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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苦海无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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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二年冬直到二十三年春三月,整整四个月里中夏数州竟未见一滴雨雪!
直到三月下旬的一天,一场春雨才突然从天而降,酣畅淋漓地润泽了大地万物。
病榻上的圣上诏命大赦天下并下诏放逐后宫年岁已长的宫女数百。
因担心媚娘在帝宫十几年最终会落得凄凉之景,淑妃与燕德妃私下商议:是否可趁圣上病中昏昧,私贿内侍少卿,可以越王需要教导书法为由把媚娘调到德妃的居宫,然后再担任德妃宫中尚侍之职,待渐渐被众人淡忘后,一旦圣上龙御宾天,便可以尚侍身份随德妃迁出帝宫、前往越王府,然后慢慢地就可以找个合适的外官悄悄遣嫁掉媚娘……
得知两位娘娘的心意,媚娘沉思了一会儿说:“姐姐,妹妹到底是蒙受过圣宠的。即使先调到贤妃娘娘居宫,将来有人提起,两位娘娘或许受到连累。而且妹妹曾闻贞观初年放出宫去的三千宫女,末了竟大多不得善终……”
淑妃和德妃见媚娘如此,以为是她心高气傲,不想随便嫁与普通官宦人家或是做人姬妾,便不再勉强。
她们哪里知道,媚娘心内竟然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并决计为此孤注一掷——她要和太子风雨同舟,要助太子度过可能面临的所有危机……
圣上的时日已经不多了,眼下太子不仅要照顾圣上更要天天亲闻朝政,现在的太子是最需要她的时候!只有留在圣上居宫,才可能公明正德地天天见到太子并且迅速加深两人的情爱之分。若这时离开帝宫,两人从此必成天人之隔!再想相见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那样一来,自己十几年间所付出的漫长艰辛和努力,几番生死凶厄终于换来的唯一可能实现梦想的机会将彻底化为泡影了!
若真的甘心只是嫁普通官宦终老一生,媚娘压根儿就不会自投罗网来了。如今已经苦拚苦熬十几年,即使出得宫去,末了反倒给人家当填房甚至做姬妾,漫说生存困窘无法面对,恐怕越发被人轻觑了!
凭着十几年帝宫和圣上身边的阅历,凭着所见所闻,她深信有太子对自己的这片真心痴恋,自己的未来便决不是痴心妄想!
她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只有留在宫里,只有和太子在一起,才能抓住最后的机遇……
万没有料到:刚刚五十岁的圣上突然就驾崩了!
整个天下,整个外朝内廷即刻笼罩在一片浓浓的惨风凄雾之中……
整个六宫,恐怕唯有媚娘一人突然感到一种突如而至的轻松,预感到巨大的希望终于到来了!
夜半时分,忙碌完毕悲悼祭拜诸事,独自伫立于清冷的寝殿前、冷月下,媚娘一双澈碧的眸子显得幽深无比——她在静静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可是,三天五天过去了,一月两月也过去了。不知何故,大唐帝国新继位的天子——年轻的大唐圣上李治始终都杳无音讯。漫说亲自过来探望一番了,甚至连派人过来送上只言片语的安慰和问候都没有。
月升月斜,日出日落。一天又一天,媚娘的一颗心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忽儿绝望、一忽儿释然。她不停地为他寻找着各种理由:正值先帝崩天、新旧交替之际,天下社稷风云变幻,他既要上朝又要阅卷,要安排先帝葬仪诸事,还要处理朝廷地方兵备万机,而围绕他身旁左右的,每天有那么多的三公要臣和他国使节,文武百官及御卫宫人,而各属藩王属国及其王子王孙惊悉大唐皇帝崩驾,亦必将接踵而来入京奔丧,内外诸务、奏报如梭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川流不息……
更何况,先帝尚未入土,天下吉凶未料,一时之间,他又如何能抽得开身?如何顾得上自己?又有何理由躲得开文武百官、外使内侍的簇拥,悄悄跑来安抚自己?
他毕竟已非当日的太子,也非寻常时期的圣上。他是新旧交替、动荡时期的幼主,事实上,哪怕他离开众人视线片刻,整个朝廷从左右武卫到百官内侍便会乱成一团了!
“媚娘,你不也希望他能成为一代英明国主吗?莫非你宁愿他像先朝的隋炀帝杨广——竟然在先皇文帝驾崩的当天夜晚,就迫不及待地派人给宣华夫人送去同心结,甚至父皇未葬,便匆匆跑到宣华夫人的寝殿去□□娱,最终断送掉了大隋江山连同自家性命?”
——风风雨雨十几年的帝宫生涯,整整十几年的坎坷艰辛、灾厄危困,媚娘已经磨砺出了足够顽强的耐心了。而梦想之机会的获取,决不仅仅只是刹那间的迅捷捕捉。更需要的是足够顽强的温柔,足够顽强的耐心,以及毫不气馁的、足够漫长的等待……
她已经匍匐守候那么多年了。
她不怕再多等一些日子。
可是,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都流逝过去了,媚娘仍旧还没有等到大唐新天子一星半点儿的问候……
媚娘一双秀美的眸子终于开始显得空洞起来,脸色也开始没了血色。
论理说,统不过三个月时间,而这点日子对于十几年来一直都在等待中度过的媚娘来说并不很长久。因为整整十三年来她始终都是这样,在等待、幻灭、失望、梦想的徊徨交替中煎熬过来的。
实际上,不管她情愿不情愿,她也只能静静地、一如既往的等着。
只是,令媚娘万没有料到的是:就在她日思夜盼地整整等待了一百多个日子后——就在先帝被埋葬于昭陵的第四天,竟然等来了一道晴天霹雳般的圣诏:“……六宫凡曾沐泽先帝恩宠而未育子女者,依前朝先例而出俗感业寺等……”
面如死灰的媚娘伫立于众妃嫔之中,静静地闻听着长长的诏敕的发布。而内侍少监手中那份长长的诏书中,每提及一个封号、一个官职、一个名字,都会伴随着一阵更绝望的悲号,末了所有的悲号哭泣聚集起来,如雷如涛一般压住了内侍监少卿那尖利的宣诏声……
其实不用内侍宣诏,每个人也清知自己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整个帝宫,真正为圣上育有儿女的也不足三十人。而曾被圣上宠幸的这二三百人当中,有年轻的也有不再年轻的,有年近半百的也有风韵犹存者。她们所有的人就像帝宫御苑那些正值鲜艳怒放或是已经花事将了的花儿,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的袭击下,无一幸免地被全被打落在污泥之中……
二三百从嫔的名册当中,有曾侍奉先帝一天两天的如媚娘、程宝仪,也有一向都被先帝宠爱也始终未育有儿女者如徐充容、薛昭仪等人。
徐充容在圣上驾崩的当天便突然病倒了,却始终不肯就医,言说要以死而报答先帝之恩。有人却猜想她一定是服用了什么毒药,因为她不想被驱逐出宫不想被人剃去满头秀美的长发不敢面对一生一世的青灯古佛。
原本过惯了高贵的帝嫔日子,突然就要面临一生一世无望而清苦的尼僧生涯,对于有些从骨子里清高太甚的人来说还不如死来得酣畅。
没几天徐充容便死了,她的贞烈感动了新天子,遂下诏追封她为贤太妃并诏敕陪葬召陵。
薛昭仪在先帝驾崩之后,只因曾奉先帝之旨在东宫为太子授学,故而,新帝以师徒之恩诏请其留于帝宫继续为诸公主授学。然而薛昭仪却几番自请削发为尼。新帝无奈,敕命留于帝宫之内修行,并诏封为河东郡夫人,专为她在宫内僻出一处殿院做为修行的道场,诏名“鹤林寺”。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徐充容一样曾得先帝多年格外眷顾与爱怜所以情愿慷慨就死(或因忧生惧苦而敢于赴死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薛昭仪那样,因与新帝有师徒之恩而被破例继续留在帝宫的。
先帝归葬、尘埃落定之际,几乎所有的人都发现,漫说是心甘情愿地就死而继续伏侍先帝于地下了,事实上就连真正心甘情愿青灯古佛地了此余生者也并无几人。
媚娘的名字夹在长长的一串名字当中。
她也要和众姐妹一样离开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迁徙到荒郊野外另一座简陋清苦的牢笼里去了。
无疑的,那处牢笼远比这里更拘谨无趣,也远比这里更凄苦清凉。
众人绝望的哀号尚未停止,便在内侍们已很不耐烦的催促下,万般留恋地一面眺望着将要永别的帝宫,一面各自背着挎着提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被人驱赶羊群一样喝斥着挤上一辆辆被麻布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带蓬宫车里。
当车轮隆隆启动的当儿,众人不约而同地再次悲声大放起来!哭声集结成一团,听上去仿如冤魂苦鬼的凄厉悲号,其撕心裂肺远远超过了惊悉先帝驾崩的那一瞬间。
当车轮翻过帝宫偏门的那一瞬间,媚娘秀美的眸子中虽也透着深深的忧伤与无奈,却也仍旧顽强地存着最后的一份希望。
她咬牙劝慰自己:媚娘,虽说你和她们一样乘着这素色的车轿,被命运之索扯向帝京郊外那个名叫感业寺的荒凉古寺。可是你和她们所有人还是不大一样。在你的心中,毕竟另揣着一份她们所有人都没有的一份梦想……
媚娘悄悄握紧了手中的那块晶莹剔透的玉佩:这块玉佩决非寻常之物——它是先帝的长孙皇后临终赐予其幼子即当今的大唐皇帝李治的。这是自己和当今圣上——九郎两心相印的真真实实的信物,是一份可触可摸、实实在在、珍贵无比的信物啊!
二百多辆宫车仿如雷声一般隆隆驶出宫闱最后一道朱漆大门时,悲号声越发显得凄厉可怕,竟然压过了如雷的轮声。
于众人的悲号声中,媚娘回过头去,最后眺望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大唐帝宫,一刹时,秀美的眸子中突然闪出几分惊恐来:帝王后宫美人如云,她无法断定:以往的太子、当今的天子,一入花海芳菲丛,一天天地会不会真的淡忘了自己、淡忘了曾有的那段深情?淡忘了他曾经信誓旦旦的诺言?
一瞬间,媚娘突然全身发抖起来——其实,她也无法料定仅凭着手中这块冷冰冰的美玉,已贵为大唐天子九郎对她的承诺又有几分指保证?
整整四个月了!
若他真的像以往那么依恋渴望自己,即使再怎么忙碌,既然再怎么难脱身,他也该想法子抽出半个时辰看看自己吧?
至少至少,也该派个心腹送一片纸儿三几个字,慰一慰望穿秋水的媚娘痴念的吧?
她当然知道他现在很难脱身!眼下他的周围应该已经开始簇拥着许许多多忠心耿耿天下一流的英才了。他们都会忠诚万分地帮他打理、擘划朝廷万机,他应该很难再躲得开众人的视线和关护了。
可是他若心里真有自己,命哪个心腹过来给自己捎一句问候,甚至什么话都没有,随便捎个
手帕、一本书总可以吧?
也许,他已经托人来抚慰自己了,只是所托非人,那人根本不肯把音讯捎给媚娘?
也许,信,或是什么物件已被哪个奴才截下、交给了皇后或是别的什么人?
当然,也许他根本已经忘了媚娘,或是顾不得媚娘了。
是的,每天被中外王公百官朝拜贺、被朝国万机缠身的大唐新皇帝,真的还会记得帝宫有一个帮他度过困窘的小小的五品才人吗?
可是,她已经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啊!若他从此忘了自己,或者他即使没有忘掉自己,却因为他的帝王之尊,从此再也不敢回首与媚娘的那段私情,那末,自己岂不要和所有的姐妹一样,要在那座名叫感业寺的荒郊野寺里终其余生了吗?
一个人生命中最致命绝望,往往缘于自以为已经手到擒来的幸福原来竟是一场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