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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梦扶桑(卅七) ...

  •   东华再用佛印轮是冒了些风险的。
      结界内邪祟之气成分复杂,这是他早已知晓的,将净化浊息之术与度化怨灵的佛印轮一并使用也是他早就想好的,两相优劣他看得分明:佛铃花雨能去浊息,却对怨灵咒术效果甚微,但胜在起势快,念随心动,一发而至;佛印轮之术能补足前者不足,不仅对怨灵咒术有奇效,因着超度的功用还能绝后患,就是消耗的修为多,若对方留有后招恐有纰漏,因此唯有环环相扣才能相得益彰。
      只是事到临头他突然想起一事,往日里用佛印轮都以苍何来发动,眼下失了趁手的兵器确然多了不少阻碍,只得临时变换思路,借助先前凝成的屏障来做媒介,边加固屏障边刻印法阵。
      在佛铃花雨的掩护之下,一番功夫未曾白费,这约莫要归功于此方世界里见识佛印轮的人并不多,至少主君尚未习得佛印轮之术,至于其他人就更是孤陋寡闻了。如此一来倒是起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唯一的缺点就是耗费了更多修为。
      不过,关于敌军是否留有后招的担忧,在见到无虞的天族将士气势汹汹地追击残兵剩勇时便去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落在主君身上。

      虽说往日里他们几个同窗但有什么疑难杂症都要拎了折颜来讨教,倒并不是说自己不通医术,只是老凤凰钻研得多,对脉理用药更有心得。
      因此,东华虽只是替主君略略搭了脉,仍晓得有些棘手。但凡仙者,涉及神识就要牵扯许多,乃因神识中蕴着仙者的根本,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似躯体上的伤再如何狰狞可怖要痊愈大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也是为何他要不惜代价用佛印轮之术,只求快速解决结界中的邪祟。
      主君失去意识,他亦有所感应,彼时大局已然明朗,只待收尾,他不好分心,默默催动手中术法将剩余邪祟一一压制,直至结界内重新恢复清明方才停歇。

      有多年领兵打仗的经验在,此时该做些什么东华几乎不用思考:打开结界虽为紧要,清查鬼妖两族余党也很关键,须得齐头并进。
      本来墨渊折颜未至,交给白止最是妥当,只是这人不知怎的围着主君不放,见他收了术法回转,立时一脸紧张地将之叫住:“文昌仙君,你快来看看!”
      这得是病急乱投医了。白止与“文昌”并不相熟,他大抵还算是沉稳的性子,即便是见了方才克敌制胜的一番神通平添信任,按说也不至于如此。
      白止却是一脸凝重,急急道:“他这脉象,是不是过于紊乱了些?”
      东华见此应声上前,手指拂过腕间亦是一愣,这脉象确跟适才有了不同,虚浮滞涩、轻若无物,显是病情有了变化。
      似在回应这句话,双目紧闭的人微蹙的剑眉愈加深锁,他在昏迷中不耐地挣了挣。豆大汗珠在鬓边凝结,本就玉白的面容快速褪去了血色,唇齿间漏出一两声模糊的低吟。
      东华见他身体紧绷、意识不清,神庭处隐有光华闪过,估摸着仍是神识有损引致。原本是要与折颜会合后再行诊看的,只是当下情形断等不得这么久,这应也是白止紧张的原因。
      想到此,东华将开结界、除余孽之事托付于白止,交代他务必尽快联络墨渊与折颜,自己带着主君转到僻静处张开屏障,分出元神探入他的神识。
      毕竟是同源同宗,在折颜来之前,比之其他药物,还是他的修为能顶些用,况且,他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阻隔其中。

      主君的识海确然有些混乱,东华的元神甫进其中便堕入一片迷雾。
      白茫茫一片中泛起水声,哗啦,哗啦,规则的起伏柔和又静谧,仿佛孕育着生命的摇篮,叫身处其中的人不自觉地放下心防。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一汪幽深的水潭从层层叠叠的雾气中显现出来,银镜般的水面被微风吹起了浅浅的涟漪,从水底透来幽幽的光,四周却仍隐在雾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水潭中央的微光似被什么遮蔽,不安地晃了晃,几绺银□□到水面,一道身影紧跟着破水而出,从水里缓缓升了上来。
      那是一个俊秀的小少年,正是抽条拔高的年纪,白皙的面庞褪去了独属于孩童的娇嫩,逐渐显露高挺清晰的轮廓。只是一双犹带着清新水气的眸子却透着冷淡,冰魄晶魂样澄澈的瞳仁倒映着潭水,不带一丝波动,而他浑身上下参差斑驳的伤痕更衬出几分凌厉冷硬,不经意间便与人拉开了距离,不得亲近。
      小少年静静拧去发上的水,胸腹间几道伤痕有些深,还兀自渗着鲜血,他却好似全无知觉,用手略抹了抹便取过挂在树枝上的白衣穿上。
      一只肥嘟嘟的青鸟落在他肩上,蹦蹦跳跳将衔着的一枚红艳艳的仙果放在他手掌上,尖尖的喙拱拱那枚果子,小嘴叽叽喳喳:“东华东华你醒啦!我给你摘了颗果子,快尝尝!昨天你把那几只臭狗熊、丑大虫揍得太解气了,我刚刚去瞧,他们这会儿还鼻青脸肿躺着起不来呢!哈哈,活该!”
      它展开短小的翅膀挥舞了几下,好似在回味昨日战斗的激烈,小爪子在他掌间踱了两步,许是身体过于圆润,颇有种摇摇摆摆的呆萌感。小少年看着它毛茸茸的背影、时不时颤动的尾羽,唇边略略放松,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青鸟想到什么似的飞回他肩上,蹭到颊边,拿翅膀尖大剌剌地拍拍他的发顶:“他们昨天说的屁话别放在心上,什么‘天煞孤星’!我呸,啄不死他们!”它煞是威风地晃晃肚皮,“懂不懂什么叫做‘集天地灵气’,没见识的东西!嘿嘿,大爷我刚刚给他们药里加了点料,叫他们好好长长眼!”
      “小不点儿一个,装什么大爷!”小少年长睫低垂,掩去眸中的一点落寞,轻轻捏起这只自来熟青鸟的肥翅尖,清亮的音色中有着笑意。
      “怎么不是!大爷我虽然不能化形,可已经成年了,明明你才是小不点!”肥嘟嘟的鸟不服气地瞪着豆豆眼,“别说了,我会一直罩着你的!谁要是欺负你,大爷我给你出气!”
      它扑扇两下翅膀站到少年湿漉漉的发上,将溜圆的肚皮伏在头顶,拍拍他额头说道:“来,大爷先带你去找吃的!”
      小少年觉得好笑,头上并未觉出多少重量,倒是蓬松的绒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让他好像被鸡妈妈护在身下的鸡仔,却有点暖。
      “……不是吃虫子吧!”他稳稳地走着,口中淡淡调侃。
      肥嘟嘟的“大爷”立时跳了脚,一边小心地擦拭着因为想到虫子就止不住的口水,一边竭力表明自己为对方考虑的立场。
      清脆的鸟鸣夹杂着少年偶尔的回应,在漫着白雾的林间远去。

      轻柔的水声拍打着岸边,默默凝望着沉寂的树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浅碧的潭水、葱郁的树木都好似褪了色,沾染上浓厚的沉郁。
      白衣少年跪坐在树下,手中捧着羽毛凌乱的青鸟。少年还是那个少年,除了白衣上新增的口子、神色中难掩的哀戚;青鸟也还是那只青鸟,只是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一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鸟。
      “东华……以后大爷我不能带你出去威风了……你只能自己找吃的了……”不再肥嘟嘟的青鸟这次没有蹦蹦跳跳,它卧在少年掌间,抬起消瘦的翅膀碰碰他蹙起的眉头,“你别听他们乱说,我就是活久了,不是因为你才这样……早知道当初大爷我就该好好修炼,说不定还能多陪你会儿……”
      小小的毛团渐渐没了声息,胸间幼弱的绒毛下不再有起伏,它像当初突然闯进这里一样,又全无准备地消失了踪影。
      少年比往常还要寡言,他一言不发盯着掌上的毛团,久久未曾动弹,好半晌才轻轻拢起手掌,将多出的一点湿润裹进掌心里。
      淡薄的日头从林间退去时,树下已没了少年的身影。离潭水不远的岸边土地上多了个小小的鼓包,鼓包上厚实的草丛里端端正正放了三颗红艳艳的仙果。

      呜咽的风吹过田间山林,仓皇的底色被一点点吹淡,逐渐沾染上些许明艳。
      碧海苍灵的广阔天地不再是一片灰白,蓝天碧水,苍松翠柏,各色花朵点缀在原野里。自从少年将周围前来滋扰的鸟兽鬼怪频频击退以后,这里的山水终于在休养生息中有了起色,向着福地洞天的方向跨出了小小一步。
      少年闭目躺在一片草丛里,不知是在休憩还是假寐。他又长大了些,面上的线条更深邃了,俊挺的眉眼衬着如玉的肤色分外醒目,而紧抿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峻。
      他枕着的脑袋边不远处开着一丛鲜艳的凤羽花,玲珑的花冠缀在细细的花茎上,随风轻摆的样子轻盈而生动。
      暖阳和煦,清风醉人,少年适意地将身子侧过一边,避开直直照来的日头。这下他离那丛凤羽花又近了些,长长的花瓣垂下来,几乎能够到铺在绿茵上的银亮发丝。
      少了其他声音的搅扰,这里格外宁静。斑驳的树影落在少年脸上,长发越过颈间垂到胸前,随着他匀长的呼吸微微起伏,银色的光晕流转在发上,仿佛并非映射着金乌的光辉,而是自己在散发光芒。
      耳畔起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少年浓密的睫羽动了动,那声音便骤然停歇,隔了半晌方再响起。
      细长的根茎偷偷摸摸伸过来,小心地绕过少年的脸颊,前端卷成小小的凹槽,凹槽中蓄着一点汁液,颤颤巍巍凑到他唇边。
      “怎么又来?”少年漫不经心的语调打断了暗度陈仓的举动,他眼皮微抬,清冷的眸子扫过,弯弯绕绕拗着造型的绿色根茎像被定住了似的僵在原地,带着事情败露的羞惭,陡然缩回那丛凤羽花下,艳丽而招摇的花冠略微蜷缩了起来,缓缓转过一个方向。
      “还没说你,自己倒先躲起来了!”少年坐起身来,伸手碰触凤羽花蜷成一团的花瓣,眼中蓄起些许笑意,柔和的眸光仿若闪耀的星河。
      可惜这一幕只维持了刹那,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愣了愣,手一点点收了回去,眼中的光芒也一点点暗了。
      待到起身离去,少年已然回到淡然冷肃的模样,白衣悄然荡开,虽风姿卓然,却无声地诉说着距离。
      长长的根茎又一次探过来,缠在他脚踝上轻扯。他目光微动,终究还是抬袖拂了拂,淡淡说道,“下次不要这样了,没意思。”
      身后的凤羽花听懂了似的,慢吞吞收回探出的根茎,更加萎靡地缩成一团。如果花也能显露面目,大约会是一张泫然欲泣的美人面吧。

      此后数次,少年在广袤的山野间来回,身边总有一丛蓬勃的凤羽花。
      他与人打斗时,它张扬起花瓣,招展赤红的檄文;他受伤休憩时,它小心伸出枝叶,轻抚他微热的额角;他外出巡游时,它默默挪到视野开阔的高处,要迎着第一道曙光企望他的归来。
      他还是那般冷淡疏离,不会主动停下脚步,也不会迁就它暗暗伸来的枝条,甚至有时要退开半步避开它掩藏不住的亲近,只除了眸光会不自觉地投向某个角落,凝视那蓬开得热烈的凤羽花。
      这样便够了,少年在心中轻叹,如果真有所谓命运的不祥,就让他独自承受吧,而那杯蕴自凤羽花根茎的荡漾着微光、名为沉迷的汁液,它该好好藏在花儿娇嫩柔软的心里,随着生命一同绚烂。

      少年以为,今后的无数时光也会像过往一样,混乱中孕育秩序,寂寞中潜藏温情。他在这世间并无别的牵挂,时光似水,岁月如歌,也许如此未尝不可。
      直至一场大火打破了平静。
      少年用了不少力气整肃碧海苍灵周遭的环境,如今此处的草木生灵之所以能安宁成长,得益于他怼人狠对自己更狠的风格,哪怕伤痕累累也绝不后退半步的狠厉,叫那些只想欺负欺负小孩拿到更多好处的人心生畏惧,轻易不敢来招惹。
      但少年到底年岁尚小,要结一个足以笼罩整个碧海苍灵的结界毕竟力有所不逮,因而当碧海苍灵之名传到更多人耳中时,这里便成了越来越受人觊觎的香饽饽。
      趁着少年外出时,一群心生怨怼的手下败将纠结了一众心怀叵测的慕名者,闯入碧海苍灵肆意掳掠,破坏了灵泉、放倒了古树还不够,连漫山遍野的各色花草也不放过。拿不走便毁去,凶猛的火舌舔卷着花草细弱的身躯,曾经在清风中轻柔摇曳的五色花海刹时化为焦土,那些在和煦的阳光里、璀璨的星光下隐约可闻的唧唧低语再无声息。
      少年怀着不祥的预感焦灼赶来时,见到的就是黑烟滚滚、满目疮痍的碧海苍灵。巨大的愤怒化为滔天戾气,罪魁祸首们来不及逃脱便已被戾气戳得千疮百孔,瞪大了惊恐的眼倒在焦土里,又被不待见的连同血污一起消融在了乍起的凛冽紫光中。
      紫色的流光在碧海苍灵上空荡漾了三天三夜。少年耗尽修为终于第一次结成了能容纳下整个碧海苍灵的结界,可惜紫色的天幕下再没有那丛无言陪伴的凤羽花。
      是因为你啊,还是因为你!
      这样的声音在他望着遥寥的天空发呆时总会不期然响起。

      时光荏苒,山野间踽踽独行的少年快要长成挺拔干练的青年,眉宇间有风清月朗的美好,也有令人胆寒的锋锐。接近者吞吞吐吐嗫嚅于唇间的言语,不是被平静无波的眸色震慑,便是叫波澜不惊的冷漠唬得咽回肚去。
      他再不会轻易流露心中的流连与惆怅,他与每个人保持距离,似乎如此就能规避不知何时降临的噩运。

      少年站在一方巨石上,云海松涛,闲云缭绕,雾霭弥散。
      掌间擎着一柄素朴的剑,那是他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炼就的神兵,宽阔厚重的剑刃暗藏锋芒,甫一降世便引来四方震荡。
      他不喜萦绕于身周越来越浓厚的迷雾,欲以之破开阻障。剑风扫过,迷雾如一团粘稠的液体,须臾分开又倏忽合拢,唯有他仍被留在原地。
      视野下方有样东西一闪而过,他警惕地看去,以为会捉到隐在迷雾中的元凶——这是可以想见的,举凡与他搭上关系,从来没有轻松自在的时候。
      可这次他觉得自己料错了,目之所及竟然是条尾巴从眼前晃过!
      不知从哪里伸来的蓬松柔软的尾巴,一看就有着极为顺滑的皮毛,从根部一路延伸过来,在临近尖端处鼓出圆润的弧度,又迅速地聚拢成了灵巧秀丽的尾巴尖。
      尾巴在迷雾中悠闲地甩了甩,再甩了甩,似在招呼人跟上。
      少年呆愣着看那条凭空多出的尾巴,他竭力向前望去,却分辨不出连接着尾巴的本体到底在哪里。
      理智告诉他,这也许是陷阱,最狡猾的精怪常以最无害的姿态迷惑人心。可这条尾巴又委实黏人,它会灵活地绕到他脚上来,细软的毛发擦着肌肤,带着体温的碰触格外宜人,他竟然不反感。少年恍惚想起很久前也有差不多的一幕,更细小、更柔韧、更温和。嘤嘤的叫声从迷雾外传来,与尾巴一起催促少年向前,他不知怎么就迈开了步子。
      走走停停,所想的“转折”并未到来,手中的剑暂时不用饮血,这让少年隐隐松了口气。
      摇摇晃晃的尾巴悠然自得地穿行在迷雾里,时不时的嘤嘤嘤更像欢快的哼唱,仿佛下一刻,它活泼的脚爪和雀跃的躯体就要冲破云雾露出真容来。
      少年跟在后头,心跳有些快,他在期盼着什么,又在害怕着什么,冰冷的面庞上终于裂开一道缝。他克制地问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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