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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梦扶桑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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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十四)
天边流动着五彩霞光,从赤到紫,颜色不再是互不相干的单体,每一种都有各自的位置,每一种又都和谐流畅地交融在一起。
每年总有些时候,碧海苍灵会出现这样的奇景,明暗交替时的光线似勾连了另一个时空,衬得遥辽的天空愈加广袤神秘。
小狐狸崽却是最开心的,追着五彩霞光跑出很远,又蹦蹦跳跳回来问他:“父君父君,霞光里有什么?霞光那头是什么?”小嘴叽叽喳喳不停,也不知到底是要听答案还是纯粹倾诉满肚子的问号。
他替小娃儿擦去额上的汗珠,正待说话,便听得自家夫人悦耳的声音传来:“开饭啦!回家吃饭喽!”霞光中有两道身影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
“来啦来啦!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小狐狸崽一下子就放下了所有疑问,从他手中蹿了出去,圆圆的瞳仁里闪耀着期待,连嗓音都满溢着雀跃。
圆滚滚的毛团子一溜烟跑远,又惦记着落后的人,时不时回身招呼:“父君,快来呀!”他不禁弯了弯唇,跟上脚步。
美食的动力果然无穷,眨眼间小狐狸崽已经跑到了娘亲和哥哥那里,跳到滚滚肩头摇晃着鲜艳的狐尾朝他呼唤:“父君太慢了,快点快点!”连凤九也应和道:“是呀东华,怎么还不来?”小狐狸和狐狸崽们相似的笑容闪着一式一样的狡黠。
他不由加快了步子,踏上这条走了无数次的路。
可是奇怪,明明近在咫尺的石宫却总也走不到,十步,二十步,三十步……足足走了几百步,他与他们间的距离并未有丝毫的变化,倒是霞光里一大两小三道身影像褪色的画卷逐渐淡去,连熟悉的呼唤与孩子们的欢笑也如海上浮沫入水无踪。
变化的还远不止这些,转瞬间,巍峨的石宫不见了,清澈的灵泉不见了,连无垠的花海也不见了……五彩的霞光似荡漾的涟漪,从苍穹落下,把目之所见圈进圈里、融化开来,抹去了其余所有痕迹。
他闭上眼,再睁开,面前已是一片黑暗。
黑暗,应是他最不陌生的颜色。
他想起,自己已有很久都处于一片黑暗里了,那些五彩霞光、小狐狸和狐狸崽们,不过又是一场幻梦。
滴答,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水声,但与花间的朝露、春日的细雨、潺潺的甘泉、袅袅的香茗都不会再有关系。
一个沙哑而断续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东华帝君……也,也不过如此!”
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此时才漫上来,将那场幻梦仅余的碎片也冲了个干净。
东华支起手中的苍何,脚下有些沉重,声线却依旧沉稳:“那你不妨再试试!”
改天换地其实只在须臾。
时间要回溯到两个时辰前,他们还在少阳山深处那个山谷的时候。
当是时,东华与饕餮的对战打得十分憋屈,他大约从未如此畏首畏尾过,不仅因为身后有他最在乎的人,还因为他发现了饕餮的秘密。
在东华看来,饕餮与凌虚之中,凌虚显然是饕餮的傀儡,凌虚此人许与他有些渊源,但心地动机都已不纯,即便另有苦衷也算不得良善,而以修为论又在凤九可克制的范围内,留着他或能盘问些细节,因此并未如何费心压制。
饕餮却是件麻烦事。它顶着一双巨角与他对峙,腋下怪眼狰狞可怖,猛则猛矣还属平常,只那肩背处横生的触手叫他心生警觉。一寸寸漫过来的阴影带着令人窒息的惊悸,绝非寻常法术能够练就。
东华晓得那是什么,他从阴影里嗅到了许多,二十万年前一切的肇始便起于此,十万年前迫于窘境不得已的别离亦因此,还有归来的一百多年里无论寒暑昼夜时时提醒着他的梦魇就在此,这始终未曾彻底消失的混沌之息。
暗自攥紧的手指自掌心唤醒的疼痛,叫他愈加确信了所遇并非虚妄。该来的总要来,越是叫人辗转的东西,越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以不经意的方式遽然出现,连一丝喘息都吝啬给予。
“我越瞧你越喜欢,不用挣扎,留下陪我岂不更好?我定不会亏待你!”饕餮说得志得意满,眼神好似盯上网中猎物的猎人,带着两分怜悯与八分成竹。
“想得挺好!”东华如他的言语一般平静,他不会在别人面前轻易留下破绽,哪怕过往的一百来年时常在梦中纠结,事到临头他仍是接受得最坦然的那个。也或者,他早就明白,对于自己,从来没有一蹴而就,只有难与更难。
危机当前,他有许多疑问:饕餮的混沌之息从何处来?如何做到克制利用?除了此处是否还有别处被牵连荼毒?新的混沌之劫是否已然开启?每个问题都不堪细想,但重中之重,他最不欲凤九察觉后担惊受怕。人都有坚持,人也都有软肋,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他不动声色地想:饕餮既觉得胜券在握,倒不如暂时如它的意,将计就计引往远处,待它轻敌时再一击制胜,到时单凭一个凌虚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直到凤九被凌虚引向合欢树下,一息之间树下腾起硕大阴影,东华才意识到他与凤九许是看轻了饕餮与凌虚的沆瀣一气,可能更久之前,他俩已想好了这条杀人夺命的退路。
方才还幽幽泛着绿光的树干忽而模糊起来,树下阴影迅速膨胀,似陡然醒转的凶兽,龇着利齿猛扑过来,但有丝毫犹豫,不及止步的凤九便要落入夹杂着混沌之息的陷阱中。
东华输不起,亦不会任由重蹈多年前的覆辙。电光石火间,他再顾不得掩藏实力,掌间一翻,苍何已然出手,锋锐剑气震断犹自耀武扬威的触手,反身一道剑光劈向高抬手臂正欲行凶的凌虚,与此同时术法频出缩地盈寸,一步跨到凤九身前,袖子一卷已将之送出几丈开外。
黑影落下,本就浓重的暮色更如落了稠墨一般,四处乱窜的混沌之息仿佛厚重的帷幕将树周笼罩其中。
谷底虽只有黄土碎石,但若在近处细观便可发现,浓稠黑雾浸染之下,树周边缘仅有的一点植被也焦枯卷曲失却了生机。
饕餮粗重的气息正在接近:“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脚步声听着略有不稳,口吻却依旧有恃无恐,“这把剑倒厉害……不过不要紧,等会儿就老实了,早晚都要落在我手里!”它想是对手中所掌极为自信。
东华将凤九推离心下稍安,待辨明声息,发现两道呼吸都在不远处,不由正中下怀,庆幸之余掌间迅速结印,毫不犹豫就将自己和饕餮与凌虚扣在结界内。
闪着幽光的结界淹没在浓厚的黑幕里,东华不欲凤九察觉,看在饕餮眼中却是不解:“费那个劲做什么?想不开要同归于尽?”
凌虚应受了不轻的伤,黑暗中听得他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声音微弱却饱含轻蔑:“愚蠢,真愚蠢!跑不了,都跑不了……”
“既知我是何人,为何还要助纣为虐?”东华对于凌虚的态度也觉费解,他既依附于饕餮,又依附得极不甘心,不过他并不感兴趣,无非是私心野望、贪图捷径,“罢了,我也不想知道,就凭你方才的暗算,死一万次都不够!”
他抬手一挥,苍何剑气劈向谷底大树,只闻咔嚓一声脆响,树干已折成两截,隐约可见其中一颗闪着荧光微微搏动的心。凌虚一口鲜血喷出,又是一阵喘息。
“……难道帝君不喜欢被万人景仰?”伏倒在地的人忽而挺起身反问,“难道帝君不享受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感觉?一将功成万骨枯,帝君纵横八荒数十万载,这点小事岂非寻常?区区升斗小民,他们技不如人,我又有什么错!”
东华嗤笑道:“别把谁都想得跟你一样龌龊!你这本事若全靠自己苦修得来,我还能有一丝看重,为非作歹、草菅人命来的修为,哪来的脸说什么万人景仰?你不配与我说什么是非成败,纵使千刀万剐也是你咎由自取!”手掌翻转,无形之中一股力道便如泰山压顶一般直朝凌虚拍来。
凌虚只觉身上骤然重逾千钧,胸口被大力挤压之下异常憋闷,全身肌肤如有火烤,几欲爆裂,忍无可忍之下低吟讨饶:“帝君……当初是帝君让我活下来,这是凡世,您不能,为了几只蝼蚁就这么杀我!”
东华对于自私自利者的逻辑十分无语,亦分不出丝毫怜悯,厉声道:“本君既能予你生,自然也能赐你死!”凡世又怎样?他要惩戒谁可从来不管是不是在凡世。
“不……我不甘心!我与那些蝼蚁怎可相比,他们只配当我的养料!总有一天,连那只怪物也要被我踩在脚下!你不能杀我!”凌虚面目狰狞,再不掩饰自己的疯狂,兀自垂死挣扎。
东华掌下力道不减,凌虚整个人陷入土中,手脚弯折出诡异的弧度,血红双目失了焦距,喉间嗬嗬作响,之后便没了声息。巨大的树影瞬间流失生机,成了一堆腐木干柴,轻飘飘倒地碎成许多截。
东华皱眉轻啧,本是一段好机缘,却落得如此下场。他倒不是可惜自己的几滴血与些许修为,重回当日他仍会如此选择,只是慨叹人心不足,大好生涯总要耗费在无用的事上。
剑花一挽,枯木上的最后几点荧光散尽,他重又转向饕餮:“该你了!”
饕餮仿佛这时才从震惊中醒来,它只当眼前之人是一个比凌虚更合它意的傀儡,哪知这回踢到硬点子,四蹄不安地蹬着地,腋下之目愈加瞪大:“你居然不怕我的神息?他……叫你帝君?莫非你就是东华帝君?”
东华并未搭话,见它说话间不自觉向后退去,一改闪避拖延之势,欺身而上挥剑攻去。湛碧青锋在黑暗中划过数道玄光,锆英石上的截面映出万千流晕,绕着饕餮周身要害织就繁密轨迹,庞大身躯在剑风之下左支右绌,眼看便要倒地。
饕餮这才发现自己此前错得离谱,待要反击已被压得死死,急急嘶吼道:“就算你是东华帝君也要讲道理,伤人的事都是凌虚那臭道士干的,我不过借他修为一用,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
“这时候你与我来讲理?你们倒真是一丘之貉!”东华宛似听了个荒唐的笑话。这世上多的是为自己找借口的人,一到利益关头便跟你掰扯起道理来,好似被全天下所负,凌虚如是,连饕餮这凶兽也不能例外。
但他没有功夫逞口舌之利,他要抢时间。将饕餮与凌虚扣在结界中,固然隔绝了与外面的联系,却并不保险。此处是凡世,使用术法会受反噬只是其一,归根到底是凡世的法则过于脆弱,经不起太多动荡,六界崩塌的旧事宛在眼前,他不知饕餮盘踞此地已有多久,混沌之息的影响又有多少,这处凡世能否承受术法的连番洗礼。除此之外,结界外的凤九正在全心注目,以她的细心很快便会对结界内的状况起疑,他瞒不了许久,须得速战速决。
结界中炸起炫目银光,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执掌苍何的手已然握紧,只要再过须臾,收拾了饕餮,他自可从容了结余下风波。
千条线一根针,生死一刻皆系瞬息,剑尖破空而出,连四周都霎时宁寂。
恰在此时,黑暗中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不知是否方才的大力压制引动了山谷震荡,地面微微震颤,渐起隆隆之声,陆续有土块碎石从坡地滚落。远处飞鸟扑簌簌自林中惊起,发出暗哑急促的鸣叫。
细响转而剧烈,轰鸣一路延至脚下,地底似有巨龙翻滚,平整土地无端拱起又抻平,叫对峙的一人一兽都晃了晃身形才稳住脚步。
饕餮抓住这一闪神的功夫就要向后遁去,东华察觉抬手欲阻,哪知这厮虚晃一枪折身欺近,不知从哪里又分出两道触手紧紧缠住他的臂膀,竭力将他扯向坍塌的大树底部。
东华借势而上,苍何利落劈上饕餮肩头,引得凶兽连声痛呼,触手捆缚着肩上之人连番甩动,意欲四处撞击摆脱控制而不得。
正纠缠间,以树根为中心的地面陡然下陷,东华听得凤九大喊一声,尚不及回应,一人一兽脚下已失了凭依,直直往下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