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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梦扶桑番外 ...

  •   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十六)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地动山摇的倏忽一瞬,在神识中被拉长成了缓慢而艰涩的片段。东华又一次站到岁月长河的分叉点,亘古时光没过双足,直淌向未知。
      他虽不服天命,却也未敢轻视天命。历数过往的几十万年,举凡大事,其实从来不能自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于自然造化面前总显渺茫,而所求愈多,愈加陷入错综的漩涡里,不知这次又将迎来什么。

      阵法已然残破,周遭的混沌之息挤挤挨挨,似禁绝已久的困兽急于寻找出路。
      东华知晓,若任其逃脱,后事再难预料,为今之计,只有再造结界困住去路,至于最终能否消解待看造化。
      他晓得自己不比从前,伤势缠绵并未痊愈,在凡世动用术法的反噬又不可避免,而此处遗迹空阔通达,其中究竟藏有多少混沌之息尚未可知,能走到哪一步亦无胜算。但箭在弦上,扼腕空叹不是他的风格。
      东华凝神掐诀,捕捉法阵残余气息重新聚起屏障。遗迹比想象的还要大些,除了此处集聚的混沌之息,还有些散布在四通八达的岔路洞穴,需要调转神识遍览,务使一一纳入。
      精纯修为从指尖逸出,沿着地面铭刻蔓延,再附着石壁遽然暴涨,追上蜂拥逃窜的黑雾,如攀援花枝竭力舒展,看似柔弱却韧劲十足,枝叶甩向空中,双双连接缠绕,直至交织结顶,这才缓了势头。
      泛着银光的结界下,被阻住去路的混沌之息凝滞片刻,少了欣然的快意,又是一阵东奔西突的逡巡,方醒悟已然落入囚笼。
      再转回头,寒凉无序的模糊一团也有了情绪,气势汹汹将目标定向结界中唯一的活物,把衣袍猎猎、低眉而立的人团团围住,吞吐中隐有无数面孔,张牙舞爪誓要将之吞没。
      东华神色未动,合掌交叠,长指翻飞,须臾再换一诀,手中辉光层层荡漾开去,与结界交相呼应。
      纵使情势紧急,他行止仍有章法,浅色衣衫没于浓墨之中,宛有皓月之皎。只眸色沉沉,再多光芒依旧照不进眼底。
      翻涌的混沌之息触及光华如潮退去,又有慌不择路闪避的,因困囿于一方天地,狼狈四散后终究被步步逼至结界边缘,让人觉出无望来。

      一边快刀乱麻,一边节节败退,形势看去分明大好,一鼓作气却不能立时制胜。
      东华原想取个快字,但混沌之息本就难解,加之底力不济,此前不过替滚滚拔除少许已极耗心力,遑论如今铺天盖地堪称巨量,这也是他至今未曾贸然打开碧海苍灵的原因。
      诚如凤九与滚滚所言,其实他一向并不算无事,倒是哄得多了,连自己也要骗过去。
      此刻连番耗费心神,平和假象骤然撕破,当下便见了颜色,额角抽疼,胸中窒闷,晕眩欲呕,四肢百骸更是透了风似的刺痛。咬牙维持术法,指尖深深掐入皮肉,愈是使力愈觉喉间腥甜。
      时间变得虚幻,他觉已过经年,转头又疑仅是刹那。格外难捱的坚守中,耳内嗡响,心跳如鼓,眼前绽出朵朵血红光斑来,若非他从来能忍,当下就要被这跗骨锥心之痛压倒。
      他说今日便是今日,并非一言九鼎的豪言壮语,不过是预见了可能的狼狈。
      不可希冀的奇迹仍旧没来。

      不知何处起了阵风,与那些混沌之息带起的乱流不同,开始只在结界边缘打转,悠然行得两圈,小小停顿之后,拧身聚团漩涡骤起,朝他迅疾而来,倏忽便将周身裹挟,无从闪躲。
      若有人在侧或能注意,原先法阵遗迹上的几处印痕隐隐还有微光,倔强地闪烁之后骤然一亮,便如用尽余力的风中之烛彻底湮灭。
      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已然颇具规模的气旋,以及包裹着剩余混沌之息的银色结界,遗迹中顿时一空。
      倒是黑暗薄了许多,不知光线穿透了哪处天顶,所见之处浮出淡淡的轮廓,四壁山石隐约可见。

      *

      旷野颓垣,衰草寒烟,地上隐约趴伏一人。
      东华觉得很冷,与那种手脚沾湿的潮冷不同,这次是从心底透出的冷。仿佛胸腔中塞着亘古不化的寒冰,纵使浑身上下裹得再紧,仍无法驱除战栗。
      许是近来过得安逸,有佳偶在侧嘘寒问暖,让他生出一种岁月无穷尽的错觉,忘却了横亘于前的天堑,有了如是甚好不求更多的想法。
      他晓得凤九一直在等折颜出关,她在他面前笑靥如花地粉饰太平,他便如她所愿充耳不闻。
      但茫茫黑夜,有时他会不可遏抑地困于泥淖,一边小心抚平怀中人紧皱的眉头,一边毫无睡意地迎来一个个黎明。
      静寂总是难捱,倒不如自然之声的水到渠成,比如田野里的莺飞草长、虫嘶鸟鸣,比如凡世里的车水马龙、鸡犬相闻。

      他记得与凤九相偕去过的每个凡世。
      搬一张竹榻放在廊下,卧听风雨,春雨有春雨的温柔,秋风有秋风的动人。
      小狐狸总喜欢与他挤在一处,茸茸的鬓发擦过颈项,轻浅的呼吸打在胸前,似一团火焰。她偏还不知足地往深处拱,迷迷糊糊咂嘴,发出含混的轻笑。
      搭在腰间的小手又在作怪,贴着劲瘦腰身抓了一把,再抓一把,让他不禁蹙眉。她在半梦半醒中疑惑地嘟囔:“不是五花……怎么烧?”
      东华气结:小狐狸这是把他当成了刀俎之肉!
      从怀中拨出睡得安然的小脸,弯起指节夹住挺翘的鼻子,不消一会儿,红唇便不由自主张开,毫不设防的模样显得整张脸分外娇憨。
      他好笑地看了一会儿,十分有童心地再伸一指,捏住了同病相怜的口鼻。
      睡梦中的人不安分地扭动起来,手在身前无意识地挥动了几下却毫无效果,终于被迫睁开了眼。
      “唔……唔,唔唔!”被捏着嘴唇的小狐狸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水润的眸子瞪得溜圆,兀自不敢相信竟被作弄。
      东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在凤九肩头擦了擦,笑意隐在眉梢:“不是要吃肉?睡着怎么吃?”
      小狐狸看看衣衫上的水渍,再看看对方匀净修长的手指,不由恼羞成怒:他居然嫌弃自己的口水!哪里还管话中有话的什么肉,顿时张牙舞爪一口咬住,口中含混道:“我让你嫌弃!”
      尖利的牙齿碰到指节,徒有两分虚张声势,并未带来任何刺破肌肤的痛感。她作势再咬,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纸老虎,倒是不经意扫过指腹的舌尖叫打闹生出了别样气氛。
      东华目色深深觑她,口中打趣:“原来,小白想这样吃!”眼见得红晕一寸寸爬上小狐狸的脸,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贝齿微松,红唇轻吐,正合以吻封缄,本就紧贴着的人愈加交叠到一起。
      情到浓时,心领神会都在眉眼里,比如:不嫌弃的,你的所有我都喜欢。
      于是每到一处,那张恒久不变的竹榻倒成了固定的风景,即便是在风雪交加的冬日,依旧能把小小天地过成世外桃源,那团捂在心口的暖成就了无数回忆。

      其实,东华本不喜冬日。
      原因无他,初初化生于天地,碧海苍灵除开灵泉一无遮挡,荒凉寂寥,而彼时他修为浅薄,只得靠天吃饭,每到天寒地冻便格外难熬。纵使后来碧海苍灵开满不败的佛铃,成为六界数一数二的福地,但再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多少会勾出些不大快意的思绪来。
      待到遇见凤九,他心性早定,物喜己悲大都放下,此节也顺理成章归入无关紧要的角落去。倒是梵音谷一段,二人于冰天雪地中不知生发多少故事,让他想起冬日另有一番别样滋味在心头。
      回到九重天,顺了凤九心思将一十三天从昼夜长明改为人间四季,更有了为家人踏雪寻梅、独钓江雪之雅兴凑趣的劲头,多少将前事淡忘。
      而此时侵染全身的彻骨寒凉,消磨意志的同时,将埋到深处的记忆一一摊开,东华于浑噩中找到了久违的熟悉感。
      身下的土地传来难言的亲近,空气中回荡着孱弱的呼唤,便是缠绕在身周的气息也不陌生。
      这里,当是碧海苍灵。那个他念了许多年,却始终未敢轻易靠近的地方。
      他终是来了。

      东华强支几分精神看顾,如他所想,百多年前的一役虽略挽颓势,但混沌之息持续滋长,碧海苍灵草木衰败、山水黯然,已然失了旧貌,与他这主人倒是相称。
      如此看来,西荒的遗迹果然是个空间法阵,只是残喘至今破损不堪,时不时便连到未知之地去,多年前阴差阳错将凶兽困于西荒,害了前去查探的滚滚与阿离,多年后又余祸未销引祸凡世,招来了游历此地的凤九与他,未想消亡前的最后一次却是送他回到这里。
      时也,运也,命也。
      眼前恍惚还残留着不久前的梦境,小狐狸和狐狸崽们在花海的彼端、霞光的尽头向他微笑招手。倏忽间镜花水月,欢语成烟,无边花海尽覆冻雪,寒风萧瑟空余一人。
      东华五味杂陈,想起幼年那个遍体鳞伤仍踽踽独行,挣扎着从皑皑荒原中站起的自己,与此时相比,哪个更狼狈?至少,彼时希望还在。
      憔悴年来甚,前缘竟何似。
      他心头涌上怆然:由心由心,到底何处得解?
      倘若说起初他还存着侥幸,如今一路行来倒是愈加看得分明:有因必有果,有果自有因。
      可知有些事避无可避,兜兜转转仍要回到原处,碧海苍灵里留存的混沌之息便是他的宿命。

      阖目见心,再睁开便是决断之时。
      东华撑坐而起,掌中化出苍何抚了抚,沉声道:“今朝再与我守一守碧海苍灵罢!”
      赤金色的花绽在剑尖,耀目的光穿破游荡的混沌之息,汇入碧海苍灵上方的结界中,一圈圈金光自穹顶扩散开去,似朝日又似虹霓。
      苍茫大地,回荡远古足音,步步踏入心田,时而沉闷如鼓,时而庄严如颂。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天地归元,万物归一……
      他恍若未闻,只听得滴答滴答的水声,后来变成簌簌的轻响。
      一把娇软嗓音在耳边低语:“东华,下雪了,我们去看雪可好?”
      小白小白,事已至此,相见争如不见,烦忧斩去皆自在。

      *

      凤九自被东华推出结界,一路看着他与凌虚、饕餮对峙,虽招招克敌制胜,可总觉不妥。待到谷底乍现空洞,饕餮与东华纠缠着跌落,凤九一声惊呼出口,心间陡然一空。
      她也算见过世面,并非大惊小怪之人,但许是凌虚真真假假的所谓前缘让之介怀,又许是长久忧思未解,便是夫妻相伴相偕,仍不免有浮世虚华之感。
      甫一见人影从面前消失,她飞身扑去,伸手欲拉,却被一道凝实结界挡在外头,逼得倒退几步方才站定,心头又是一阵狂跳。
      她盯着那个森森的空洞强自镇定:无碍无碍,不要胡思乱想,东华不过是为了困住饕餮,怕误伤了自己。便是成玉也指引我来凡世,可知是福非祸,莫急莫急!
      饶是如此,攥紧的拳头已暴露了心下不安,她不知如何解释此前东华的束手束脚,以及那些莫名的牵扯。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总有一个前因。

      从一团漆黑到晨曦初露,少阳山迎来另一个白昼。
      凤九绕着结界不知兜了多少圈,趴上去听过声响,拍打着呼唤过名字,却始终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太阳一寸寸爬上来,又一寸寸落下去,不祥的阴影悄然滋长,她无法使自己安定下来,可走或留都不能尽合心意。
      东华,你究竟在掩藏什么?
      凤九知他归来后便有心事,但他将自己藏得太好,言语中偶露行迹也十分隐晦。到底是什么呢?
      一闪而过的灵光从脑海掠过,还不及捕捉便已遁走。

      山林寂静,连飞禽走兽都罕见。
      凤九一瞬不瞬地盯着结界。有一刹那,结界中似乎腾起了薄雾,但稍纵即逝。她不大确定地凑到近前,不知是否错觉,结界边缘有些模糊,扯出一片虚影。
      这是,有变化了?她想到什么,正要伸手试探。
      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迅速接近的同时,一道声音阻住了她的动作:“娘亲!”
      凤九转头讶异道:“滚滚,你怎么来了?”

      与一贯的沉稳淡定不同,这次白棣来得很急。
      云头堪堪落下,他便疾步上前面色凝重地望向凤九:“西荒出了变故,百川沸腾,山冢崒崩,大有天地巨变之兆,却不知何故戛然而止,之后碧海苍灵忽现烨烨震电,绵绵不绝迄今未止。娘亲,父君呢?”
      凤九闻言按捺不住地心慌,望着这张与东华肖似的面庞,她唇抖得厉害:“西荒?为什么是西荒?你父君他……”
      心间忽而一阵剧痛,她捂着胸口晃了晃,好险才被滚滚扶着稳住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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