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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梦扶桑(廿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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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早些年有人问凤九是否了解东华,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包括东华自己。
除去开初没心没肺的三万年,她只是与青丘学堂中一帮同窗玩乐打闹的调皮鬼,自打在琴尧山被东华所救,她便满心满眼都是这个老神仙,听夫子教上古史还不够,找来所有有他的经史典籍研究,缠着折颜讲关于他的逸闻趣事,便是连他的爱好雅趣都忍不住要模仿一二,但凡找到一两处共通,立时就能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起来。
待他俩历经波折走到一起,老神仙的许多面都呈现在她眼前,只有她知道、也只给她知道的那些情绪,成了他俩最浓的蜜意、最深的羁绊。这世上有谁能比她白凤九更了解东华?她若居第二,便没有人敢居第一。
她原本想,即便这个东华不是自己的东华,总归是有共通点的,他们有一段差不多的记忆,有差不多的喜好,也有差不多的感受,她该很懂他。
可现在才知,其实并不。
她熟悉他的眉眼、他的举动、他的习惯,却无法把握他的心。她能觉出他的温柔,亦能明白守礼的无奈。有时,他无意识地接近,偶尔流露难抑的冲动,可一旦醒悟都会退守到安全的距离。即便惆怅,却已是最好的方式,无论于他还是她,至少情感上仍是近的,彼此仍是最可信赖的同伴。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停住了脚步,调转了方向一点点后退。她能察觉他的犹疑,可纠结之后终究还是拉开了距离。虽关怀仍在,但心头萧瑟。一旦习惯了某个温度,哪怕仅远离一分仍叫人觉得冷。
她知道必然是有缘故的,每次他躲闪的背后总有让她心惊的理由,可他又总将牙关紧咬不肯吐露半分。连这点,他们都该死地一致!
她不懂的是他的眼神,他怀念中带着哀恸、震惊中糅着决绝的眼神,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谁,却一样的叫她胆战心惊。
就在不久前,她被东华按进怀里动弹不得,好半晌方挣脱束缚,这才看清楚了他的狼狈。她连连追问缘由,却没有得到回答。他不管头脸和衣衫上的血污,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带着最深切的痛,目光从她面上点点拂过,仿佛要印到骨子里。
凤九少有见他如此颓唐,连面色都有些灰败,即便心中在意也不忍再问,将他拉到一旁休憩的榻上,压他躺下,一边又打来水替他擦洗。他起先犟着身子不肯,后来约莫是真的累了,皱着眉昏睡过去,一只手仍旧扣着她的腕子,连睡着都不肯松开。
凤九被东华抓着手腕不好远离,只得斜倚在榻上,侧身迁就他。这么一人躺一人坐倒是消停了一阵。
她看着他的睡颜,小心地伸手碰了碰披散在枕上的银发,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抚了抚。莹白的指尖插进如瀑的发里,顺着发丝自上而下,仔细理顺了几处打结,有些不舍地流连了片刻,又悄然滑到鬓边,缓缓攀上俊眉修目、高挺鼻梁,在略显苍白的薄唇上蹭了蹭。
接触的一点肌肤滚过小小电流,凤九倏地收回手,醒觉自己竟趁他不知唐突了,面上闪过些许不自然。她咬着唇,心头闪过一丝怅然与怀恋。
十万年,她与她的东华已经分开了十万年!
曾经的他们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即便是小小的分离也总能激荡出新的火花来,成玉常用“小别胜新婚”来调侃他们这对几十万年如一日的肌肤饥渴症患者,不是这人贴在那人身上,就是那个挂在这个肩头,真真没眼看!诚然,成玉和连宋成亲之后,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戏谑起来不免有所收敛,但要说到没皮没脸、无所顾忌,东华自然是不遑多让的,她从一开始的羞涩躲闪到后来的甘之若饴也花了不少时日。
当她一次次从甜蜜中醒来,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与他激情之下的撩拨相比,她更为贪恋的是这个给予自己安全感的温暖怀抱,他不言不语中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拢着的臂膀上和暖的温度,一寸一寸地润进心里。而她轻唤的每一声“东华”里,都有着化不开的深情与眷恋。
后来,他不见了。她不信他像别人所说是羽化了,执意要等他回来。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无比想念他带着薄茧的手掌、硬实的胸膛和微凉的唇,辗转反侧中她失却了安稳的睡眠,一再从冰冷的噩梦中惊醒,明白了什么叫做“罗衾不耐五更寒”,不是罗衾薄短,而是心寒彻骨。
她曾以为,自己再难熬下去,却还是在漫长的等待中麻木了感官,以至于现在想来都觉不可思议——她竟然也能在没有他的天地里若无其事地生活这么久!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个东华出现的那一刻被打破了。她长久以来催眠般给自己的暗示终究还是不堪一击地溃败了,她几乎能听到面具碎裂的声音,深埋在心底里的情绪迫不及待奔涌而出,欣喜被委屈、不甘、愤懑裹挟着,让她顷刻间就溃不成军。原来,她不是忘却了、麻木了,只是那个让她能放下包袱做回自己的人未曾出现罢了。
再后来,即便知道了这个东华不是自己的东华,她仍无法在他熟悉的气息中重拾面具与铠甲,忍不住就想靠近些、再靠近些。
十万年,已经十万年了啊!十万年来,有个念头始终被她压在心底不敢提起,她的东华到底在哪里?如果他还在,为什么不回来?
每每想及此,她的心就抽缩成一团,无法正常地跳动。
榻上的人睡得不甚安稳,似被什么魇着,眉头皱得越发深重,他搭在胸口的手骤然收紧,曲身攥着那里的衣衫,不大舒爽的样子。
凤九的腕子被他大半压到身下,人也带得一歪。她迎头对上他瞬间又白了几分的脸,听到两声克制的低吟。
“……东华?”她迟疑地摸摸他的脸颊。
回答她的是他猛然抬起上半身吐出的一大口血。即便如此,他面上的痛色仍未消除,捂着心口趴着榻边狠狠喘着气。
“东华!”她惊恐地伸手去扶住面前的人。
因着两人牵连的手,他们离得很近,他的气息几乎就在耳边。她听得他断断续续地唤了几声“小白”,心中油然而起一片酸楚,不由抱住他的肩膀边拍边道:“……我在!”
东华仿佛这时才醒转过来,眸中的焦点仍有些虚,他盯着面前的芙蓉香腮呆愣了片刻,口中喃喃道:“……你不是……我也不是……对不起!”
声音虽轻,却真真切切刺痛了凤九,而比这更令她心伤的是东华的举动:他扣着凤九腕子的手突然松了劲,又缓缓从她圈起的怀抱里退了出来,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疏离的背影。
手上的温度逐渐落寞,凤九徒劳地伸着未及收回的手臂,望向东华的背影,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个洪荒。她干巴巴地表示着自己的担心:“你的伤,总要叫人来瞧瞧!”
榻上的人默了默,轻咳了两声道:“不必了,旧疾而已。”
“可是……”对于他的任性,她总是毫无办法。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幽幽的一句便截住了话头:“……时候不早,你也安置吧!”
凤九瞪着他的背影半晌无果后方才离去。
她怏怏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门外,东华便从榻上坐起,目光落在那扇精致的屏风上,良久,他按着依旧抽痛的胸口,神色莫辨地叹道:“原来,竟是这样吗?”
他还是睡了过去,连日的消耗让他不得不花费些功夫来恢复精力,还有最艰难的一役在等着他,此时也停不得。尽管得知了让他震惊的消息,他依旧选择继续,或者说,事已至此,不继续亦无他法。
他在书房中歇了两三日,凤九没有出现,倒是其余几人得了消息轮流来探望。
滚滚兄妹俩,一个沉稳一个活泼,蹭到父君这里,见他难得在儿女面前摆出一副端严澹泊的面孔,顿生几分畏怯,俱是欲言又止。往日这种时候,多半意味着父君已然拿定了主意,并不想听他人置喙,便连总跟父君撒娇卖乖的攸攸也收敛不少。
他们其实并不知道父君与娘亲又在为什么闹别扭。早年确有过类似情形,彼时年幼不懂事,尚会单纯地想要分出个对错来,两个小娃儿掺和在里头闹了不少笑话。后来年纪渐长,也明白了有些事除了他俩,别人无能为力,无谓徒增烦恼。
想起来时娘亲的交代,二人甚是忧心地关注了父君的伤势。不想东华并未放在心上,草草一句“无碍,休息几日便可”就打发了去,反将话题转回他们身上。
“攸攸这两日可好些了?休养好了再出去,别总想着玩!”
“滚滚,安安来了也有一阵,他娘亲若是想念,过几日自可接他回去。”
他深邃明澈的眸子从他俩脸上一一扫过,似在端详什么,又仿若透过他们探向远方。东华面上淡淡的,滚滚和攸攸却从这阵注目中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意味。
滚滚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陡然一沉,他张口问道:“父君,父君可是要……”父君前些日子还说天地缺少生气,以安安的血脉留在他身边最是有益,此时却说让自己接回去,除非他是想消弭六界的混沌之息。
东华蓦地打断:“滚滚,这几日六界若有异动,你来告诉父君!”他抬眼望着面前已然成人的青年,眸色深沉,神情颇为坚定。
攸攸虽不知哥哥和父君在说什么,但到底不是懵懂小儿,她敏锐地察觉到一瞬间的气氛压抑,蹙眉打量父子二人,终于忍不住走上几步,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东华的臂膀,语调中带着不自知的感伤:“父君……”
东华神色微动,脸上浮起一抹笑容,他们不管多大,还是那俩狐狸崽!他在攸攸皎洁如月的霜发上轻柔地抚了抚,说道:“去吧,乖一些,父君要休息了!”
他俩离去的脚步疑虑重重,但东华微阖双目,并不再多话。
书房的门缓缓合上,隔出两重世界。
东华惊叹自己居然能够如此平静地思考这件事,明明那日归来他还神思不属。
也许是因为到底隔着一方天地,也许是因为事情的走向虽然出人意料却分外能够印证一些迹象,也许更是因为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他面色如常地与滚滚和攸攸说话,面色如常地打坐调息,表面看来一派光风霁月。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每晚陷在同样的梦魇里。
碧海苍灵里始终围绕左右的混沌之息……小白蓦然垂落的毫无血色的手……那团黑暗里他拥着她逐渐冷去的躯体,毅然决然地祭出苍何……
他曾安慰自己那是幻境,毕竟小白还好好地待在太晨宫某处,但一幕幕交错在识海里,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真实。与游走如风的混沌之息、深沉如墨的无尽黑暗相比,手的冷与心的痛尤为强烈,他一再从怔忡中醒来,揪着胸膛上无法愈合的伤口,久久不能平静。
他想起迷蒙中的那声轻叹,裹在混沌之息中传递过来,在他心底掀起巨浪。
他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理智地按着逻辑捋清了其中的线索,一半却又为自己的发现而颤抖:在那声轻叹里,小白因为与混沌之息有关的某种原因生命垂危,那人为了救她付出了代价,才造成了十万年的分离。更令他沮丧的是,从混沌之息的亲近来看,恐怕它们的出现,与那人也有着莫大的关系,所以碧海苍灵才会收纳了如此多本应来自天外的混沌之息。只是如此一来,那人的回归恐是遥遥无期了……
这是否就是轻叹里隐含的真相?
便在不久前,东华已打定主意要驱散这方天地里的混沌之息,否则无以为继。
那时他想的是能力与责任,未曾想此时又多了一重意义——他也许正在做着那人希望他做的事,冥冥之中让他落于此处,究竟是弥补或是了断?
他对滚滚说,自己的决定要亲自告诉小白。原先还苦思怎样给个合理的解释,然而知道得越多,他越发不知该如何开口。有句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可无论长痛、短痛,毕竟还是要痛的。他无比希望自己的推断是错的,却又无法违心地视而不见。
东华垂落的长睫掩去眸中的黯然,即便这不是他的世界,真情实感并不少,他很难不去想象如若是自己有了这般遭遇会如何。
该走的总要走,比如他;该留的就让他留吧,哪怕是在众人的希望里。这大约也是那人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