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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梦扶桑番外 ...

  •   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八)

      随着秋闱的临近,寻来书肆的人越发多起来,连带着算命摊也愈加热闹。来人的目的无非两个,要么探问新掌柜的家长里短,要么求卜科考的前程。
      东华这久居三清幻境的老神仙几千年里说的话都不及现下的多,要不是方便打发那些扰人飞蝇,他才不耐烦坐在此处,因而用词务求节俭,表情一概没有。
      “没有。”
      “不中。”
      “这辈子都不可能!”
      一句句利若尖刺的话劈头盖脸扔过去,扎得人体无完肤,几乎少有人能全须全尾地生还,把掩在窗后偷瞧的凤九乐得忍俊不禁。
      碍于老神仙的气度,上门自讨苦吃的诸人不大敢造次,间中也有不服气的仗着人多跟老神仙叫板:“你这老道只会说不中不中,别是没本事诓人的吧?你倒说说谁能中?”
      东华眼皮都不抬,朝着街另一头破衣烂衫捡菜皮的一个瘦小身影努努嘴。
      “你说那个穷小子?哈哈哈,真是天方夜谭!老道士真不怕砸了自己招牌?”众人哄堂大笑,都摇头不信。
      惟余老神仙岿然不动,于前仰后合的人群中缓缓捻了捻因夫人关照而又浓密了几分的长须。

      不得不说,凤九不亏为曾经的东荒女君,这张嘴还是有些门道,一段时日之后,老神仙的算命摊还真就火了。
      一开始,众人口中所传倒不是这命算得多么准,而是算命之人如何不留情面、怼人无数,委实不像开门迎客的生意人,倒是隐约有几分脾气古怪的世外高人那意思。
      虽说坊间流传并不可信,但异于常人总归是个吸引人与八卦的特质,因此,“凶名在外”的老神仙迎来了一波又一波围观百姓。
      “是这里吗?看方位应该就是这家。”
      “你别说,这道士凶归凶长得还挺好看的,不知本事比城外大有观的凌道长如何?”
      “凌虚道长何等厉害,这名不见经传的凶道士怎么跟人家比!”
      “可我看他还好啊,到底是怎么个凶法?”
      大部分人只敢隔了条街窃窃私语,对于这么个和破落摊子格格不入的算命道士将信将疑。
      要到秋闱放榜之后,经历了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闲来无事对着榜单一瞧:哎,这不是那凶道士说的谁嘛,居然真的中了!当作逸闻与人一说,再有好事之徒四下一打听,越问越是惊奇,那些被断言“中不了”的人无一例外地落榜了。
      莫非还真应了“铁口”二字?
      这一发现一传十十传百,从读书儿郎到商贾乡绅,渐渐替代了遥遥观望的闲杂人等,成功霸占了算命摊前的显耀位置,并为谁先谁后努力争着高低。原先还有机会为着嫁娶平安扭捏上门的各色女子不得不怨怼着退到后排。
      “老神仙,您给我算一个,看看我能不能当上大官!”
      “老神仙,我这钱多您先给我算,我不求当大官,只要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老什么老,人家道长仙风道骨,哪里要你那几个臭钱!道长,我就求个小事,您看我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儿?”
      求官的、求财的、求人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作为摊主的“铁口赛神仙”这回倒未立时发作,一副八风不动的莫测高深模样,只闭目问了句:“且不论算什么,你们拿什么来换?”
      众人面面相觑,暗暗嘀咕:早先没听说除了银钱还要收其他东西,怎么这会儿改规矩了?这人到底非贤者大能,藏了许久的私心还是暴露了。可终究有事相求,反应迅捷的先比着家底报出个代价,只怕落于人后叫人占了先。

      门外的确热闹,门内却是两个看热闹的人。
      这一阵秋闱刚过,书肆中的生意淡了许多。挨着虚掩的门扉,凤九抓着把瓜子边看边嗑不亦乐乎,手边还放着两本消遣的话本子。她推推一旁歪着的人说道:“你这可是耍赖啊!留个化相在外头,自己却在这里躲懒!”
      东华懒懒应道:“这些人实在过于聒噪,吵得我头疼。小白,你忍心看你夫君被围攻扯胡子么?”
      “忍心啊,有什么不忍心的?反正胡子又不是真的!”
      “……那要是动手的还不止大老爷们呢?”
      凤九手上一顿,扔了瓜子皮走过来,表情严肃地问:“这诚然是个问题!她们动你哪儿了?”
      东华一本正经给她看臂上一个淡淡的掐痕,神色间还有些委屈。
      凤九小心地摸了摸,狐疑地瞧瞧东华:“果然是她们掐的?你就任她们妄为?虽说是女子不好动手,避一避总可以吧!”
      说着,白皙手掌已自然而然地抓上线条流畅的臂膀,纤长手指恰巧对上那处月牙形的痕迹,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凤九讶异地扬扬秀眉,忽而想到什么,啐了一口:“你又骗我,明明是前两日我……我不小心碰的!”面上飞起两朵红云,顺手就在这条臂膀上再添了一把力。
      “嘶,便是你说的,她们固然想碰,可没有夫人允许,我怎敢……”东华正逗狐狸逗得兴起,忽而眉头微皱,止住了话头。
      “怎么了?”凤九不知何事,因问道。
      东华神色莫辨:“……小白,门外可是有什么奇怪的人?”自来了凡世,他行动坐卧举止如常,总叫人忘却其目不能视的事实,此刻却是难得要让凤九来帮忙确认。
      凤九略走近两步,借着门缝朝外张望。
      门前是被团团围住的算命摊,最近处自然是争先恐后怒刷存在感的求助者;稍外围一些三三两两的是凑趣找乐子的人,非为了自己测算,倒是看热闹与八卦更甚于其他;最外层则是过路的人群,有停下观望的,也有向周围打听来龙去脉的,多半问到了便不复停留。
      在府东街不算宽阔的街面上,来往人等已被凤九略略分了几种,但有一人似乎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这人作方士打扮,中等个头,年近不惑,身后背着把桃木剑,腰间挂着块铁八卦。别人都是朝着算命摊注目,只有他目光炯炯直向书肆中投来。
      凤九被他的目光激得一凛,心中略觉违和,愈加确定道:“是有一个方士,他怎么了?”
      东华意外的犹豫:“他,有些特别……”
      他抬手正要掐诀,只听凤九“咦”了一声,门外那道陌生的目光突然消失了。

      在关于算命摊的是非甚嚣尘上的一月里,那个奇怪的方士又出现了两回,有一回甚至站到了门外,只是凤九一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东华却未再提起,好似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般,他很是投入地扮演着“老神仙”的角色。
      无数人在被问了“拿什么来换”的问题后沉默了,什么能换来夙愿得偿呢?太轻则不够诚意,太重又恐落入陷阱,不是怕轻易出口耽误了良机,就是怕真心错付空惹遗恨,两难之下宁可退却观望。
      即便如此,仍不乏大胆试探之人。
      一人言,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愿用万贯家财来换。东华允,可以,但只能做一天。遂退。
      一人言,想当富可敌国的天下首商,愿舍七情五志来换。东华应,不止,七情五志之外当舍四体。又退。
      一人又言,想要膝下不虚子孙有靠,愿用自己的前程来换。东华问,你知自己有何前程?拿未曾掌握的东西来做交易未免取巧。再退。
      有人不服气,嘟嘟囔囔道:“莫不是危言耸听吓唬人?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东华浑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他连做神仙都做得随性,何况做凡人?高兴了亲自坐一坐打发人玩,不高兴了便随意抛出个化相去应付。

      凤九就着一碟瓜子和半袋蜜饯看完了整场,见东华又扔下个化相进来躲懒,过来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东华惬意地享受来自夫人的温柔小意:“小白不问问我为何不满足他们么?”
      凤九手上不停,语声平淡道:“有什么好问的?算命这事本是徒增烦恼,算得好了尚能乐一乐,算得不好百般懊恼,作茧自缚,实则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反复纠结不若勇毅笃行。而那些能用他物交换的东西,要么并不一定让人快乐,要么容易得到也容易失去,左不过是骗一骗自己。”
      东华听得分明,她的话语中有不易察觉的怅然和感慨。
      几十万年来他与凤九的纠葛无不围绕“天命”,天命于他们是绝顶的险峰是无底的深海,从不明示所付的代价,却无时无刻不在吸食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天命亦非不可逾越,常常在最狰狞的趾爪下便有所求的珍宝,在最险峻的绝地后就是无上的仙境。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们总在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间兜兜转转,所以才挣得了如今的天地。
      东华常想,他这几十万年过得不易,每一日都不知可否有来日,分分合合永无止歇;他这几十万年又委实幸运,只因每一次挥洒血汗勉力前行时,身边都有她紧随的脚步和不变的温度。
      心底升起汩汩的暖流,他忽觉眼眶有些热,轻拍肩上的手叹道:“不愧是我的小白!”
      不知是否话语中的柔情也叫凤九察觉,她探过头来看他,无言地伸手抚过他俊挺的眉眼,将一个吻轻轻落在额间。

      天气渐冷,早间的寒凉更显得被褥的温暖,东华起得越发晚了。
      这日他醒转时,身边早已没了凤九的踪影。他摸摸冷去的枕边,披了件外衫便朝外间走。
      凤九并未如往常般在厨房摆动吃食,她坐在窗边,向外瞧着什么。
      “小白,起来怎么不叫我?”
      “你醒啦,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昨儿不是还嗓子不舒服?”她摸摸他单薄的衣衫,边念叨边从里屋取出件厚实的外氅替他裹上,“多大的人还不知道顾好自己!”
      “找不见你便出来了,不是还有你么,小白!”他将脸贴着她的发顶亲昵地蹭蹭,温软娇躯被圈在怀中格外熨帖。
      她还在系外氅上的绸带,嘟嘴应道:“我是你的老妈子不成!”
      他紧了紧臂膀轻笑:“岂敢岂敢,哪里找这么温柔美貌又能干的老妈子去!”察觉怀中娇妻扭来扭去地挣扎,立时识趣地转了个话题问,“方才在瞧什么?”
      凤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她拉着他到门边,指着什么正要说话,瞥见他失了神采的眸子,皱眉咬了咬唇,这才贴着他耳边道:“我又见到那方士了,适才他在街边与人说话,那几人还有些熟悉。”
      “熟悉?怎么讲?”
      “似乎前一阵在算命摊上见过。”凤九想了想补充道,“其中就有那个想要当天下首富的,还有想要用前程换子嗣的人。说了一阵后,那几人面露喜色,不知是不是被应许了什么。后来那方士便不见了。”
      见东华若有所思,凤九又道:“那方士的确奇怪,他身上有捉摸不透的东西,让我不大舒服。那会是什么?”
      “那几个与他交谈的人可在?”
      凤九又向外瞧了瞧,摇头道:“也不在了。”
      东华思忖良久方道:“按说我们不该介入凡世的因果,不过这人委实蹊跷,不若近日注意些个,与他说话的人也是,若出现,不妨与之一聊。”
      凤九点头应是。然而世事总是如此,那日之后,不光是那方士,便是曾与之交谈过的人也未再见。

      这件事凤九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因过不得几日,东华便真的得了风寒。
      凤九望着团在被子面色发白,还扯着自己衣袖不放的某人,拼命压抑汹涌而起的怒火,扒拉开他的手道:“不是挺能耐么?昨晚上是谁拍着胸脯说肯定没问题的?”
      某人不大服气地嘟囔:“又不是我拍的……”
      凤九讥诮道:“呵,敢情抓着我的手拍就不算拍啊!”
      他还在顽强抵抗:“小白你不也没说什么……”
      “你!你让我……”凤九咬牙切齿,彼时正意乱情迷的自己哪里还顾得上计较这人到底说什么,他倒好,还拿这事来怼她。忿忿将煎好的汤药往桌上一顿,转身便要走。
      身后的臂膀已抢先一步绕上腰间:“小白,别走!是我错了,我好好喝药还不成么!”
      他伸手摸上药碗,乖乖一饮而尽,又小心地拉拉她垂在身侧的手。
      凤九眉梢微挑,正色道:“还听不听话?”
      声音有些沙哑但十足乖巧:“听,一定听夫人的话!”
      凤九渐露笑靥,正要继续,却听他又说:“……下次不抓着夫人的手拍胸脯了,夫人可以抓着我的手拍,想拍哪里就拍哪里……”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可若是代入昨夜的场景属实没眼看。
      凤九侧脸一瞧,他果然唇边噙着笑,颇为意味深长,立时气得恨不得拿狐狸尾巴抽他:“下次,还下次!你这不正经的!”
      “唉哟,夫人你轻点,就算被说中心思也不必这么恼羞成怒!”
      “你还说,你还说!”
      “咳咳,好好,不说不说。小白,陪我睡会儿,我有些冷。”
      “……真的?”
      “嗯,真的。”
      “那你枕在我腿上吧,这样舒服些。”
      “……好。”

      屋内渐渐静下来,凤九望着膝上陷入沉睡的俊脸,小心地为他掖好了被子。
      她不知怎么想起了鸣溪湾畔的月令花,还有那次阴差阳错的谈话。
      夜幕低垂,八方俱寂,花如月华,缥缈天地。她与东华静静躺在沾湿夜露的草皮里,看一盏盏笼着朦胧莹光缓缓向上的花盏。
      她说:“甜蜜的痛苦更易摧折人心,万不可熟视无睹,方知这种痛苦才是直入心间最要命……”
      他说:“有我在,她可以活得很长。”
      凤九抬头茫然地眨眨酸涩的眼皮,抓住他有些燥热的手,靠着床边也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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