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觅食》文呓大叔

22、眷村卤肉饭

　　南加州米拉马海军航空兵营地，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各款最新式现役舰载机御风飞行，天际翱翔。盘旋翻转俯冲，喷出弥漫烟火，磅礴气势，无与伦比。
　　战机在头顶掠过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排山倒海，雷霆万钧，呼啸凌厉，石破天惊，可以想到的形容词也只有这些了。
　　声威远播的"蓝天使"海军航空飞行队压轴出场，银光闪闪，轰鸣而来，就似电影《壮志凌云》里的场面，超音速密集低飞，风驰电掣，霹雳雷鸣，刺破你的小心脏！
　　美国军队喜欢搞营地开放日、战机飞行表演这类亲民秀，展示军威，与民同乐，爱国主义教育貌似做得不错。
　　我同事Leon是个超级军迷，每逢有海空军基地举办这些军民"渔水情"的活动，他必定积极参加，一睹为快。
　　今年劳工节假期的\"LA Fleet Week\"洛杉矶军舰开放周，会有导弹驱逐舰、濒海战斗舰、两栖攻击舰三艘军舰到访洛杉矶，停泊在圣佩卓港口，免费让公众登上舰艇，近距离一览海军现役战舰风姿。
　　如此盛事，Leon自然不会错过，在他的感召下，我们编辑部几位同事约好了一起去见识一番。
　　当天来到现场，人山人海，光排队轮候上舰就花了近两小时。
　　在导览军官的带领下，每三四十人一组，大家先参观了梅尔号"导弹驱逐舰、"曼彻斯特号"濒海战斗舰。
　　"'梅尔号'导弹驱逐舰采用最先进的'宙斯盾'作战系统，由功能强大的雷达、导弹和计算机协调运作，为海上航母战斗群保驾护航。"
　　"'曼彻斯特号'是海军第12艘濒海战斗舰，今年才正式入役。该舰不仅拥有眩酷隐身外形，更拥有无人驾驶设备以及反□□、反潜艇的近海作战能力。"
　　雄姿英发的导览军官很详细地介绍每一艘军舰的性能、装备、技术参数。
　　Leon一边兴致勃勃向导览军官不断问这问那，一边又不厌其烦为我们科普，比如"梅尔号"导弹驱逐舰，曾在南海仲裁案那敏感时段闯入中国永暑礁海域，又比如随着美国重回亚太的战略转变，濒海战斗舰已沦为美军华而不实的绣花枕头。
　　坦白说，我们对这些知识一窍不通，想提问都不知从何问起，所以走马观花，姑妄言之姑听之，开开眼界已很高兴。
　　但来到"美利坚号"两栖攻击舰场面就不一样了。
　　听Leon说，两栖攻击舰就是小型航空母舰和船坞登陆舰的结合体。既支持舰载飞机的起飞降落，又可以运输登陆部队上岸作战。
　　来到这里不需要导览军官带队了，大家解散自由参观，从它的大肚子船舱进去，里面全是坦克、装甲车、气垫船等各种登陆装备，再沿钢板斜坡来到甲板层，气氛一下子热闹活泼起来。
　　之前在两艘军航上轻声细语，亦步亦趋，而眼前，操场般大小的作战平台上，满是人群，欢声笑语，美军亲民活动正在如火如荼举行当中。
　　平时只在新闻上看到的各种先进的舰载机，真真切切展示在我们面前。
　　鱼鹰倾旋翼机、空中加油机、闪电式战斗机、海龙重型直升机无不大开舱门，任游客爬上爬下，在满布仪表板的驾驶位上激动触摸个遍，或在后舱手持机关枪兴奋作扫射状，再拍张照片简直酷毙了。
　　各兵种摆开摊位，大搞军民互动。化妆成稻草人似的狙击手讲述传奇击杀故事;智能扫雷机器人和你人机对话;中军指挥帐上电脑上玩的是摸拟作战游戏;雅玲、佳佳几位小女生不爱红妆爱武装，戴上迷彩钢盔防弹衣，手雷冲锋枪在手，英姿飒爽。
　　一阵躁动，人们纷纷抬头望天，只见□□正在进行花样跳伞，他们脚踏七彩烟雾，在空中扬开大面星条旗以及写着"We lead the way"的条幅，赢得阵阵喝采声。
　　突然间，喝采声又被"哒哒哒哒"的声响淹没了，大家循声涌向船舷边，原来一架红色海鹰直升机正在表演海面救援。直升机垂下舷梯，没入机翼劲风掀起的圈圈美丽浪花当中，仿佛一出好莱坞大片的雷霆救兵情节。
　　所谓外行看热闹，这种新奇体验确实是挺过瘾的。
　　军舰上还有许多亚裔面孔的美国大兵，遇上几个会说流利的中文，和我们打起招呼来，倍感亲切。当他们说起执行海外任务的各种见闻，Leon听得悠然神往的。
　　军舰周回来没多久，一个值夜班的晚上，Leon悄悄对我说他想参加海军。
　　"你说什么，你想参军？"
　　"对，上星期不是去了军舰周？当时我在一个招兵的摊位上随手填了些简单信息，结果就收到他们Email资料介绍参军的手续和好处。"
　　"有哪些好处？"
　　"一次性6万元的入伍奖金，每年5万元的基本年薪，以及5年后8万元退役补助，还有免费医疗、一年30天带薪休假、学费补贴、住房津贴、第二语言奖金、未来工作保证及培训等一大堆福利。"
　　美国不是义务兵役制，本质上是雇佣兵，国防部就象最大的雇主，为吸引更多人加入军队，提出各种诱人的条件，我想，Leon贪图军队福利，应该本着换一份更好工作的心态去考虑从军的吧。
　　Leon又说道:"你知道我现在只是绿卡申请阶段，如果我参军，还可以跳过这一步骤，直接入籍公民。"
　　"我明白，听起来挺诱惑人的。"
　　"当昨天征兵处的人给我打电话约见面，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好象很冲动是不是？"Leon哑然失笑道，"其实并不是，我以前一直都有当兵的念头，也算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结果。"
　　"但参军风险挺大的，万一派你上前线打仗怎么办？"
　　"所以我不选陆军或陆战队呀。美国海军绝对是海上的霸主，一艘航母有驱逐舰、护卫舰拱卫，天上有预警机、战斗机保护，海底还有潜艇巡逻，而且，海军属支援性质，依靠各种先进技术实施远程打击，不需要正面交锋，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安全的。"
　　Leon似乎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表示一点也不担忧。他虎背熊腰的，健硕体格也颇符合军人形象。我曾经听他讲过，他爷爷是一名志愿军老兵，从小听爷爷讲打仗的故事听多了，热血偾张的，也许骨子里就有这份血脉相承的军人情结。
　　只不过他爷爷当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心狼，现在孙子反而要参加敌人的军队，真不知是黑色幽默还是历史玩笑？
　　我好想问Leon，如果有一天，象他说过的"梅尔号"导弹驱逐舰曾闯入我永暑礁海域，在南海上和中国海军发生对峙，他有何立场？
　　不过话到嘴边，我觉得还是别为难他算了。如果真有那样情形，服从是军人天职，各为其主，似乎也没什么好责难的。
　　最终，我只是问了点八卦的。"Sammie有什么看法，她支持你吗？"
　　想不到Leon很扫兴地摇头摆手，"别提Sammie了，我和她互不理睬好久了。"
　　"哦，怪不得军舰周不见她去。原来你们在闹别扭。"
　　这一年多，编辑部的人早知道Leon在追求Sammie，Sammie态度有些模棱两可，只是一味在享受他对她的好，始终没有接受Leon作为自己男朋友。
　　所以有些时候，Leon难免心灰意冷，偶尔也会向我诉诉衷肠。我还能怎么安慰他？我相信，任何美好的感情，前提肯定是两情相悦，而不是单相思的折磨或苦恋式的煎熬。
　　Sammie如此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要不是Sammie在恋爱中，拖泥带水欲断难断，做不到干脆利落，那就是Leon太喜欢Sammie，执迷不悟，相信总有一天感动她，不撞南墙心不死。
　　现在，听到Leon说他俩互不理睬很久了，我虽觉得意外，想想却也合情合理。
　　当长时间的付出没有看到回报，患得患失，心会很累，放弃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我参军，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离开Sammie，不想在这伤心之地再和她朝夕共对。"Leon叹了口气，缓缓地说。
　　Leon承认，他依然深爱着Sammie，但是既然没法好好相处，就长痛不如短痛，好聚好散，无谓耽搁彼此，浪费心思时间。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Leon瞒着报社，按部就班进行着他参军的大计。
　　他先是按约定时间到了招兵处面谈，问清楚各项事宜，当即填写参军申请表。之后又进行了名叫ASVAB的考试，这是由国防部主持，参军前必须要通过的统一考试。
　　然后常规健康体检，再和征兵官商讨入伍兵种的选择分配，确定了火控雷达兵的岗位，最后是安全背景审查。
　　这些步骤都顺利通过后，Leon私下告诉我，他后天就会去招兵处正式签定服役合同。
　　"签了合同，去兵营报到，再经过十周的新兵体能训练，我就可以正式服役，完成我当兵的夙愿了。"Leon说得美滋滋的， "后天签好合同就递辞职信。"
　　"那我先祝你建功立业，开启崭新的人生旅程。"
　　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还是高兴地送上我的祝福，尽管两年同事，心底里难免有些不舍。
　　可是三天过去了，Leon毫无动静，依然上班下班，埋头工作。不过看他心情挺好，没什么不妥的神色。
　　午饭时候，我特意和Leon坐同一桌，忍不住问起参军的事，他脸带狡黠，小声对我说，昨天他并没有去签服役合同，当然也默默撤回了辞职信。
　　"为什么临阵退缩呢？"我很疑惑。
　　Leon并不回答我，不紧不慢把微波炉加热过的两盒塑料饭盒打开，呈现在眼前的一盒是香喷喷松软饱满的白米饭，另一盒是浓香赤酱的五花卤肉卤汁。
　　粘稠油亮汁水浸泡着切成小条琥珀色的带皮卤肉，皮厚起胶，肥的晶透，瘦的厚重，肥瘦相间，分寸恰到好处。
　　"试试卤肉饭吗？"Leon问我。
　　把浓汁重味的卤肉卤汁浇在本色原味的白米饭上，那恣肆流动的卤汁慢慢晕开，继而覆盖渗透浸润，简直就如创作一幅赏心悦目水墨泼洒的国画，浓墨重彩而又细腻滋润，渲染勾勒，神韵天成。
　　Leon盛了小碗让我试味，我午饭只是寒伧的餐蛋三文治，自然毫不客气捧起就吃。
　　卤肉闻起来香，咬起来是可以溅出汁液的弹劲粘唇，吸饱汤汁肥而不腻的米饭粒粒润滑鲜香，混合了细碎香菇丁的绵密口感，还带着酥脆红葱头的香气，再大口吃下那破开半边入色入味的卤蛋，瞬间就在口腔里绽放一场浓情化不开的味觉幻梦。
　　"实在太好吃了。"
　　直到碗中粒饭不剩，缠绵的卤香味道还在嘴里心间不绝如缕，那是幻梦终结后一息尚存的不舍留恋。
　　Leon见我吃得尽兴，仿佛得到莫大奖赏，面泛红光，心满意足。这时他才问:"你应该听过台湾眷村吧"
　　"嗯，眷村，我知道。"
　　所谓眷村，就是1949年国民党内战败退，仓皇迁台后，为安置随军而来的眷属，大量兴建的聚居村落，相当于大陆的部队大院。
　　有驻军就有眷村，茅舍泥墙，因陋就简，一切都是临时的，因为政府不忘在莒，幻想很快会反攻大陆。但对于百余万名从各省撤退来的军人军眷来说，眷村却是结束颠沛流离的暂栖之地，也是动荡乱世中归于平静一个安稳的家。
　　"Sammie爷爷是眷村老兵，她是第三代眷村人，也见证了最后眷村的迁拆改造。"Leon告诉我。
　　"原来有这样的渊源。"我点头恍然有悟。
　　"这卤肉饭就是最有代表的眷村菜了。"Leon接着说。
　　如何定义眷村菜？一言以蔽之，它就是眷村人大江南北、五湖四海融合变通的家乡菜。
　　在当年物质匮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迫环境，眷村妈妈要在有限食材中挖空心思喂饱一家人，还原出慰藉乡愁的老家味道，是门学问。
　　经济实惠，填饱肚子不浪费的面食、饿了随时加热可以解馋，美味易下饭的卤味，自然就成了她们各施各法的钟情首选。
　　"这卤肉饭啊，人人都爱吃，只要是眷村人上手都会做。"Leon俨然自己就是眷村人似的，言之凿凿。
　　他那掩藏不住的喜悦溢于言表，我看起来好笑。"我说Leon，你绕来绕去卖什么关子，无非想说，这好吃的卤肉饭就是Sammie亲手给你料理的眷村菜喽？"
　　"瞒不过你哈，Raymond。"Leon憨憨地笑，"说真的，我从来没有享受过Sammie这超国民待遇。"
　　"你俩重归于好了？"
　　"恭喜我吧，她终于肯做我女朋友了。"Leon笑不拢嘴。
　　我有点不可思议，这剧情，真是神转折啊，也只有Leon和Sammie这对欢喜冤家才上演得出来。
　　"为什么呢？"恭喜之余，我还是好奇想问个究竟。
　　"Sammie知道我要参军，紧张得要命。前天晚上下班，她把我拉去她住的Apartment，亲自下厨为我精心炮制卤肉饭，展现她的温柔贤惠。饭后，她情深意切挽留我说，不去参军好吗？她真的怕失去了我。"
　　Leon这才知道，原来自Sammie懂事以来，她当兵的爷爷郁郁寡欢的性格言行影响着她，造成Sammie潜意里对兵戎战伐抵触很深。
　　1944年，她爷爷在西南联大物理系读书，满腔热血，响应国民政府"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抗日号召，毅然投笔从戎，立志报效祖国。
　　他旋即被编入中国远征军担任美军译员，经历了滇西缅北战场上惨烈的松山战役，也迎来了光辉胜利，见证湖南芷江接受日本投降的历史时刻。
　　之后又卷入国共内战，亲历豫东战役、淮海战役，目睹国军兵败如山倒，身边出生入死的战友或死或伤，被俘的，投诚的，起义的，灰飞烟灭。自己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最后溃败来台，落得个苟延残喘。
　　她爷爷戎马半生，位卑未敢忘忧国，无奈被时代洪流无情裹挟前行，命如飘蓬，身不由己。Sammie说，后来她才想到，爷爷的木讷寡言、迟钝呆滞或许是战争创伤后遗症造成的，那也是一整代人生离死别、隐忍不言的伤痛。
　　而现在，美军全世界到处开战树敌，不但自己伤亡累累，也使到太多无辜平民妻离子散，痛失家园。在Sammie看来，这样的战争，难言正义。
　　关键时刻，Sammie不舍得Leon从军，全因为在乎他。殷殷切切，真情流露，一切爱意尽在些小细微处。
　　"我从来没感受过Sammie对我如此关心和爱护。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Leon如愿以偿把Sammie追到手，当然笑逐颜开。"有她这么好的女朋友，美梦成真，不当兵就不当兵呗。"
　　"Leon，佩服佩服，你的参军从一开始就是以退为进的疑兵之计吧？哈哈哈，这回老弟你有口福了，每天眷村卤肉饭，百吃不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