脾气,跟我回去。”
我抽出手撇嘴冷哼:“回去当你们主婚人么,抱歉姑奶奶我没那么大肚量!”我拎上床头的包袱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南陌依旧抓手,旧念复萌,朝他出了老招,这次南陌却没出手,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猝然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他捂住胸口,脸色丕变,一口鲜血“噗”地喷涌出来,黏稠血腥味如同纸张上慢慢洇开的墨迹自房间里漫散开去。
我的心一颤,明明担心得要死,仍是假装毫不在意:“我,我不会再上当了。”
南陌仿佛很难受,呼吸都万分吃力,脸色益发苍白,我这才觉出不对,丢下包袱半跪到他面前替他诊脉,并无异常,我以为自己心绪不宁加上半吊子医术出了错执意要带他去医馆,南陌嘴唇微微翕动,艰难地道出一字一句:“回洛家堡。”
“不行,你必须去看大夫。”
他不肯,眉峰紧蹙好似又要吐血。病人最大,当下之计,只有先依了他,等回到洛家堡再让他那群往来好友帮忙。
南陌此行并未带素雪出来,情急之下,光天化日我不得不劫了店家外一辆马车。车行颠簸,碍于南陌的病情,一路只有赶赶停停,夜深时分刚好进了一处树林。
五
马儿跑累了,我扶着南陌自一颗老树前歇息透气,又找来干树枝生起火,漫不经心拨着那堆柴火,火光明明灭灭,映在南陌脸上有些莫测,他情形看似好了许多,至少能回应我一两句话。
月亮躲进了云层,黑暗像雾一样笼罩过来,周围漆黑的死寂,像是没有一个鲜活的生灵般,阴沉沉的死寂。
我心里有愧,却管不住自己的嘴朝他埋怨道:“你说带素雪出来能省多少事,这匹破马才跑多少里路就喊累。”
南陌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恍惚得看不清:“素雪是你的,以后别说那些赌气话,洛家堡,始终是你的,一如青霜素雪。”他的声音如同耳语,轻轻响起在耳边,“不是小孩子了记得要按时进食,别老了落下一身病。若要行走江湖会点三脚猫功夫是无用的。”
他频喘着气,好像说一句话要用上大半的力气。我小心翼翼抚着他的胸口,把手放在他温暖干燥的手心中,说道:“我回去好好练,你别逼我嫁人行不行。”
他轻声答道:“行。”
我得寸进尺:“你再教我。”
他垂下眼睫,一双带着笑意的眸低低迎视我:“行。”
我激动地执掌欢呼,南陌淡淡一笑,深眸忽地闪过锐光,说话声戛然而止,马声嘶鸣,迎面一阵阴湿之气吹拂在脸上阴凉凉的,一直冷入骨髓,寒鸦受骇惊飞,火蛇狂舞。我挡住眼,勉强从指缝间看清那抹身影。
是秦彩衣。
她执剑而立,火光半映在她那张绝世容颜上竟说不出的诡秘妖异,额上那朵梅花状印记隐隐透出些血红之色。
她是来找南陌的吗?她不容许南陌同我回去?
我犹豫道:“彩衣姐姐……”
秦彩衣嘴角牵起一抹诡异的笑,清冷如水的嗓音忽而扬起:“南陌大哥,谢谢你将她带来。”
我猛然一惊,望向捂着胸口咳嗽神色怪异的南陌,对秦彩衣道:“彩衣姐姐,我不懂你说什么。”
“怎么,南陌大哥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存在吗?我可真想不到,洛家还会有孽种留下。”
冷诮的笑痕在她唇畔勾勒,我的脸色瞬间惨白,难抑惊恐:“你什么意思。”
秦彩衣顿了顿,明眸闪过一丝冷光,唇角跟着冷冷一撇:“十六年前,令洛大小姐家破人亡的,正是我和南陌。”
夜风无情地勾起发丝,冷冷拂过失温的脸颊,我浑身一震如遭轰雷絷电,秦彩衣清幽的瞳眸吐敛着摄人的利芒,刺入眼底,忽地令我痛彻骨髓。
“不可能,你骗我!南陌为什么要杀我爹娘,你胡说,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许你胡说!!!”
“洛大鹰如此穷凶恶极之人,怎么会生下如此愚笨的女儿。”
“不许你侮辱我爹!”
凄绝的笑声忽地自她唇间逸出,仿如恒古的咒语,晃晃悠悠由久远的从前传来:“笑话,洛大小姐,你真以为你那爹是人人敬仰的洛堡主吗?我告诉你,洛家堡姓秦不姓洛,三十多年前洛大鹰只是秦家堡收留的一名伤者,家父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待他不薄,谁知他恩将仇报觊觎秦家祖业趁爹爹大寿宴请武林人士之际暗下投毒,四百多人无一幸免,唯我与南陌大哥外出逃过此劫。数年之后,南陌大哥学有所成本想找洛大鹰报仇雪恨,计划被识破,他便故伎重施。南陌大哥所中之毒极为阴险,悲喜不能形于色否则将牵引毒发,此毒潜伏身体二十年,一旦发作,性命不保,偏偏脉象与常人无异,毫无异症可查,你可知……你可知……”她愈说愈愤然,瞳眸漫开淡淡迷雾,“你可知,他将永无子嗣!洛大鹰这一招出得阴狠毒辣,他所中之毒惟有洛家人可解,南陌大哥救下你,无非是想借你之手化解毒性,可现在看来,所料有错。”
仿佛全身的力气全被抽光似的,我瘫跪在地,双手紧捂着唇,拼命克制濒临崩溃的叫喊拔峰而起:“别说了别说了,我不信,我永远不信!”
“南陌大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还不动手吗?”
她蓦地瞥向我,墨睫一展,迸射清锐逼人的光束:“你竟然伤了他!”
秦彩衣猛然一剑刺过来,闪至眼前的身影,快如一道白光,我抽出青霜,“叮”一声格开了她的剑。
秦彩衣脸色蓦然一变,睨了南陌一眼,呢喃道:“青霜剑?”
我缓缓起身,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再睁开眼来,手中伤口开始往外注血,那汩汩而出的血珠染红了我的眼:“秦彩衣,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发劲,青霜如蟠蛇般缠上她的剑身,秦彩衣连连后退,堪堪躲过剑锋。南陌说过,若非得以,万不可使用此招,招术一处,五脏移位,伤人伤己。我狠狠闭上眼抛出青霜猛出一掌,她痛呼一声摔倒在地,剑飞出去老远,嘴角沁出了血丝,我飞身接过青霜直直朝她脖颈而去……
轻微一声碎响,剑入胸膛,那殷红血液如蛇的吐信一点一点沾染了剑身,南陌在我面前慢慢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的嘴唇一张一闭,我始终没有办法听清他说些什么,只能踉跄着脚步一步步后退:“你始终没有喜欢过我,”我笑道,“为了她,你情愿死。”
凌厉嗓音在静夜里划过,秦彩衣环过南陌,虚空一掌,强劲的力道将我狠狠震飞。
漫天星辰初露清辉,夜空抹上了另一种团团明亮的莹光,我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被掏空了一样,抽丝拨茧般的空洞,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随之而去了,异常疲惫和倦怠。如流星陨落,眼角冰凉一片,我努力回望南陌的方向,终究只看到一片苍茫。秦彩衣痛苦地紧捂胸口,持剑袭来,我缓缓阖上眼,终于晕了过去。
六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鸿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秦彩衣彻底在江湖上销声匿迹,遍踪不寻。众说纷纭,流传最多的版本是她和南陌去了天山之巅,夫妻恩爱。初夏的午后,我辗转于洛家堡,无所事事,文轩雅舍已经空置许久,北尘每日都会吩咐下人去打扫,更多的时候是自己动手。我推开门,仿佛看见南陌还坐在花梨案后,白衣胜雪,眉目柔顺,嘴角带笑,他轻声道:“回来了?”我伸出手去,那模糊的景象便在一片流光中化为虚有,空气中只有数不尽的尘埃现身。扬起的水袖打翻了架上一本《元曲》,从中掉出一张便笺,素色的背景,xuě白的梨花,梨花树下身着五彩锦缎的少女在落英缤纷中翩然起舞,嘴角轻轻一弯,便是满色春意,唯有倾心尽力之人方能描画出如此逼真的神韵,底下是一行隶书小体,遒劲有力,字迹已然泛黄,边角磨破了一小处,上头写着:梨花落,满庭伤,唯藉东风诉衷肠,正是南陌的笔迹。
北尘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侧,他慢慢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望着院里落满庭的花叶轻声说道:“今年的梨花又开早了。”
是啊,又开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