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劫》秋日落叶

37、魂萦梦绕

　　冬日的卯时，紫微宫的天地一团漆黑。
　　硕大的油烛把整个浩大的乾元殿照得亮如白昼。
　　紫色帷帘后面，隐约看上去是天后那看上去依旧美丽，近看却是憔悴无比的脸。
　　那个塌天的日子已经过去整整一年多了，可是媚娘始终无法缓解锥心般的剧痛！
　　他去了——那个曾经提携自己脱离苦海，又全力把自己推上至尊之位，与自己甘苦与共三十多年的夫君永远的离她而去了……
　　如今，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独坐在这高高的朝堂殿阁之上，隔着这层烟雾般的紫色幕帘，接受百官群臣的朝贺……
　　望着帘帷前那硕大无朋却空落落的御座，一年来，媚娘从未有过的迷茫，从未有过的虚弱，从未有过的失落……
　　在这个尘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他的亲爱，也再没有一个能像他那样能跟自己生死与共、荣辱与共、贴心贴肺、无话不谈的人了……
　　这次第，正如自己的祭悼之词——“肠与肝而共断，忧与痛而相寻”！
　　这一年多间，她整个身心历劫了天踏地陷般的苦难困厄——河南河北相继发生洪涝灾害，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竟然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大水过后，瘟疫蔓延，民不聊生！而突厥、吐蕃相继乘虚入侵，将士劳顿、战乱频生！
　　而正值内忧外患之际，与她相伴相守的那个人却骤然驾崩了！
　　一时之间，真是朝野浮动、内外虚空！
　　媚娘强忍剧痛、勉力支撑，一面居中制外、力挽狂澜；一面安抚百官，放赈救灾！同时晋加诸王、任用忠贤、调派良将、固守边疆……
　　局势终于渐渐平稳了！
　　大唐帝国这艘巨舰，终于顶住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继续向前行驶着……
　　然而又有谁知道？
　　——自天皇去后，媚娘始终无法从巨大的悲怅剧痛中挣扎出来！
　　——以往，即使圣上一向都肯听从她，即使他一向并不很坚持他自己的主见，即使他偶尔才会用强硬的态度挟制自己一番，即使他们夫妻之间有过多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天皇，她的夫君，自始至终都是这个尘世上最懂得自己、最信任自己、最支撑自己也是最宠爱自己的那个人啊！
　　他在世的时候，一直都说媚娘是他的主心骨，她竟也颇以为然。
　　可是，直到他去后她才明白：事实上他才真的是自己心灵的主宰和支撑哪！
　　可惜，夫君活着的日子里，她竟没有意识他对自己是如此的重要！她竟然常常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跟他争执沤气，甚至一连多日的冷落他。
　　有时，她甚至觉得他简直有些碍手碍脚的。
　　而且，她始终都还记恨着很多年前他差点废掉自己后位的那件旧案，时不时拿出来奚落他一番——仅仅为了能让他常常感到对自己的愧疚之心，仅仅为着能让他更加信服自己。
　　她还始终怨恨他曾到过别的妃嫔那里厮混，始终记恨因他之故而酿成了胞姐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之死……
　　那些日子，她甚至曾经还暗中诅咒他死！
　　可是，直到他永远离开自己以后，她才突然明白：原来，无论自己再怎么刚强，再如何能干，再怎么随心所欲，她也仅仅只是脚下的大地而已！
　　可是天皇永远离自己去后，一向心高气盛的媚娘为何突然觉着自己头顶的天空一下子就坍塌了下来了！骤然溃崩于大地之上、骤然压在她流血又流泪的心上。
　　从今往后，在这个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尘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对自己那么好了！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再没有人总会想法子给予她想要的一切一切，再也没有人总是全力帮她实现她所有的梦想了……
　　天皇李治临终遗诏：传位于太子显，军国大事有不决者皆由天后最终决断……
　　他就这样——把大唐天下，把江山社稷，把朝廷万机的最终决断大权，全部托付给了自己！
　　媚娘成了整个大唐唯一至高无上的主宰者。
　　可是，没有他的日子，媚娘为何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虚弱无力？
　　——望着紫纱垂帘外那把硕大的紫楠龙椅，怅然失落的媚娘的一颗一时起伏如潮：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帮自己镇得住这风起云涌、诡谲莫测的天下四海、王公大臣？
　　贤儿，显儿，旦儿，还有女儿太平公主，还有满朝的文武百官，又哪一个果然能与她共同担当大唐社稷的万机之重？
　　大唐帝国真的应了被贤儿派人杀掉的大臣崇明俨的断言：“天后！大唐接连三代国主，气势已达极盛。然而盈虚有数、盛极而衰！天皇天后诸子或将似秦朝始皇、大隋文帝一样，因雄风王气已然占尽而将遭遇青黄不接……”
　　累极的媚娘觉得自己真的支撑不下去了，前不久，她把天下万机交给了显儿，想要好好歇上一歇。
　　可是，万没有料到：新帝显儿肩负天下之重，竟然心无远图却唯知游乐悦己——刚刚继承大宝不久，便诏命晋拔他的皇后娘家韦氏众亲为朝廷的重臣，甚至还把毫无任何功绩的他奶娘的儿子也格外晋为五品官职，继而还要提拔于大唐毫无功勋的皇后之父韦玄贞为掌领朝政的宰相之职，只因裴炎极力劝阻并陈之以利害时，显儿竟然当众咆哮，“朕就是把天下送韦玄贞又有何妨？还在乎一个侍中之职吗？”
　　媚娘闻听，对着先帝的遗像痛心疾首悲咽道：“先帝！你来告诉臣妾，似这样的皇帝，似这般的言行，臣妾该怎么做？夫君，这样的皇帝，果然能执掌大唐社稷吗？”
　　媚娘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唐这艘巨舰毁于显儿之手！
　　她毅然召集文武百官并调动羽林军，以计策诱皇帝李显于乾元殿内，突然当众宣布：即刻废掉继位未足两月的显儿的帝位，降为庐陵王……
　　不想显儿大声反问，“母后！我有何罪？凭什么废我？”
　　媚娘强忍激愤，“先帝于东都病重之际，你于长安监国期间，不知艰危、不思远图，终日驰马射猎、宴娱无度。先帝宾天，新帝继位，值此社稷动荡、内外交困之际，皇帝不仅不知励精图治、力挽危澜，反而益发纵情游猎、任人唯亲，还公然当着满朝文臣声言欲将天下赠与韦玄贞！天子帝王，一言九鼎！如此妄语，情同儿戏，岂言无罪？”
　　显儿被废后，媚娘将自己最小的儿子旦儿扶上了帝位。
　　然而，旦儿又能担当得起天下重任吗？
　　她非常清楚：如果没有自己，她所有儿子的心智和韬略全部加在一起，也主宰不了大唐天下，更休想降服那些表面恭谨万分、内里却心怀各异的王公大臣、四海雄杰……
　　他们太稚嫩了，根本不知世事的艰危，人心的叵测，天下风云的瞬息万变！
　　——若历练未久、心智不足，若学识韬略、心机德才根本不堪担当江山万机，做皇帝只能是祸而决不是什么福！
　　因为他最终不仅只是误了自己，害了妻儿，更会断送了整个大唐帝业，害惨黎民百姓，戕害天下苍生……
　　她主意已定——眼下，她不能把江山社稷交付任何人掌理了。
　　垂帘后面的媚娘虽已百炼成钢，然而毕竟已是历尽风霜的花甲老人了。每天披阅完全部奏表后，往往四肢酸软、头昏脑涨……
　　她常常兀立于乾元殿高高的月台之上，望着空落落的殿堂低声呼唤已成天人之隔的先帝——她至亲至爱的九郎：圣上，夫君！你怎么忍心把媚娘一个人丢到这个世上，让媚娘一个女人家来替你支撑这千钧之重、万机之繁啊？
　　又有谁知，这琼楼最高之处竟是如此的清冷寒凉？
　　而回到寝宫后的媚娘遍视内外，竟连一方可以靠一靠的怀抱，可以诉一诉的亲人都没有了……
　　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疲惫！
　　她突然珠泪满面：为何直到如今自己才明白？——当初，无论他们夫妻之间有多少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也无论他们曾怎样地伤害过彼此，其实，他们骨子里一直都是深恋着对方，依赖着彼此的啊！
　　可是为何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都还恁地深爱着他、惦记着他、思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