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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梦扶桑番外 ...

  •   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十二)

      一颗木质的心脏?
      东华有些愣怔,他以为自己至少猜得七八分,哪知又出了未曾预料的事。是否他还忽略了什么隐秘的线索?但左思右想毫无进益。倒是那在掌心扩张又收缩的一团时断时续地散逸出似曾相识的气息。
      那人手中一晃,木心蓦然消失,不知被藏到了哪里。转过身来,他依旧迈着分毫不差的规整步伐迈向殿门。
      “这人很怪,天色已晚,他进来时却未点灯。还有这走路的样子……”凤九皱眉,忽而灵光一现,“你说他可是被人控制了?”
      东华以神识观之,自也注意到了此人脚步中的怪异,如今听凤九说起深感有理,不由向她竖了竖大拇指。

      离了主殿,那人脚步陡然加快,但即便是在这样的匆忙中,步履亦维持着固定的频率,精确得好似傀儡。
      行得十来步,他遽然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再现身已在半空。只见他面无表情地转过一周,辨了辨方向往西而去。
      东华与凤九紧随其后。
      此时暮色四合,白日里人来人往的道观全然隐没于山林,本是晚课时分,却既无炊烟也无诵读,寂静如无人之地。

      那人前进的速度并不快,起初东华和凤九还略略遮掩身形,待到发现他似乎毫不在意被人追踪,甚至从未回头张望时,便将距离缩得更近了些,心中愈加将其“被人控制”的怀疑坐实了几分。
      西行不多远便进入了少阳山地界。目光所及,并无人迹,比起委羽山的小而秀,少阳诸峰显然要险峻许多,在夜色渐沉的背景中露出崎岖嶙峋的轮廓。山中偶有兽吟,自草木林深中零落而起,徒增无数想象。

      前方地势渐落,群峰之中显出一个山谷。山谷不大,却静幽得紧。周围俱是黑黢黢一片,唯有一处散发莹莹光辉。
      借着这点光,勉强可以看清,谷底突兀而立的东西原是棵大树。树高六七丈,地面可见之处皆有虬根蜿行。以树为中心,方圆一里内仿佛立起无形结界,再无高出三寸的其他植株,直到一里向外方生了些杂草灌木。
      那人徐徐向下,落到大树半高处稍歇便抬手结印,消失的那颗木心闪着微光出现在掌间。之后掌缘轻翻,树影骤起婆娑,木心似被注入活力,包裹着的光更为耀目,呈现流动的绿色,而跳跃由蓬勃变得鼓噪。
      东华与凤九缀在不远处。树与木心的组合,极易叫人产生联想,凤九转念:“这颗心莫不就是树的?”
      这也算不得什么离谱的猜测。四海八荒里头,本体为树的妖,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修出一颗心并非奇事。只是草木之心譬如禽鸟走兽之妖丹,不仅珍贵且性命攸关,只有想尽办法隐藏,从未见过将二者分置且心与本体隔开如许远的。因此,虽如是说,凤九自己也疑虑重重:“……可究竟是为何?”
      难解之时,那边厢的树身上已向内塌陷,出现了一处空洞,大小正与木心契合,连其中流动的光都一般无二。木心随着光的牵引,一路跃动着没入树中,塌陷的洞口扭曲变化,随即悄然隐没。
      光线又渐次暗淡,树中一阵轻响之后便没了声息,累如鼓声的跳动再不可闻,山谷又陷入短暂静默。

      山中不见月色,失了最后一点光,上下左右皆沉入深邃的混沌里,眼睛反倒不能依赖。那人自结印放出木心之后停在半空一动不动,像是失了魂。但在东华看来,他与谷底矗立的大树间仍有着微妙的波动。
      不过几息之间,树下复燃起绿光,光晕如涟漪圈圈荡开,晃动的波纹触到山谷周围的斜坡,宛如无形之手撼动山体,周围陡然起了震颤,无数细小的砂石簌簌滚落。此后,仿佛开启了机关,震颤成了震动,震动又变了晃动,沉闷的轰鸣由远及近呼啸而来,一波接着一波,昏沉山林中腾出惊惶四蹿的鸟兽,即便在黑暗中亦能感受到飞扬弥漫的尘埃。
      若是寻常人在此,约莫会惊呼遇到了地动。但东华知道不是,同样的声音他在那晚也听过,只是彼时不知,如今恰好补上了缺损的画面。他还知道,与此同时地下有什么东西正被吸引着接近。原还想至近处观察,此时倒不好草率,他揽着不知为何忽然沉默的凤九退得更远了些。
      凤九无意识地挣扎道:“那棵树!”
      东华以为她同自己一般记挂那棵树,安抚地拍了拍:“乖,先退远些看看。”

      不多时,果从地底传来一声悠长低吟,夹杂在持续不断的地动山摇中,不仅未显张皇莽撞,隐约还有几分自得嚣张。
      树下光晕笼罩处突兀地向上隆起,鼓凸如球,四处游走,仿若活物即将破土,掀得地下树根如浪翻涌。
      东华此时倒有两分佩服仍自岿然不动的道长,他若尚留神志也算得淡定,还能在原地保持身形。但对于这人,他总有份违和挥之不去。
      “东华,你看……”凤九急急扯他衣袖。
      “嘘!”他注意着不速之客的动向,轻轻捂了她的嘴道,“来了!”
      话音方落,一阵神摇目眩,庞大的黑影倏地突破屏障出现在半空,巨大的尖角,强健的四肢,覆着长毛的躯体,并不属于凡世任何生灵。
      黑影奋起前足猛地朝下一顿,一束混杂着斑驳光点的细流便从那棵将将平静下来的大树上流泻出去,没入突出的尖角中,持续了约莫盏茶功夫方才停歇。
      黑影抖抖浑身皮毛,很是惬意地伸着懒腰打了个饱嗝。尖角间尚有零星的光点未散,微光下依稀可见一颗肖似羊首的头颅上缀着张人脸,面皮粗糙、肤色黝黑,宽口阔鼻,獠牙外张,该是眼睛的地方只余两道细线,生得十分粗犷。声音却颇具反差,乍听之下委实分不清男女老幼,又或者都有一些:“今日怎么才来?还只这么一点,莫不是仍不记教训!”
      呆愣愣的道长到此终于有了变化,高挑的身形似被抽去了精气,立时萎靡许多,他一字一顿答得极慢:“近来,城中合适之人少了不少,前阵的传闻不散,上山的人也有摇摆,问及所求,肯以大代价交换者十之无一,我也是无法……”
      那黑影发出一阵冷笑:“凌虚,那些无知凡人捧了你几句,你便分不清东南西北,真当自己是神仙了?我还不知你是什么东西!别忘了,如今你的生死可全在我手中!”
      凌虚平滑的声线中有了些微起伏:“本就是你迫我……”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清高,若非你生了贪念,怎会自投罗网?”黑影懒懒打断他的话。
      “可恨!”凌虚喃喃将二字咬得切齿,面上却不见悲喜,真似一只皮肉分离的傀儡。
      黑影周身一动,背上陡然生出一处突起,突起节节攀升,越伸越长,如绳索般将凌虚缠绕起来,又捆缚着不断收紧。与此同时,阴狠的威胁还在继续:“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凭你也敢挑衅我!以为沾了尊神一点干系便得了机缘,可惜啊可惜,你也太自大了些!”
      凌虚口中发出呼吸不畅的咯咯之声,额间透出闪烁不定的绿光,似乎还在挣扎反抗,但终究力有不逮,几次三番都被缠绕着镇压下来。
      山谷中的气氛因这一幕而愈加肃杀,本就沉滞的生气更见稀薄,鸟兽虫鸣的自然之声早已绝迹。

      东华自那黑影出现起便知这才是他们要找的方士,只是气息虽类似,气势上却要霸道许多,显见得先前是作了压制。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何彼时他要攻击自己。
      可始料未及的是,因着如今对方的不加掩饰,两次相遇中本还似是而非的那点违和竟让他找到了症结。
      就在方才,胸口又一次泛起窒闷与刺痛,熟悉的情状叫他蓦地浮现一个猜想:不起眼的线索是否牵扯着同一件叫他魂牵梦系的事?无数念头瞬时涌来,每思一分心中便沉重一分,以往那些浮光掠影转头再瞧已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也许它们本就是同一张网的两端,以为的未解不过当局者迷罢了。
      如果这即答案,委实谈不上愉悦。而仅存万一的侥幸,在见到黑影缠缚凌虚的动静时荡然无存。
      东华虽面上不显,心下却存着不安,此时即便未见全貌,到底有些预感,如此这般,属实不好让不知情的凤九深陷其中。
      然未等他打定主意,便发现握着的手指尖发冷,还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掌。不须犹豫,他本能地合掌安慰。
      “我好似知道那是什么了……”凤九喃喃低语。

      此番来凡世虽说有收到成玉讯息的由头,凤九其实最想的仍是与东华找回悠游度日的自在。
      很长一段时日,东华始终困扰在他的心结里。他喜怒不大形于色,也总将腰板挺得笔直,可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她又怎会毫不知情?十万年前不晓得,是他刻意要她忘却,然归来之后再难遮掩。她知晓越多,越要想如何替他排解。
      而说到凡世,除开她独自带着滚滚度过的两百年,与缈落之战后他们也有过几次出游。比起九重天的堂皇、青丘的喧嚣以及碧海苍灵的清冷,凡世却是综合了几处的优势,颇有闹中取静、俗中观雅、大隐于市的意趣。儿女皆已长成,二人同行无需顾忌什么,她确实存着畅意的念头。心中所向,无非一屋两人三餐四时。
      她时常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居于青丘的竹楼里,两只小狐狸崽不知去了哪里欢腾,帘外细雨蒙蒙,竹影轻摇。他执了卷书斜倚在榻上,听得她的脚步便抬眸望来,目中柔色晕染天光,格外旖旎惑人,叫她足下生风再看不进其他。待到清醒,青丝银发早已纠缠一处,他浅淡的唇也在毫无章法的啜咬中沾了水色,渐而急促的呼吸昭示着沉迷的并非只她一人。
      “我们再种棵树吧?”她披着他的外衫被拥在怀里,突发奇想地提了个建议。
      上一次他们一起种树还是刚出了阿兰若之梦,替情深缘浅又无来日的沉晔和阿兰若了却平生愿。埋于树下的两个影子能否从此生了造化,实则他们也不确定,但终究是份期盼。
      同东华一样,凤九并不觉得寿数的长短便是评判族类高下与否的标准,在其内心,即便自己活过几万年、几十万年,仍逃不脱一朝羽化便灰飞烟灭的结局,这与那两个苦命的影子并无区别。倒是山水自然,或有兴衰更迭,总以某种形式存在,便是哪一日她不在了,树许还在。
      这个念头似破土的细草,无意之中毛茸茸长成一簇、铺就一地,最后成了听似无足轻重实则百转千回的寄托。但她不会郑重地与他提,那些生发的缘由只合压在心底。
      有些心思无需说破,她抠着他衣衫上的暗纹,与一处细小的线头过不去,却总不望他时,东华便知要的只是答应。

      凤九选了合欢,所谓“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取的就是寓意。他们合力将合欢树种在太晨宫的花园,一同看它从树苗渐而抽枝发芽,茁壮成长。许是得益于一十三天的磅礴气泽,数十万载的岁月里,它除了长得比较慢之外并无别的异常,这叫凤九心生欢喜。
      这次入凡世,凤九在打包了锅碗瓢盆和整间竹楼之后,想到了这株合欢。整棵搬去自然不妥,若只是折枝,是不是也能有个好彩头?
      于是她便趁着几次打探将那一枝悄悄折下的合欢种在了心仪的落脚之处,想着到时将家安在此地,东华见到定会觉得惊喜。至于仙界之物落入凡世是否会有别的后果她倒未曾多想,毕竟只是残枝,没有多少仙泽,不过比旁的植株更玉翠可人些罢了,要说神通却是谈不上的。
      可偏偏途中还真就出了岔子,她与东华行到此处,在插枝之地盘桓了几日,前前后后翻遍,连原先可察的一点微末仙泽都不见踪影,叫她心中生了疑窦。这合欢还长了脚不成?但至此,她仍未觉得是件大事,出游若无插曲岂不无趣?
      至于方士、凌虚之惑,她只当是有机缘与夫君做一回快意恩仇的江湖客。凡世虽有诸多禁忌,可要在他俩面前讨到便宜并不容易。

      要到其后不断出现意料之外的事,这才叫她沉下心来正视。
      凡世不多见的帝君供奉之所……行动诡异的道长凌虚……奇特鲜活的木心……然后便是谷底孤零零的大树……
      初到山谷,东华许是未曾在意,凤九却觉出了不一般。
      她确切地认得这是一株合欢,不仅是因为她曾花了不少时日种过同样的树,还因为不久前亲手准备的小惊喜委实印象过于深刻,最后一次回返九重天,她从云头俯瞰,一片葱翠中尚显生嫩的一株便是这般情状。
      更教她不可思议的是,她觉得凌虚的面目似曾相识,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直到黑影与凌虚纠缠,那张神色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凤九才愕然发现,凌虚气恼时眉宇紧缩的样子,竟与前阵子贴了胡子扮算命道士又不胜其扰的老神仙有些许相似!
      他们为便于在凡世行走,是将容颜作了掩饰的,联想到黑影所说“沾了尊神一点干系”,凤九立时理出头绪,与其说凌虚与东华的化相相似,倒不如说凌虚出于某种缘由长得有两三分像东华,但此事绝非单纯的巧合。
      想及自己的种种筹谋,她忽而不怎么确定了。如果“去凡世”真是成玉送来的提示,是否她想得过于简单了?也许所谓“去凡世”的指引,并非指到了这里问题便迎刃而解,而是指到了凡世事情会有重大变化,至于变化是好是坏,其实从未分说。
      凤九蓦然指尖发凉,她无有一刻忘记曾经的彷徨失措,而每一次的彷徨失措总是发端于这般难以名状的失控,即便此时有熟悉的温度包覆手掌,她亦不免心中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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