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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梦扶桑(卅五) ...

  •   东华悚然一惊,本以为如前次一般,只是过于浓厚的黑气让他生了幻象,所以见到了记忆中的一幕,谁知此处竟还有旁人?
      这声音又委实熟悉,并未叫他生出警觉,这也是一奇。
      然而待他转身看到一模一样的一张脸,这事就更为蹊跷起来:未曾察觉倒是可解了,毕竟内里是一人;可明明是针对他的幻境,主君又怎么投了进来?
      他讶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未曾想主君打量着他也反问:“你又为何在这里?”
      二人四目相对,而远处的花海里,那个东华与凤九的身影尚未消散,此情此景委实诡异。

      东华心念急转,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方才未曾注意,他在这里并未找回本来面目,仍是文昌的打扮。略一思忖,倒也知晓了主君的疑问来自何处。
      在东华看来,这是他的一段记忆;而在主君看来,那个明显与之相像的“东华”,只会让他觉得是自己的投影,恐怕主君的心里,这是不知何处而起的幻象,或者不知预示了什么的幻梦,本该只有一人相关,现下却加入了“文昌”这个外人,所以才有了方才一问。
      东华原还想着如何解释,这么一来倒也省了,让他继续当作幻境也好。

      孰料这人未纠缠“文昌”来此的缘由,反将目光投注在远处,似在思索什么费解的问题,执著地又问东华:“那女子是谁?”
      有那么一瞬,东华很想直截了当地宣告:“这是你未来的夫人!”他想让这不懂情爱的小屁孩知道小白的好,抓住他们本就曲折的缘分。
      可他别扭的私心又觉得,这明明是他的夫人!即便他们是不同世界里的同一投影,仍不妨碍他把自己与主君分得清楚,他的小白只是他的小白。偏偏如今换了副陌生样貌,连带着告诫“后辈”都没了身份,着实气恼。
      百转千回地思量过后,他故作浅淡地应道:“……是与你颇有渊源的人!”他已预备着主君会追问自己如何知晓,默默编排了一套天人感应的说辞。
      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主君并未循了他的想法,只是目光微动喃喃说了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他今日的思维颇为跳跃。
      未待东华接话,他似有不适,扶额闭上了眼,身形有些不稳。
      归咎于幻象中变换莫测的光线,东华此时才注意到他泛着青白的面色,想及对方适才神思不属的模样,始觉事情不对。
      正要抬手相扶,二人周围又是一变,佛铃花海在银光乍泄中消散如泡影,宁谧的世外桃源倏忽远去,光线陡暗,此刻环绕在身周的是红黑相间、蠢蠢欲动的浓云,厚厚的云层如泰山压顶般汇聚头顶,若非上方还笼着一层微弱的屏障,只怕立时就要倾泻而下。

      身后乱糟糟一片,一个声音突兀在一片嘈杂之外:“东华,东华,你还能坚持吗?”
      东华眉峰一挑,这声音居然是白止,他也来了!若是旁的场合还有些兴致相谈,只是此时此地既然相遇,无非说明墨渊一方的先头部队也陷于结界中,虽是预料中的结果,仍不禁苦笑。
      回头看去,晦涩天光中,数万人的天族大军将谷底塞得满满当当,本是勇武雄壮的虎狼之师,却被恼人的浓云逼得束手束脚没了脾气,憋屈地躲在张起的屏障下,方才得以保全。虽有一些伤员缺胳膊少腿,从众人大多齐整的装束来看还不算顶狼狈,屏障开启得算是及时,被浓云侵蚀造成的伤亡尚可。
      不过此时,这等保全已是强弩之末,那方护着大军的屏障正在快速衰减,即将面临崩溃。

      他的出现似乎未引起多少关注,众人的注意力泰半都在谷底中心的那人身上。
      在那里,才刚与东华同处幻象的人正盘腿而坐,双手捏诀,掌间快速闪过术法的光芒,与上方张开的屏障遥相呼应。只是他眉头紧蹙,额间滚过密密的汗珠,背脊紧绷仍压不住急促的起伏,想也知道状态不佳。
      白止抓耳挠腮,一副手足无措地模样:“东华,你觉得如何?”
      主君并未回答,他抬眼扫了圈周围,眉宇间透着疲惫,神色却很坚定,他问白止:“消息还没传出去吗?墨渊与你约定几日为限?”
      “三日,墨渊与我约定最晚三日传信回去,若未收到联络应会前来查探。此处实在诡异,竟半分消息都透不出去,你……”
      “既是三日之约,应,应已不远……”主君约莫是想说援兵不远、自当坚持,可不知被是什么搅扰,他面上遽然划过痛色,眸光一暗,唇边滴落一串血线。
      如此变故叫紧紧盯着他的白止与一众将士大惊失色,待要相扶却被主君摇头拒绝,见他强自平复气息仍挣扎着维持脆弱的屏障,众人不知是该阻止还是沉默以待,一边是一人的生死,一边是大军的安危,从大义上毋庸置疑,可情理上又怎能熟视无睹?
      一众心急如焚的汉子里,跟着主君最久的几个已然红了眼,小乌鸦玄璛一言不发,脸却阴沉得能结冰,他抽出双钩立时就要不管不顾地去与结界外的邪祟决一死战,到底被一旁的人拦了下来。
      脾气躁些的直接跳脚开骂:“他娘的,鬼族妖族的阴险小人,有种堂堂正正跟老子打一架,用这阴损招数算什么好汉!”诚然,使得出这招数的人并不会在意当不当得好汉,不过此时无人有心与他争辩罢了。

      东华略一思索,浊息、怨灵与咒力,虽是繁琐了些,却并未到致命的地步,除非主君另受了什么伤。不过此刻并非探究良机,倒该他出些力了。
      正当其时,屏障之上有了什么变化,人群中几人惊呼:“你们看上面!”
      方才还在屏障外张牙舞爪、伺机扑杀的重重黑气,突然一反常态、不进反退,原本被堵得严实的山谷上方竟然露出一丝天光来,虽然不多,比之原先黑红相间的诡异却是好了不知凡几,连带着压诸众人心头的沉重也似消散几分。
      有人惊疑不定地猜测:“难道,难道是知道奈何不了我们,终于要退走了?”经历了无能为力的几日,总有人期待一个好的转折,慢慢滋长的喜悦在一部分人中散开。
      东华心中暗道,哪里如此简单。
      与此同时,主君也正用他喑哑的声音告诫:“小心有诈!”
      果不其然,不过松得几息,将将退去的浓云便重新聚拢过来,彼时退回多少此时便推进了多少,且反扑之势更甚,浓稠到快要化为液体的黑雾劈头盖脸轧到屏障上,倒似看准了屏障的脆弱,积攒了余势妄图给天族大军一记重拳。
      一来一回,压力骤增,主君手中术法未停,面色却刹时又白了两分。
      撞击到屏障上的黑雾一阵涌动,居然化出了形状,一只只浑身漆黑的怪鸟从黑雾中探出身来,细长的颈、赤红的眼、尖利的爪、嶙峋的翅……它们在光滑的屏障上竟也能站稳,边扑扇着丈许的巨翼,边拿坚硬的喙来啄屏障,此起彼伏的敲击声在众人的鼓膜震荡。

      东华听得极细微的碎裂声时,身形已向前飘出。
      也便在此时,不堪重负的屏障碎裂了,随着星星点点坠落的余烬,主君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歪倒在白止臂上。
      众人来不及惊呼,便见无数怪鸟目露凶光发出桀桀的嘶叫,墨沉沉毫无亮色的羽毛,行动间却发出金属般的摩擦声,铺天盖地的巨翼蓄势待发,已朝着再无阻隔的天族大军俯冲过来。
      见识了浓云的厉害,此前一众将士中除了憋屈总还有些惊惧在,此时见已入绝地反倒激起了血性,战是九死一生,不战则是十死无生,抱着“杀一个不赔,杀两个就赚”的想法,纷纷拔出兵刃要决一死战。
      连向来寡言的玄璛也狠厉地摩擦着虎头双钩大骂:“来啊,丑八怪臭鸟还敢作怪,小爷让你们有去无回!”
      眼看着上方怪鸟集聚的森森黑云和下方铠光赫赫的各色光华就要迎头撞上,一团耀眼的银光陡然自天族大军的背后亮起,巨大的屏障越过众人迅速升起,在怪鸟的喙落下前挡住了攻击,又顺势散漫开去。
      冲在最前方的一波怪鸟不及变换方向,大半身子都暴露在银芒中,少顷竟冒出烧灼的焦臭味来,扭曲着化为了尘埃。更多怪鸟被吓得停住了落势,见光芒还在接近,急忙掉头撤退,推挤之间又有一波惨叫着消失了踪影。如此一进一退,原有屏障的空缺迅速得到填补,甚至还向外延展了一些,将那些黑雾所化的怪鸟重新挡了回去。

      尚不及收起兵刃的一众将士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幕突变,都在左顾右盼找寻银光的出处。不过,无需他们费心,有人自来揭晓谜底。
      “不要冲动,你们不是对手!”东华甩下一句话,已几步出现在主君与白止前。
      此时不是掩藏修为的时候,虽则暂时阻了那些邪祟的攻势,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要紧的是怎么让所有人安然无恙地出去。
      白止却是第一次见他,惊愕地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队伍中自有认识他的,小乌鸦玄璛皱着眉不甘不愿:“怎么是你!”另有打过交道的将军惊喜道:“是文昌仙君啊!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一番交头接耳之后,来自墨渊白止一支的将士大都知道了来者的身份,虽是初见,可这位仪容俊美的仙君一出手就非同凡响,竟有不输于主君的本事,叫他们一颗决然赴死的心有了生的希望,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主君看起来精神有些不济,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晌方问:“你怎么来了?消息送出去了?”
      这话乍一听与白止的大同小异,东华却从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从浅了说,固然印证了他们之前的交谈,原是要送信出去的,想了许多法子却屡屡失败,他约莫是被困的大军几日来唯一所见来自结界外的人。
      而他二人分明不久前还同在一处幻象,怎么主君本人全无反应?除非,他以为所见是自己的臆想,并未觉得别人也能见到。可东华又十分确信他们见到的一幕是自己经历过的事,主君凭什么认为会与他有关?因为碧海苍灵?还是,他见过什么……东华记得那句“好像见过她”。
      且不说在此时此地见到实实在在的小白是如何不可能之事,再往深了说,主君何时连幻象还是真实都分不清了?
      联系他一直以来勉力支撑的样子,东华一言不发,俯身搭上他的脉,果然脉象虚浮、脏腑损耗颇重,最麻烦的是神识不知为何受了冲击,怪不得神思迟滞、难以为继。
      即便如此,东华也没指望能从主君口中问出缘由,对于他的冷硬脾性大概没人比自己更清楚。他于是转过脸来盯着白止:“他是何时受的伤?”
      白止自然晓得,这话不是问的因构建屏障抵御邪祟所耗颇巨而起的伤势,他只是想不通这人怎么初次见面就这么毫不客气,奇怪的是自己还没脾气。
      转念一想,既然另一拨出生入死的兄弟都知晓眼前这位仙君,想来其身份是可信的,见他既有神通进得结界、重建屏障,说不定也能助力大军扭转颓势,对于告诉他来龙去脉倒也没什么顾虑。

      “此番受降是场阴谋。东华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白止两句话概况了主旨,这与他原先的猜测出入不大。
      “……我比他先入旄山,因有约定便直往那处去,途中确遇到些散漫的黑气,也是我大意,想及旄山曾是战场,见它们尚不成气候便未在意。谁知妖邪滋长迅猛,队伍中接二连三有人出现了幻觉,后来又从萌生幻觉发展到侵蚀肌体,待到发现不对时浓云初成,已有了现在四五分的规模,大军回撤已是不及……”
      白止面带懊恼继续道:“东华到达的时间同我相差无几,他觉事有蹊跷与我联络时才知变故,于是前来襄助我等控制局面。彼时,因我压阵断后受这妖邪之物的影响最甚,几乎意识不清,东华便耗费修为替我驱除。谁知这却是个陷阱!趁着我等无心他顾之时,鬼妖两族余党向大军发起偷袭,若是平常倒也不惧,可这回他们用了能损人躯体与神魂的阴招,将士们空有勇武无处使,要不是东华拼着神识受损分心一击,这回我们就要吃了大亏。可恶的是,这波余党见事情败露却仍讨不到好去,便以自身为祭布了这结界,妄图将我们困死在谷底。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若不是东华撑起的屏障,恐怕我们也坚持不了这么久,只是苦了他……”
      他想起什么问道:“敢问仙君,不知距离我们出发可有三日?结界中不辨日月,倒是不能确定。我与墨渊有三日之约,他若见异常定有驰援,仙君既有神通,我们不防再等等,到时一同离开。”
      以白止的想法,如今这情形受伤之人定是万不能再劳动的,连东华都不能对付的事,除非等墨渊来,否则别人约莫也是不行的。因而他这说法倒不是看不起眼前的文昌,只是隐晦地提醒他有人会来解决,叫他不要冲动,安心稳住屏障以保不失即可。
      可对于套着文昌皮囊的东华来讲,他却知道即便墨渊前来亦有些棘手,叫他祭出昆仑虚来么?这当口的昆仑虚只怕还没那么管用,就像这年岁的主君也还没有完全掌握他以后的本事一般。
      而况,以他的了解,此时主君的情况并不好,他的隐忍大抵也到了极限,若不能快些拎着折颜来瞧,恐要横生枝节。

      他抬眼望了望被隔在屏障外的怪鸟,蓦地开口:“那波余党果真都清除了?”
      白止不防他有此一问,事生突然,其实他尚不及派人探查:“应是吧,几日来并未见踪影。”他心道这仙君年纪轻轻的威势倒不小,被他一问不知怎的就心虚了。
      谁知发问的人却未再深究,仍旧望着天,突然轻笑了声:“即便没有也不要紧,让他们来了就走不了!”昳丽面容上的淡淡一笑,带着智珠在握的从容,又有着摄魂夺魄的危险,叫白止恍然失神,觉得应重新认识眼前的仙君。
      而东华想的却是,他须得速战速决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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