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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梦扶桑(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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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的“醉酒”事件之后,安安跟东华又熟稔了几分,小家伙总要缠在爷爷身边,似乎跟着他格外舒心似的。
说来有趣,东华在六界众人的眼中向来不苟言笑,清冷淡漠,可不知为何,家里的孩子从不觉得他难相处,一个两个都往他身上爬,当年滚滚和攸攸是这样,如今连安安也是这样。
滚滚和攸攸好歹是儿女,因着性子不同,一个爬得文雅些,一个爬得欢脱些。到了安安这里,不过才见了几天,却好得跟相处了多久似的,平素对着别人都无甚表情的小脸,对着东华倒能堆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一声声“爷爷”叫得越发得心应手,撒娇也是越发熟能生巧,除了东华在内间调息修养时不得进入,吃饭、睡觉都要跟着,这份黏糊劲儿连当年的攸攸都要甘拜下风,以至于某一日滚滚来瞧见都觉得惊讶,怀疑自家儿子被调了包。
最近,安安这小尾巴盯东华盯得格外紧。东华无奈又好笑,他也不知这孩子怎的与自己如此亲近,倒是让前些时候一直盘桓在心头的孤清淡了几分。因着凤九说安安身子弱,东华对这孩子便多了些怜惜,诸多事都格外宽容。
只是,有这小娃儿夹在中间,有些话他与凤九便不大好说,二人目前的状态虽说不上有多少期待,但有没有机会和能不能开口是两码事。
这天,安安不知怎么想去太晨宫外的芬陀利池,拉着爷爷随他一起去。东华见小家伙精神尚好,便也未曾拦阻。
安安显然并非第一次来,他引着东华往凉亭而去。凉亭的地点还是跟几十万前一样,规制略有不同,约莫是整修过,只是眼前这一池白莲仍似初来此处时所见的一般,零落而颓唐。芬陀利池的白莲既是人心所化,不知是此处的人心格外落魄,还是此方天地间的气息浸润了人心。
“爷爷,这里以前也是这样吗?”东华正在沉思,不防安安抬起小脑袋问他。
“安安来过这里?”东华未直接回答,反问了个问题。
“嗯,父君带我来过,他说芬陀利池以前比这漂亮许多。”安安答道。
“确然如此。以前,池中的白莲开得更丰润齐整些,池边还有许多珍禽异兽来此流连……”东华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自己与凤九、滚滚、攸攸在芬陀利池旁的那些过往,虽然在那些往事中芬陀利池并非主角,但他仍然记得漫天彩霞中大小狐狸在池边徜徉的情景,小白额间艳丽的凤羽花,小狐狸崽们欢腾的身影,都随着他们绽放的笑容,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安安半倚在他身上听得认真,略有些苍白的小脸上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让东华微微动容。
曾经的芬陀利池,美的不止是池中的碧水、荷叶与白莲,还有池边的清风、树影与虫鸣,萤火与星子,流澜与虹霓,那是一幅活的画卷、生的诗篇。
所以,作为一个不大出门的老神仙,他才愿意常常在花木间垂钓,在光影中休憩,毋庸睁眼便能感觉到周围挤挤挨挨勃发的生机,他于安然中听到了生命的乐章。
而如今的芬陀利池,与凡世的莲池相比也算特出,可要说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不再朝气蓬勃了,生的气息被削弱,那些流动着的美逐渐凝滞,池畔少了许多鸟兽的踪迹,清朗的天空也慢慢斑驳,仿佛正在缓缓迎来落幕。
这些天来,东华休养之余已经探查了许多地方,可无论多少次,都只是对他初来时直觉的一再印证。
那日,他于心神激荡中神识扫过六界,已然发现不少端倪,只是彼时他还沉浸在跨越了巨大时间鸿沟的震撼里,未及一一思量这些变化。
回头再想,凋落的白莲、干枯的阎浮提,甚至空寂的昆仑虚、荒凉的碧海苍灵,隐隐都有着某种关联。六界中相较以往稀薄不少的生气,也许是他们所谓“混沌之劫”的结果,也是眼前这一切的根源。
虽然不是在自己的世界,可既然来得蹊跷,必然需要破解什么才能找到归途,这让他不得不前进。况且,眼前这些熟悉的人,就算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他亦无法弃之不顾。
安安见东华望向一池莲华出神,连抚着他发顶的手都停顿了下来,忍不住抱着他的手臂晃了晃:“爷爷,您在想什么?”
东华低头,正对上小娃儿关切的澄澈眼眸。也罢,即便是为了这个孩子,他也要做些什么。他本已盘算好两件事,其一是弄清“混沌之劫”的缘由,其二是设法弥补“混沌之劫”的影响。原打算以第一件为先,可现在看来,也不一定非要拘泥于顺序。
思及此,东华顺手摸了摸安安柔细的发梢,问道:“安安,想不想看看以前的芬陀利池?”
也不待小娃儿回答,他掌中已然出现一支通体莹润的玉笛,隔了数十万年的时光,他从不曾忘却的熟悉旋律又在芬陀利池边响起。
东华想起那个清朗的午后,小狐狸与狐狸崽们在一池碧荷上欢腾来去,狐狸崽毛绒绒的爪子飞快点过沾着露水的巨大荷叶,异色的毛发在天光中泛着饱满的光泽;小白柔软的腰肢袅娜婉转,将一团团富丽绚烂的花蔟绽放在蒙蒙雾霭里。随着烟霞蒸腾而上的不止是他们开怀的欢笑,还有对于未来的期许、永好的向往。
如今,他仍旧记忆如新的曲子,对于他人却不知已穿透几重帷幕。是时光,仍是时光,沉淀了某些特质,亦洗刷了某些印迹。悠扬迤逦的曲调沾染上怀念,轻轻叩动听者的心弦,于沉醉中泛起淡淡的惆怅。
年幼的安安尚不能细数堆叠的情绪,他只觉得随着舒缓的笛声,一颗心鼓荡起来,轻盈得似插上了翅膀,乘风而上扶摇万里,在和煦的春风里舒展了手脚,四肢都缓缓涌动着活力。是第一次掠过青空的感觉,是第一次乘风破浪的感觉,是头顶星辰脚踩大地、纵横八荒从心遨游的感觉,他想要欢呼雀跃,想要放声大叫,想要按捺住快要从腔子里喷薄而出的心跳。
“爷爷!”他的小脸上泛起两朵兴奋的红晕,沉沉的眸色里荡漾着星光,不由自主地伸展了手臂挥舞,又因为下一刻眼前的奇景而难得孩子气地瞪圆了眼睛、捂住了嘴巴。
芬陀利池里颓唐的白莲突然动了,那些软软耷拉着脑袋的茎秆不知得了什么襄助,慢慢挺直了脊背;皱缩着失了颜色的莲叶被一一抻平,绿色重新凝实起来;零星的白莲自密密匝匝的莲叶间探出娇嫩的花苞,乘着渐起的雾气,缓缓吐露了层层叠叠的内里。仿佛一息之间,这里的光阴被倒转了,池子从长久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沉暮腐朽之气一扫而空。
带着蓬勃生机的仙泽充盈着芬陀利池的上空,仿佛还嫌不够,又随着缭绕的笛声漫过池边寥落的草木,攀上太晨宫灰白的墙头,向着四周延展开去。如果细听,应能听到太晨宫门内的两株阎浮提发出轻微的嘎巴嘎巴声,它们也似突然察觉了枝干光秃的不妥,急急忙忙地抽条、发芽,顷刻间一片浓绿已成。然后是再里面的菩提往生、无忧树、娑罗树……
一十三天的改天换地早已惊动了九重天众人,太晨宫中探出一众身影,为首的就是凤九和攸攸。
攸攸率先跑出几步,口中还在念叨:“我就说是父君!”她望着改头换面的芬陀利池目光灼灼,孩子气地奔到近前,满心崇敬地静听东华为乐声收尾。又一把搂起手舞足蹈的小侄子,说道:“安安你看,这就是姑姑和你父君小时候看到的芬陀利池,还有一十三天。”
凤九反倒有些恍惚,她从听到笛声时已知是东华,沿途见到草木的生发也隐约猜到他在做什么,可不知怎么双足似有千钧,总在阻着她前行,一颗想要飞扬的心似被无形的绳索牵扯,只有百转千折相伴。
她与攸攸从宫门口行来,虽只见到伫立于池边淡然吹笛的身影,却一下就把她拉回了无数个日月前,一样的笛声,不一样的心情,她听出了他的怀想,她也觉出了自己的酸楚,即便是走得如此之慢,仍不够她想好接下来的对话。
一池轻烟慢,渺渺入芳心。浓厚的仙泽催动了迷蒙的水汽,雾霭舔卷着近旁的身影,他玉白的衣衫时而与之融为一体,时而又从雾气中显出真容,让人疑心身处是否幻境。
他与她那么近,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他与她又那么远,仿佛下一秒他熟悉的背影就要隐没在飘渺的雾霭里。“东华……”凤九疾走几步,手从素净的衣衫中不由自主向前伸出,急急想要抓住眼前人。
笛声已毕,东华仿若才发现一般慢慢转过头来,他映着碧波的眸色影影绰绰,嗓音低而柔和,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已经覆了过来:“喜欢吗,小白?”
一句话说得凤九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被东华抓住的手指仿佛在燃烧,从指尖一路发烫到整个手掌,心中似酸似甜,一时竟忘了计较是不是该要收回。
是夜,东华独坐殿中,见左右无人,他从垂落的袖子里伸出手掌来细细端详。
来到这方天地,许是因为自己并非此处之人,又许是他的术法对此间有特别的效用,总之种种迹象表明,他施用修为之后似乎都会引致某种反应。
修补封印那次,虽说用的也算重法,但因为前头已有滚滚与攸攸施法做了铺垫,他只是收尾,耗费并不算大,加之初来乍到,未曾注意其中差别。
后来以神识遍览六界时,所耗修为属实不少,可又因为心情激荡难以自已,忽略了期间身体上的殊异。
倒是最近细细探查时才有了些发现。今日在芬陀利池边,他心有所感出手一试。为这世界填补生气固然不假,但到底是个浩大的出项,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修复芬陀利池只是投石问路,其中亦有几番考虑,果不其然,让他试出了些东西。
当时凤九走近,他未曾及时转头相迎,其实是在观察自己的手。
彼时笛声方歇,他便觉得左手有些异样,一阵轻微的麻痹之后,指尖向下直至手腕处,像是被施了障眼法一般隐去了踪影。相连的手臂还在,指尖的触感还在,经脉的相通也在,骨血仍包覆在皮肉之下,可明知道那只手存在,却偏偏既看不到也摸不到。
他正皱眉盯着自己消失的左手,听得凤九的脚步声从后头传来,便不着痕迹地掩了衣袖来遮挡,右手一翻,先声夺人去抓凤九的手,凤九被他难得的主动吸引,心情起伏之下没有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左手。
待他牵着凤九回到殿内,安抚好众人,寻无人时再行查看,却发现不知何时“消失的左手”又完好如初了。
便如此时,他张开五指又收拢握拳,翻来覆去一再审视,并未在骨肉匀停的掌间发现什么异样,如非确信,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并未发生。
这事来得快去得快,透着几分诡异。到目前为止他并未有所损伤,但东华并不确定,同样的事是不是会一再发生,若发生了是任何情况下都会恢复,还是不同的情状下会有不同的结果。但这些已不是重点。
联想到来此的经历,他总觉得,这方天地里的种种是在引导自己走上某条路,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他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因为所谓“冥冥之中”为他布的局其实已是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明知其中另有深浅,但不破不立,不解了此间的疾厄,如何找到自己的出路?既然不谋而合,便无需再顾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