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碧水轻笑

22、诉情

　　清粼好不惊愕。迁都，谈何容易。她看着曙，希望能看出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说说而已。
　　曙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云荆城地处中原腹地，富庶繁华，颇具规模，乃天下名城之一。城外丘陵相环，攻守皆宜，若生战事，进退便利。此方蕴龙脉、吞紫雾，大气非凡，宜聚皇气。黎国的王都紫池城劈山临水而建，地势狭长，有神龙受困之相。两者相较，云荆城更适合做皇都。”
　　“你不愿离开，我便长久留下来，好不好？万年基业，子子孙孙，就此递接繁衍下去。”
　　清粼呆呆地说不出话。祖上多少心血，才建成这云荆城啊。拱手让人开创万年基业，她的罪孽，又增一层。却又觉得此举无不可以，天下一统，择宜地而为皇都，善莫大焉。心头杂乱纷呈，是以一时无话。
　　一骑艳色，遥遥溅雪而来。因她的出现，空气突然仿佛凝滞了一般，警觉与不安掠上曙与清粼的脸色，二人并肩而立，齐齐望向来者。
　　是丽夕。马蹄急乱，她身姿低伏，寒风灌入斗篷，华丽的锦缎披风于身后高高扬起，猎猎有声。
　　丽夕神色惶急，翻身下马。发鬓被冷风吹得有些散乱，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王上，快走，殷份谋反了。”她气喘吁吁。
　　殷份，即殷迟的弟弟，一同在剿灭月牙的战事中立过大功的。曙皱眉，召集等候在后的随从。
　　“他们已经被杀了。王上快走，不然来不及了。”丽夕慌乱大叫。
　　曙已经看见了，随着召唤，那个方向冲出来一支队伍，身负弓箭，来意不善，明显不是他带的亲随。而四周，落雪纷起，有数人猝然从雪下钻出，由远及近聚集，欲形成包围之势。这些人以雪掩体，伏地潜进，曙与清粼相处忘情，之前竟未察觉。
　　他临危不慌，嘬唇一声轻啸，两匹漂亮的马儿流云般飞奔而至。
　　“快走。”他先将一匹马的缰绳递到清粼的手中，将她扶上马，然后问丽夕：“孔夷将军在哪里？”
　　“他和殷迟将军，还有其他亲随军，全都喝了迷酒，被捆绑监禁了。”丽夕目光无神，双手无端地发着抖：“王上，大驿馆回不得了。我们去哪儿？”
　　孔夷、殷迟与殷份，均为曙的心腹，他们会毫无察觉地被殷份算计，并不可疑。曙带出来的随从，亦为精心挑选而出，个个忠心耿耿，而且骁勇善斗，能瞬间被灭于无迹，自然也是因为不疑来者、未加防备的缘故。曙仍觉得事情有些不动劲，眼下却无瑕想其它。他正思量着去处，只听清粼道：“去奂华宫吧。”曙心中明亮，立即催马前行。
　　马儿有灵性，知有大难临头，肆意撒蹄狂奔。身后虽有追箭如蝗，却因距离太远，箭虽发自满弓，近已势弱，且有曙神勇断后，到底鞭长莫及，未伤及三人分毫。
　　待甩脱追兵逃离险境，曙勒住马：“清粼，我们不能冒然进内城门。”
　　清粼妙目如水：“为什么？守城门的，是我赫国兵勇呀。”
　　“不能走城门。”丽夕脸色苍白，虚脱了一般：“殷份既然知道王上和公主在城外，派人前去暗杀，必然已拟好后招。若王上逃脱，定会回城招集人马剿反。所以他这会儿，多半已控制住城门，并在此设下杀手静待王上前来。”
　　清粼垂首沉吟，咬一咬牙：“你们随我来。”她率先打马而去，曙不知其意，只得紧紧跟随。
　　至一处狭小的山谷，清粼停下来。她吩咐曙：“你拍走这三匹马儿，好教它们引开疑兵。”
　　曙不解清粼何意，但还是依她所言，在马儿的臀部各重击一掌，马儿吃痛，漫天飞雪中疾奔而去。
　　清粼冲曙淡淡一笑：“这谷里有一个秘道，直通奂华宫内。当初，珠琅便是顺着这秘道离开云荆城的，所以人不知鬼不觉。”
　　曙大喜过望：“这会儿雪越下越大，不久便会掩盖足迹，不会有人知道我们从秘道进城的。”他哈哈大笑：“真乃天助我也。”一手扶住清粼，一手拉着丽夕，相携着进往谷内。
　　一入宫闱，清粼便赶紧遣人：“速传昭将军。”
　　素娥等侍女见公主仓猝回宫，除了曙，还带回一个从未见过的绝色丽人，都暗暗讶异。她们久居宫闱，训练有素，虽心中布疑但神色淡然若素，待客亦谦恭有礼分毫不乱。
　　丽夕还是第一踏入赫国王宫——传说中美仑美奂的奂华宫。她举目打量，莲步轻移，虽衣饰有些散乱，然华美雍容的气度不减。
　　曙握住清粼的手：“刚才受惊了吧？”
　　清粼轻轻摇头，表示已身无碍，关切相询：“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曙面色沉稳，语调不疾不徐：“一会儿昭将军前来，我自有安排。一个小小的殷份，还动不了我的天下。”他的威武果断，再次让清粼怦然心动。她信他。当初钟情于他，便因如此呀。
　　一朵笑靥，在她的唇边绽开。
　　曙瞧着她，目痴神醉，心尖千千绕指柔。转眼间，却见那世间最美的笑容，陡然凝住了，紧接着化为无端的惊疑和痛楚。他揽住她的腰，扶住她欲坠的腰身，惊声疾呼：“清粼，你怎么了？”
　　身侧，侍女们已惊叫成一片。
　　清粼的身后，丽夕脸色雪白，面无表情。她的双手木然地松开，鲜血淋漓，惊心地红艳。
　　那滴落的血珠映红了曙的眼。
　　刺凉的惊心。
　　有一瞬痛到混沌。清粼，她怎么可以死？
　　“清粼，你不是有回光术吗？你医好过那么多的人，我亲眼见过的。你快医好自己吧。” 惊逢此变，心胆俱碎，从未有过的心痛和紧张，曙环抱着清粼，竟似哀求：“清粼，你医好自己吧。”
　　清粼眼底，仍是深深的惊疑和不相信。谁都不曾想到，丽夕竟会有此举。痛楚一分一分加剧，鲜血汩汩流出，于身下蜿蜒成溪。她看见曙的面孔因紧张和痛苦而扭曲，他的手捂在她的伤处，徒然要想要阻止她血液的流失以及生命的远去。
　　她凄婉一笑：“回光术救不了自己的。”心底冰冷荒凉：这样便要死了么？
　　曙的眼神一黯，身躯骤然失力，他何尝不知，回光术是救不了她的。若能救，她当初就不会被他的虹羽箭伤弄得那么辛苦。复又将清粼紧紧地搂进怀里，他破喉大叫：“快传御医。”
　　丽夕仍呆呆地站着，俏立的身影瑟瑟发抖。曙如受伤的兽，他狠狠地盯她一眼，唇齿间吐出入骨的森冷和恨意：“丽夕，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丽夕怔怔地凝视着曙，泪水奔涌而出：“知道，我杀了清粼公主。”
　　“你不该和我抢。”她怨苦地望着清粼：“我才是王上最爱的女人。王上从来没有因为别的女人冷落过我，你也不能。”
　　清粼目光迷离，积郁历久的一声长叹自胸腔间幽息而出：“你的一腔幽怨，及得上我十年相思么？”
　　众人皆惊容变色。曙脑中“轰”地一声炸响，他狐疑地望向清粼，那张渐失血色的清丽容颜上，有着似喜似怨的淡淡笑容。清粼的眸子已灵柔地转向他，眸光如羽，轻拂在他的脸上：“快十年啦。十年前，憩宫永一殿，我留下了芙蓉金丝如意镯。那是母后留给我的，是我的嫁妆呢。”
　　“我要你知道，这世上，有个清粼公主。”她语气嗔怨，似小儿撒娇：“我天真地等着你派使臣来赫国提亲，你却娶了月牙。我哪里不好了，我配不上你么？”
　　“天呀。”曙一时又惊又喜，又悔又恼。一直以来，对她纵然深爱，内心却是有着猜忌与疑惑的。她竟能忘怀哥哥的死，与他欢颜相对，他疑心她有所图，原来竟是他辜负了她。他回想着十年前的离城盛会；“当时你也在吗？”
　　清粼含着笑轻轻点头：“我扮成了侍女。你不知道我在，所以我才留下了有我身份标记的镯子。”她身体内的力量，正被一点一点抽丝般地拔走。
　　“这么些年，我一直未嫁，只是因为心里有个你呀。”她娓娓述说着深情：“我不敢告诉哥哥，也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你与哥哥为敌，阵帐分明，我很无奈，很痛苦。我甚至想过，干脆嫁给闵国的琦王子好了，只为能不要再去想你。可是，却勉强不了自己。”本想着有遭一日，她能将琦的灵柩送回闵国故土，看来是不能够了。
　　“我悄悄地爱着你，常常站在奂华宫最高的宫楼上，遥望西方，因为你在那一方；我偷偷地跑去连镜天，因为你在那里。没想到那次真见到了你。”浮想当日，又喜又惧，情何以堪。她抿唇一笑，双颊上浮上淡淡的红晕，一时神采飞扬，分外明艳动人。
　　曙目光温柔，喃喃叫着“清粼，清粼……”感动得无以复加。他一直拥有她的心，竟浑然不知。
　　“知道我为什么爱喝王宫特酿的‘千里醇’吗，因为那里面加了相思子，我心心所念的人，在千里之外啊。酒色仿若有微红，那便是相思子的颜色呢。”她俏言低语：“你一统天下，做了皇帝以后，给‘千里醇’改个名字，叫‘相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