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包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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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形的囚室中，金发青年侧躺在床上毫无防备地熟睡着。他鬓边与人平日风格不符的柔软碎发遮住了些许眼睫，因为过度劳累与伤口炎症，青年苍白的双颊上泛着一丝红润。
他的睡姿也并不像他表现出来得那样强势，稍弓的背与微微蜷缩的身体，是一种典型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他平稳地、浅浅地呼吸着，眉头舒展。虚弱的狮子已经没有精力去记得，身处猎场上要永远保持浅眠。
看起来像是做了个美梦。
坐在熟睡的青年旁边的一张钢板床沿上，脊梁笔直的黑发青年翘着腿，右手支在膝盖上抵着下颔，用一种淡漠的目光注视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狮子。
他在思考。
寂静如水的监牢中忽然响起不应属于这里的“滴滴”声，这不是自然物能够发出的声音，而是一种电子音。
被打断思路的黑发青年眼神一黯。
他起身走到囚室阴暗潮湿的一角，弯腰在某条浇筑不力的岩缝间探入手指猛地一发力，从狭窄的石缝深处取出一块如纸张一般薄的微型通讯器。
他回眸确认了金发青年短时间内不会醒来，指尖摸索到通讯器上的一个凸起，对准墙壁摁下。
蓝光从一个点迸发出来映射在墙壁上，受潮的电源让那虚空的显示屏极不稳定地频闪。
上面闪过一行字。
「王，你在吗？」
想到通讯器对面的人随机应变时不知所措的脸，闻无声用气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伍元从十七岁起跟随他，做王蛇近卫已经过去五年，忠心耿耿、身经百战。
而白天不过是被顶头上司、蛇族的最高领导者喊了一声“哥”，他就吓成那个样子。
越是愚蠢盲目的手下越需要更多的耐心与提携，看来出去之后要多关照伍元。
平易近人、体贴下属的蛇族领导者这样想。
指尖轻触墙壁，他收起脑内衍生的绪端，在无形的键盘上敲出一个单词。
「在。」
回复的讯息几乎是立马闪起。
「拿到关键证据了吗？可以撤离了吗？」
闻无声抬起刚要输入讯息的手蓦地顿在半空中。
半晌，他缓缓放下了手。
王蛇伫立在灰色的墙壁面前，深夜的月光沐浴着他颀长的身形，延伸至床上熟睡人的黑影静默凝滞。
他隐约感觉到他现在在做的事情是违背他的本意的。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不清楚自己的本意是什么，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本意。
从小做违背意志的事情长大，他被授予的教育准则是王蛇的意志即是他的意志。
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去利用别人，是王蛇会毫不犹豫去做的事情。
但是闻无声对另一个声音铭记得更根深蒂固，她在他形成性格的幼年对他反复强调的所谓贵族意志，其中大多数纲领后来熔进他的性格，铸成了现在的闻无声。其中就包括：
不要放弃任何一个权杖能够到的人。
闻无声想事情的时候，无意识从麻布所做的裤子口袋中拿出一张方帕，将沾了墙灰的指尖在上面擦了擦。
他低头瞥了一眼那方帕上的各种污渍，刹那间一阵眩晕直冲脑叶。他不得不把方帕塞回兜中，用手扶住额头保持镇静。
庸医。
脱敏的环境比想象中的还要恶劣，他的症状不减反恶。
已经持续了一个月的潜伏接近尾声，他的状态也在走向最糟糕的情况。
倘若不是他现在无时无刻都有可能因为脏污感到头晕、恶心，怎么可能连基本地维持伪声都做不到？
闻无声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狮子晕倒前的失控。
放在平日，无论是对政敌假装和善、彬彬有礼，还是现在伪装成不引人怀疑的弱势兔族，对经年累月工于心计的他来说都是轻而易举。
正想着，狮子在他面前倒下的画面再度覆上眼膜，闻无声脑海中所有的思忖都停驻了。
伴随着这短暂的停驻，王蛇倦绝冷血的心头扯过一簇久违的无名之火。
闻无酬……
伫立于灰色墙壁前的黑发青年几乎在同时做出了决定，他重新抬起手，敲下：
「没有。」
他顿了顿。
「保持机动，不要再主动联系我。」
连续敲打输入完毕，闻无声直接关闭了通讯器。
他在墙前站了一分钟，才弯腰将通讯器塞回墙缝。
重新走回床边坐下的闻无声微微仰头，伸展因为上身长时间缩骨发麻的身体。听到对面床上熟睡的人些微的动静，他垂睫用医生在手术台上看患者的眼神斜睨狮子。
不幸的狮子。
误闯进毒蛇撕咬的战场，就算最终不被溅出的毒液所腐蚀，也会被困在这腥臭之地插翅难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双带有攻击性的眼睛闭上了的缘故，现在的狮子看起来很乖。
狮子放在枕边的手白净修长，虎口因为常年持枪覆盖着一层薄茧，指骨上还有未抹干净的血痕与打架的擦痕。
但是闻无声竟然丝毫不觉得他不整洁。
此刻虚弱的狮子身上有一种脆弱而又坚韧的美，闻无声忽然有一种直觉，这番景象世界上鲜有人见过。
他坐正了用沉醉的鉴赏眼光稍微凑近了些观察人的睡颜，久久不愿挪开视线。
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挪开视线。
如果此刻有一株金色曼陀罗，闻无声想将它放在他枕边，再请伯劳族最好的画家极乐公把这一幕画下来，连同自己身后的铁窗栏杆被月光映在他身上的曲折阴影。
这幅画就叫做……笼中狮。
这时注意到对面人手指微动像是有了苏醒的预兆，立刻回神的闻无声重新控制表情。
他用稍微干净些的手背揉眼，垂首酝酿。
许久之后，重新抬头的黑发青年侧脸滑下一滴推心置腹的眼泪。
……
陆惊雷梦见了狮吼乡的日光，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样。这些天来第一个安定、平静的梦境，他甚至愿意称之为美梦。
没有人物、没有特别的事件，只有他坐在护城河外的山坡上极目远眺那盏远远的落日。
暖风将他包裹着，手边的青草柔|软地簇拥着他。
陆惊雷久久地凝视着太阳，金轮几乎要刻印进眼底，他也不觉得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然后他就被温热的泪水打湿了。
陆惊雷被拉回了现实。
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打在脸上，陆惊雷睁开眼，看见了黄宴满是泪水的脸。
这家伙长得是真好看，这居然是他浑身酸痛、头昏脑涨地醒过来时，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陆惊雷。”
黄宴在床边攥着他的右手有些发抖，湿润了的睫毛重重垂下显得格外长，哭得那样无助、不知所措。
陆惊雷在心底叹息，怎么会有兔子这种生物呢？全身都透露出无害以及无邪，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宽恕。
陆惊雷借着黄宴握着他手的力支撑着坐起来。黄宴的手意外的很稳、很有力，陆惊雷轻而易举地靠上了床头的铁壁。
坐稳了，陆惊雷看着用泪眼仰望着他的兔子。
他无法理解这种生物。
狮子觉得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非要说它有什么作用，那就是湿润眼睛、保护眼睛。
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他只感觉脑子里钻心剜骨的疼愈发阵烈。别开脸，他皱着眉几乎是用命令口气道：
“别哭了。”
话音出口的陆惊雷忽然想到对方为何而哭泣，心脏一紧，又回眸看人。
从小到大，他绝对不是在人与人的感情中，懂得共情的那一类。
他本已习惯了自己把所有关系搞砸，远远地推开所有怀揣好意或者恶意想靠近他的人，扮演一只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无情狮子。
但这一次桀骜不驯的狮子居然觉得慌张，想说些什么来弥补，哪怕伤别人的心是他再擅长不过的事情。
……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兔族比他认识的人都要脆弱吗？
但他看向黄宴时，发现那纯真而又轻柔如同薄暮的眉眼里，竟然没有受了伤的委屈。
兔子只是单纯地听了他的话，乖乖止住了眼泪蹲在床边望他，眼里满是心疼：
“很痛吗？”
陆惊雷不明白，他怔怔看着人棱骨分明的脸庞出神。这个人的五官年轻得有一种违和感，因为虽然真挚纯真，这双有故事的眼睛显得太少年老成。
比如此刻，他就从黄宴湿-漉-漉的目光里看出一种对他的怜惜，明明自己还有一滴未干的泪水缀在眼角。
那滴泪水颤了颤，将要落下来。
轻轻皱着眉的陆惊雷不想看它落下，下意识伸出左手轻捧人的侧脸，在那晶莹落下之前用大拇指将它抹掉。
好凉。
注意到对方错愕的表情的瞬间，陆惊雷才反应过来自己对才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做了一个多么暧昧的动作。
我他妈的在干什么？
陆惊雷触电般收回手，立刻扶着床头栏杆向后挪开一段距离。
努力保持面无表情的狮子扭过头，右手攥成拳状掩在有些哆嗦的嘴唇前象征性地咳嗽。
他只觉得脸上的火烧得更厉害了，几乎要连耳垂都要感觉到那种燎灼的感觉。
“抱…抱歉。”
还结巴！太精彩了，陆惊雷，我看你脑子已经烧坏了。
没救了，这下彻底没救了，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就在陆惊雷努力自然地将头越垂越低埋进被子里时，他余光忽然感觉到阴影罩在了他身侧。
状况不明的陆惊雷偏头看向身侧，因为自己的鼻尖差点撞上不知什么时候凑得很近的黄宴的下颌而猛地后仰。
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俯身的黄宴手臂稍微越过他，借力撑在床上，此刻正睁大一双困惑的眼睛想凑近看看他。
人靠得太近，仰头看他的陆惊雷几乎能感觉到黄宴微热的呼吸吹动自己的发顶。
“为什么要道歉？”黄宴眨了眨眼，天真无邪地道，“陆先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
“啊…啊？”
温柔？这辈子没被如此形容过的陆惊雷很茫然，但是距离过近更要命，他感觉脸颊比之前还要滚烫，这下全身的血都要涌上颅腔了。
他一边后退拉开距离，一边僵持着冷酷的表情：
“等一下，你凑得太近……嘶。”
陆惊雷在床上后退的幅度过大，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狰狞的撕裂感让他痛得吸气出了声。
立马后退的黄宴扶住他，浸着忧虑的语气骤然紧张：
“千万别动了！你的伤口可能又发炎了。”
意识到严重性的陆惊雷闻言掀开薄毯，检查了一下被自己忽略的伤口。
由于在他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两处伤口都沾了水，狮族的修复能力再优秀也效果甚微。情况很糟糕，但也没有那么糟糕……死不了。
只是似乎如果再不消炎，伤口就要溃烂了。
“怎么办……”兔子的哭腔又起，又要开始了。
本来没觉得疼的陆惊雷因为旁边人夸张的啜泣，忽然察觉到这种钻心剜骨的疼痛。
陆惊雷咬咬牙重新缠上松散的绷带，打算再想对策。忽然一只修长的、微凉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他抬头看人。
盯着他的手不知在看什么的黄宴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才抬眼与他对视，一双还覆着水雾的眼睛忽闪忽闪，兔子红着眼睛试探性地祈求道：
“先生，让我来吧。”
“不用，”他直截了当地拒绝，“我手还没受伤。”
于是黄宴用一种绵长而卑微的眼神凝视他，一双尚且湿润的眼眸里忽闪的像是破碎的玻璃。
他的表情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再度开口的语气近乎哀求。
“……好不好？”
陆惊雷被这种眼神注视久了头皮发麻，他转移视线还想开口推辞，忽然感觉到对方轻握他的手在颤抖。
他还在害怕吗？
后知后觉地，狮子被太多血与枪械冰冷线条磨得锋锐的双眼里，开始流淌一种出于自我肯定而唤醒的恻隐之情。
这样无暇的、柔弱的，但又美丽的生命，是他一己护下的。
把这个胆小的兔族划进自己人也没什么危害吧？
狮子的心似乎软塌下去一寸。
“好。”
陆惊雷最终叹息着让步。
于是黄宴懂事而又轻柔地扶着他靠在床边。
大抵是因为炎症作祟他的身体太过滚烫，衬得黄宴的手稳而冰冷。
夜晚静谧。安静得能听见监牢方窗外，从叶片滑落至地面的水滴声，以及某种不知名的清脆虫鸣。
床边坐着的黑发青年在一圈圈认真而轻巧地为他缠绕大腿上的绷带，陆惊雷望着除了一团藏黑空无一物的窗外夜色。
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但寡淡的月光笼罩着他们，捻着还有些湿润的左手拇指，陆惊雷感觉到灵魂深处的疲惫。
汹涌而来的困意告诉他，在自己的心里，这样的夜晚让他安心。
黄宴的动作过于轻柔，甚至让陆惊雷有一种错觉，这个为自己包扎着的人心底害怕伤到他、不愿意看到他痛苦。
黄宴的动作忽然顿住。
“怎么了？”
陆惊雷看向他，见刚刚拆开他腹部伤口脏污布条的人再度伏在床边，像在无声哽咽着。
黑发青年用发颤的手捂住眼睛，过了很久很久，陆惊雷听见他用一种盛满了巨大悲伤的语气说：
“对不起。”
陆惊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腹侧。
原本深褐色半凝未凝的旧血上又迸出些许新鲜的红色，伤口处翻开的皮肉泛着白，狰狞而可怖。
会意的陆惊雷轻轻笑了笑，他说：“没关系，不敢看就把绷带给我。”
“对不起。”黄宴仍在道歉，陆惊雷看不见他的表情，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人撑着前额。
黑发青年的肩膀低垂，整个人颤抖得如同风中随时会倒下的野草。他比之前还要无助，却只是垂着头压抑着哽咽，他没有哭。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为了保护这么弱小的我，你就不会这么痛了。”
静静地听人断断续续地讲完这句话，陆惊雷释然地将头靠向床头栏杆，他伸长的纤细脖颈后被警卫重掐过的红痕尚未消失。
仿佛就是为了等着一句话，才承受了那么多。
不再去看抬头注视着他的黄宴，遍体鳞伤的狮子喉结翕动，用一种越来越轻的声音望着窗外夜色道：
“不，那样我会更痛。”
他的声音溶于夜色里，轻而坚定：
“两种痛。”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包扎
